密涅瓦的猫头鹰(上学版)

希望灵魂干燥

【山离】青山(下)(2)

【接(1)】

  


1946年6月,解放战争正式开打,双方兵力悬殊,装备亦相距甚远。

 

在战争伊始,那一方也的确是势如破竹,到了年底,已经连下百余座城市。

 

然而,在占尽优势的表象下,明争暗斗、相互倾轧,未曾有一刻止歇。

 

在这种时候,真正赤胆忠心之人,因为种种原因,日子可能反而是不好过的。

 

就比如,此刻的第四十七师指挥部内,人心惶惶。

 

“师长,军饷如果再不发,怕是要出乱子了!”

 

张泽定背着手,望着墙上高悬的地形图,没接话。

 

刚到他身边不久的副官有些着急地跺了跺脚,“我真的不明白!上头明明有的是钱,为什么要克扣我们!”

 

张泽定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钞票,放到他的面前。

 

“都拿去,应该还能再顶一顶。”

 

副官一愣,有些犹豫地说,“师长,这都是您自己的积蓄啊......”

 

“战场上,哪有什么自己不自己,”张泽定的语气无比坚决,没有半点可以商量和质疑的余地,“按照我说的做。”

 

“是!”

 

等他出去之后,张泽定才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按住太阳穴,使劲揉了揉。

 

12月初,蒋先生在内部的秘密会议上,明确提出了要进攻延安的想法。而执行这个重要计划的人,会是他最依仗的亲信胡宗南。

 

“泽定啊,你的四十七师向来英勇无比、可堪大用,抽调四成出来,并入宗南的队伍,确保延安之事万无一失。”

 

大幅削弱他手里的兵力,张泽定料想,下一步,大概就是要朝他举起屠刀了。

 

事情的走向也确实如他所料。故意克扣军饷、一再拖延增补武器的请求、把几近折翼的四十七师派往对方实力雄厚的战区......

 

每一步,都是狠辣的。

 

但是对于这些事,张泽定从来不意外。他知道,在蒋先生眼里,他早就是需要被拔除的异己了。

 

此刻独自一人坐着,张泽定很平和地在脑海中复盘着前前后后的一切。

 

不信任的种子因他曾是杨虎臣的老部下而种,开始萌芽是1942年春天,他的妻子身份暴露,被戴雨农处决。

 

这件事在张泽定的心里,是从未愈合的伤口。

 

他对妻子一见钟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更是用情至深。他从未想过,更没有因那些早已出现的蛛丝马迹去调查,她会是对面的卧底。

 

妻子确认暴露之后,张泽定失控得发狂,怒吼着质问她,可曾有一瞬间是真的爱他,而非只是利用他获取情报。

 

被军统的刑讯折磨得遍体鳞伤,那位坚强不屈的地下工作者,扯起带血的嘴角笑了笑,缓慢地摇摇头。

 

那天,站在阴暗潮湿的审讯室里,张泽定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不知多久,只希望从里面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情。

 

可是没有,那双眼睛里,只有对自身信仰的决绝。

 

他转身离开的一刻,也就断绝了今生再打开心门的可能。

 

然而张泽定永远都无法知道的事情是,在他甩上门出去之后,妻子如冰山一般的眼睛里,慢慢淌出了一滴泪。

 

那滴泪里,是无法吐露的爱意。

 

处决之后,尽管因为缺少直接证据来证明他有包庇之罪,但在未能及时察觉卧底、以致军情遭到泄露这件事上,他无论如何难辞其咎。

 

但是,当时正是抗战最吃紧的时候,他的四十七师是最精锐的力量之一,不可或缺,于是蒋先生也就暂时不追究了,严令他将功补过。

 

张泽定也的确不负所望,率领全师,征战四方、收复失地,令日寇闻风丧胆。而他自己,在无数次身先士卒的冲锋中,留下了一身的伤,每到阴雨天,都要咬牙忍耐,才不至于喊出声。

 

一寸山河一寸血,从非虚言。

 

抗战胜利之后,张泽定率部回到上海短暂休整。经过多方打听,知道杨将军一家在辗转多地的囚禁中,过得生不如死。

 

哪怕理智不断劝说他,不要去以卵击石,他还是两次向蒋先生进言,陈明大义,恳请蒋先生高抬贵手,释放杨虎臣。

 

毫无疑问,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张泽定知道,蒋先生对他,怕是要更加猜忌了。

 

1946年年初,还都南京在即,张泽定奉命前往驻守。就在他刚刚安顿下来的时候,军统给他送来了一份“大礼”。这份“大礼”,便是被打中头部而昏迷的张离。

 

敢对他的亲妹妹下手,除了戴雨农,没有第二个人。

 

事实也确如张泽定所料,戴雨农很快登门,明确地告诉张泽定,蒋先生对他的言行已经非常不满,迫切需要看到他的忠心,否则,再难放心地把那样雄厚的兵力交到他手上。

 

证明忠心的方式,便是大义灭亲。

 

蒋先生希望,张泽定能亲手处决掉张离。其实在蒋先生看来,或者是戴雨农提出这个建议时所想的,张离这个普普通通的地下工作者,这几年都没有在前线,不过就是在后方做些杂事,根本不值得他们在意。

 

让军统出动那么多人马去偷袭她的理由只有一个,她是张泽定血浓于水的胞妹。这也就是说,是胁迫他的最好工具。

 

其实如果张泽定照做,就算不能冰释前嫌,好歹也能挽救一下他危险的处境。

 

但他没有。

 

自始至终,张泽定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好妹妹。与此同时,想办法和戴雨农那边周旋。

 

他相信,总会有办法的。

 

刚发现张离装疯的时候,他以为她是为了拖延时间。但是之后不久,他发现张离竟然已经怀孕了,这才明白她是为了保护孩子才有此策,于是更加小心地守护,除了生活上保障万全,也时时刻刻警惕着来自戴雨农的势力。

 

在那个看似忠诚于张泽定的张公馆里,有的是戴雨农安插的眼线,那天那个欺负张离的女看守,就是其中之一。

 

一点都不难解释,张泽定自己安排的人,对张离保护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对她那样坏。

 

至于陈山,在他“自投罗网”之后,张泽定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把他们一起关在自己身边,其实就是把他们护在了自己的羽翼下。就算有无可奈何的困难,总归也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无可奈何总是有的,比如不能让他们共处一室,有互通消息的可能。一旦被戴雨农的眼线发现,叫那个魔鬼抓住机会,后果不堪设想。

 

他知道有孕在身的妹妹受了大苦,心里对他也有很深的误解和怨恨,但他不能把这一切的考量告诉她。他狠下心做出的那副样子,是为了让她坚定下来,把这出戏演好。

 

戏演得越真,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就越安全。

 

戴雨农后来嚣张地上门挑衅,张泽定一忍再忍,但在他扇了张离耳光、还要继续羞辱张离的时候,把什么顾虑都抛到脑后去了。

 

别说只是用那一枪去威慑戴雨农,他那一瞬间甚至想,为了妹妹,就算是豁出去,直接崩了戴雨农,他也不在乎了。

 

张泽定当然知道,戴雨农会去蒋先生那里参他一本。他们之间的梁子,不仅结在当年杀妻的事情。更为深层的在于,张泽定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军人,始终蔑视军统那套上不得台面的狠毒。

 

就在他反复思考应对之策的时候,戴雨农突然因飞机失事而死。

 

感叹实在是老天相助的同时,张泽定深知,必须利用此时内部的混乱期,把陈山和张离送回他们那边去。

 

张泽定早就知道那边会派人来救他们,于是刻意把生日宴会弄得规模极大,为的就是让人员越复杂越好。

 

那天,他撤下了所有的看守,并密令所有关卡,就算发现异动,也不得有任何阻拦。

 

就像张泽定自己不会知道,妻子在他摔门而去后流下眼泪,张离也同样没有机会再获知,在他们离开张公馆的时候,张泽定站在二楼的书房里,一直一直地看着,直到那辆车不见踪影。

 

放下窗帘的一刻,张泽定想到,这应该就是此生此世,和妹妹的最后一别。

 

对于他放走“两犯”这件事,蒋先生没有直接说什么,但是不需要他说什么了,张泽定很清楚,这不过就是在那份极深的猜忌上,再加一笔。

 

一切的真相,便是这样。

 

说无奈,也无奈,只是若问他是否后悔,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山河、无愧于胸中大义和做人的准则,这便是张泽定所信。

 

蒋先生要扣军饷,他便用自己的积蓄去撑;不肯补武器,他便四处去求人,能顶多少是多少;把他派到这样的险境、甚至是顷刻会到来的绝境中,他无法对抗,却依旧拼尽全力。

 

深知其中缘由的亲信们,不是没有劝说过他向那边投诚。在旁人看来,这确实是个明智的选择,于公,于私。

 

但出人意料的是,张泽定很坚决地拒绝了。

 

亲信万分着急,反复劝张泽定,不要对那个把他赶尽杀绝的人愚忠。

 

对此,张泽定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只是让他们不要再动这个念头。

 

有些事情,他仍然是一个人在扛。

 

 

 

在连天的战火与烽烟中,历史的指针,拨向了1947年。

 

一场至关重要的大战,即将在长江以北的一个城市打响。

 

对决双方的最高将领,一方,是四十七师师长张泽定,对面的一方,是同样身经百战的功勋将领彭将军。

 

张泽定和彭将军,曾在抗战期间相遇。那时,他们抛下了敌对的立场,把后背交给对方,共御外敌。

 

在一次凶险的战斗中,彭将军的队伍遭到埋伏,伤亡惨重,余下不多的有生力量,必须想办法突围出去。

 

命悬一线的时刻,张泽定亲率五千精锐,直接杀进了敌方指挥部,四处放火,来了一个釜底抽薪,打气焰嚣张的日军一个措手不及。

 

在各路调回去救火的时候,彭将军迅速抓住机会,顺利突围。

 

后来的那场大决战中,张泽定和彭将军商议之后,决定暂时合并两支队伍。因为彭将军对地形更熟悉些,所以整支队伍统一听他调遣。

 

冲锋的号角吹响时,所有人抱有的信念都是一样的。

 

挥洒热血、捍卫山河,誓死不做亡国奴。

 

亲如兄弟的并肩作战仿佛就在昨天,此时此刻,双方却升着不同的旗帜,隔着战场,遥遥对望。

 

彭将军此时的心情,当然是沉重而复杂的。

 

在他的心里,实在是,实在是无法把张泽定看成是要除之而后快的敌人。

 

此时,一个人的到来,让事情似乎有了突破性的可能。

 

来人摘下帽子,恭敬地朝他伸出手,“彭将军好。”

 

彭将军敬了一个军礼,和他握了握手,“陈山同志,你好。”

 

对于策反张泽定的事情,周先生从未真的放弃过。张泽定在那边的处境,他大致是了解的。

 

他真的希望,张泽定这样正气的一个人,能够弃暗投明。

 

这一次两军对垒,在周先生看来,正是机会。游说的最好人选当然是张离,但她刚生完孩子,需要好好休养,于是在和他们两口子商量之后,派来了陈山。

 

“老周在电文里跟我说过了,我觉得可行,”彭将军握着陈山的手,拍了两下,“务必,务必要努力。”

 

彭将军说着,起身给他倒了杯热水。

 

“陈山同志,”彭将军的神色郑重,语气更是恳切,“我和张将军曾是过命的战友,如今兵戎相见,实在是心痛。若能劝他离开那一方,同我们站到一起,该是莫大的幸事。”

 

“我明白,彭将军,您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

 

若说十足的把握,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天性乐观的陈山总觉得,既然投诚是眼下局势中最明智的选择,那就是有希望。

 

更何况,他从延安出来的时候答应过张离,要带哥哥回家。

 

 

 

过了两日,陈山伪装成卖粮食的商户,跟随着采买的人进了指挥部。

 

看到陈山的一瞬间,张泽定并不感到意外,甚至猜到了他冒着风险跑来,是要做什么。

 

再一次和张泽定面对面,虽然有些困惑还没有揭开,但陈山的心境,也不似大半年前那般,痛苦而悲愤。

 

把所有人都打发走,又让亲信时刻在周边巡查,张泽定才开始和陈山说话。

 

“阿爸来信中说,孩子起名叫陈裕。稻谷丰裕,好名字。”

 

说起儿子,陈山禁不住微微笑起来,“是张离起的,我也觉得寓意很好。”

 

说着,陈山从怀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全家福,递到张泽定的手里。

 

“办满月酒的时候,在延安的中央礼堂前拍的。这小子,一点不怕生,见谁都乐呵呵的。”

 

张泽定对着照片瞧了半晌,抬眼问道,“泽安的月子坐得好吗?我看着挺憔悴的。”

 

虎头虎脑的小外甥看着当然叫人欢喜,只是做哥哥的,终究还是更关心妹妹。

 

“生的时候折腾了一晚上,老天保佑,有惊无险,”提起张离生孩子的事情,陈山心就揪着疼,“不过恢复得还不错,延安的物资虽然有限,但是老乡特别照顾我们,想办法找东西给她补身子。”

 

“她后面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我想办法。”

 

“哥,”陈山往他跟前坐了坐,压低声音,“张离最需要的,是你同我们站到一起来。”

 

“站到一起......”张泽定重复了一遍,缓慢地摇了摇头,“什么都可以,唯独这个不可以。”

 

“为什么?”想起周先生所说的,张泽定此刻窘迫的处境,陈山忍不住皱眉头,“他对你苦苦相逼,你何苦还要为他卖命?”

 

停顿了片刻,陈山指了指彭将军驻军的方向,很是着急地说,“你难道不清楚吗,以现在的兵力对比,再加上后勤保障不足,你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胜算。”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必须忠诚,直至最后一刻真的到来。”

 

“哥,他不值得你的忠诚。”

 

张泽定沉默了很久很久,看着陈山的眼睛,“我不是对他忠诚,我忠于的是中山先生,是我一生的信仰。”

 

“他的所作所为,早就背弃了中山先生!远的不说,就单说从去年开战以来,你们内部有多少丑事是因他而起,你比我清楚的多,”因为急,陈山的声音忍不住高了些,“你这是愚忠!”

 

张泽定张了张口,一时间没有接话。

 

“哥,我知道你赤胆忠心,可是以眼下的形势,总有更值得你交付这一切的地方,”陈山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郑重地规劝,“同我和张离站到一个阵营吧,建立一个不再黑暗的、崭新的国家。”

 

张泽定低下头,右手搭在左腕的手表上,大拇指轻轻抚了抚,有些答非所问地说,“他要对我赶尽杀绝,我是晓得的。我们看上去实力雄厚,其实内部早就开始腐坏,我也是晓得的。”

 

陈山怔愣片刻,以为他这是态度松动了,内心刚涌起些许激动,就被下一句话彻底浇灭了。

 

“我愿意为我的决定付出一切代价,不管是劝他释放杨将军,还是对你们心软。”

 

“哥,你......”

 

张泽定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领子,眼睛里恢复了如常的平静。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走吧。”

 

陈山对他的态度感到诧异,总觉得是有隐情。既然他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固执地一条道走到黑?

 

自己答应过张离的,一定要带哥哥回家,可是,可是......

 

看着张泽定已经背过身,陈山感到有些绝望,忍不住哽咽了,“阿裕还没有见过自己的舅舅。”

 

从背后看,张泽定依旧是那么笔挺地站着,板板正正的,没有任何异样。

 

只是声音骗不了人,那份裹着浓烈的鼻音,把这位戎马一生的铁腕将军内心的悲戚,全部暴露。

 

“没有舅舅,他也一样会好好长大的。”

 

“可你就不想亲眼看看,他从会说话、到会走路、到会读书写字的样子吗?”酸涩不断往喉咙涌,陈山眼眶微红地笑着说,“说不定,这小子还要缠着你教他骑马、打靶子呢。”

 

张泽定没有再说话。

 

陈山望着那个坚挺的背影,很久很久,终于知道答案不会再改变。

 

在走出门的一刻,陈山转过身,把张离的话转述给了他。

 

“她问你,来年草长莺飞时,你要不要和她一起,再去痛痛快快地放一回风筝。”

 

“就像,你们小时候一样。”

 

背对着陈山,张泽定闭了闭眼,任两行热泪肆意淌下,淌过他脸上那道深深的伤疤。

 

 

 

大战最终打响,而结局已经没有悬念。

 

因为兵力不足,也因为补给一再被拖延,请求援军的电文更是石沉大海,尽管张泽定已经施展出毕生的军事才华,却依旧无法对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客观困境。

 

昔日威震八方的四十七师,就像被生生拔去了牙齿的猛虎,躯体仍在,却早已不复当年的所向披靡。

 

知道败局已定,张泽定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安排。

 

他向蒋先生拍了一封电报,在谢罪的同时,提出要把四十七师留存的大部分兵力调往武汉,自己将亲率两百人的敢死队,留下来挡住彭将军的队伍的拦截。

 

这两百位将士,都跟了张泽定十几年,征战四方,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毫无疑问,如果张泽定以身殉国,那么第四十七师师长的位置,将自动空缺出来,由蒋先生决定继任人选。

 

蒋先生那边,当然是欣欣然地同意了。毕竟,这是他最想看到的。

 

借彭将军之手剿灭张泽定,清扫心腹大患的同时,给彭将军那方泼一盆戕害抗日功勋的舆论脏水。张泽定此举,还保留了相当的有生力量,把成本进一步降低了。

 

一石三鸟,一箭三雕,何乐不为。

 

主力部队撤离的那天早晨,张泽定站在战壕边,久久地敬着军礼,目送他们。

 

其实主力部队也是不愿意这样离开的,他们一再请命,四十七师本是一体,被蒋先生那样切开,留下来的,更应该戮力同心。

 

“好好活下去。”

 

他们请命了多少次,张泽定就把这五个字对他们说了多少遍。

 

此时,彭将军正拿着望远镜,注视着对面的一举一动。

 

参谋长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等了一会儿才开口,“所有位置都已准备完毕,只等您下令。”

 

彭将军点点头,扭头问道,“侦查出对面埋伏的炸药数量了吗?”

 

“应该不多,”参谋长摇摇头,叹息道,“张泽定确实是山穷水尽了。”

 

彭将军好一会儿没说话,再抬起手时,便已遵从命运的安排。

 

“传令,即刻发起进攻,务求全歼四十七师留守断后的人员,尽快追上其主力部队。”

 

“是!”

 

 

 

作为大后方,十几年来,相对于外头的动荡,延安一直是相对安宁的。

 

只是这份安宁,也最终被打破。

 

随着情报的不断传回,延安即将遭到全面进攻,几乎是确凿的事情了。

 

未雨绸缪也好,被迫应对也罢,上头的几位先生,每天都在争论着各种方案。

 

如果打来,是与之殊死相搏,还是大规模地撤离,保留有生力量,丢一座空城给他们。

 

这段时间,张离总是心慌,右眼皮也时不时地会跳。她自己都分辨不出,究竟是对延安的担忧,还是对哥哥的牵挂。

 

大半年前语言机能的退化,经过张离自己不懈的努力和身边人的帮助,已经不再困扰她。张离依旧在妇委会工作,做些相对平淡、但意义颇深的事情。

 

生下儿子之后,她因为体虚,奶水不足,但多亏了邻居马大娘一家的帮衬,以及很多位老乡的关切,她也算好好地把月子坐完了。

 

陈山离开延安之后,一直是张济民陪着她。说起来,余小晚倒是想来照看她,但是因为战地救护团急缺人手,余小晚方方面面都合适,便也被派出去了。

 

送余小晚走的时候,张离拉着她的手,一遍遍说保重,还是觉得忧虑。

 

烽烟四起,何处是心安处......

 

“怎么站在这儿发呆,风大,快进去。”

 

父亲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张离转过身,张开了臂弯,“给我抱吧。”

 

小陈裕一到母亲的怀抱,便咧开小嘴笑,口水都流出来了。

 

“这么喜欢妈妈呀,”张离笑着点点他的小鼻子,贴贴他的额头,“妈妈也最喜欢我们阿裕了。”

 

走进屋子时,那种心慌的感觉又一次袭来,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猛烈,让她都有些手抖。

 

一种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

 

大抵是母子连心,小陈裕很着急地伸出小手,对着张离一通咿咿呀呀。

 

“噢,噢,吓着宝宝了是伐,”张离回过神来,赶紧把他抱紧,“不怕不怕,不怕啊......”

 

张济民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什么。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同样在没由来地慌乱。同样的,像是一种强烈的预感。

 

实在不愿意多想哪怕半点,张济民勉强地笑着,说起另一件事。

 

“我昨天在镇上看到一个拨浪鼓,很是精巧,只是忘记带钱了,打算下午去买回来。”

 

“好的呀,”张离坐在炕边,把儿子往上颠了颠,“上次李婶拿家里的拨浪鼓逗他,他高兴得哇哇叫。”

 

张济民极轻地捏了捏外孙软乎乎的脸蛋,眼里的宠爱几乎要溢出来,“我们阿裕性格可好了,是不是?”

 

“是比我小时候好哄,”张离亲了一口小陈裕的额头,很认真地说,“阿裕,妈妈跟你说,妈妈像你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可闹腾了,动不动就哭,弄得外公和外婆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济民握住小陈裕的手,张了张口,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泽定小时候,也好哄,而且,也喜欢拨浪鼓的声音。你出生之后,他总是拿着那个拨浪鼓,趴在你的摇篮边,说要哄妹妹睡觉。”

 

张离没说话,低头贴儿子贴得更紧。小娃娃不知道母亲具体在想什么,只当她是在同自己玩,于是也努力伸长脖子,和她亲近。

 

“外甥像舅,也不奇怪,”张济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内心那种强烈的不安顶回去,“蛮好,蛮好......”

 

小陈裕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母亲,眨了眨。

 

 

 

几轮的炮火齐射之后,阵地上已经是浓烟滚滚、一片狼藉。

 

隐隐地听见对面传来的号角声,张泽定知道,又一轮冲锋要上来了。

 

他已经中了两弹,伤处汩汩地往外冒血。

 

费劲地张望片刻,发现部下们已经倒下大半,还剩下零星的几个人。

 

张泽定重重地靠回战壕,想揩掉嘴角的血,但发现擦的速度跟不上血流出来的速度,便作罢了。

 

他抬眼看了看乌云蔽日的天空,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好多好多已经远去的事情,从记忆深处一片一片归来。

 

八九岁的时候,带着妹妹去郊外玩。他三下五除二地爬上树,像举着胜利品一样举着那串红通通的果子,妹妹站在树下,高兴地拍巴掌。

十三四岁的时候,每天下午都要去接妹妹放学,背着书包等在教室外时,总是很悠闲。手抱在脑后,望着那群灰溜溜的鸽子飞往远方。

 

十七岁的时候,刚考进军校,还有些不习惯,跑步勉强及格,觉得丢面子,就趁着深夜的时候,绕着操场一圈一圈跑,就是不服输。

 

二十一岁,投在杨虎臣将军麾下,跟着他第一次真的上战场,被那种残忍的画面吓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二十三岁,第一次独立指挥,率领一个营顺利完成了打前阵的任务,深受杨虎臣的赞许,拍着他的肩膀说,汝当勉励,前途光明。

 

二十五岁,淞沪会战,率部坚守蕴藻浜阵地整整四十五天,击退日军冲锋共计三十三次。

 

二十六岁,兰封会战,重创日军。万家岭战役,大获全胜。

 

二十七岁,昆仑关战役,将敌人的指挥部及炮兵阵地全部摧毁,歼敌共计六千余人,并击毙敌方总司令。

 

二十八岁,长沙会战,成功拦截向长沙进犯的两个师团的日军,激战于高安镇,最终用反包围战术收复高安城。

 

二十九岁,上高会战,歼敌近万,战果辉煌。

 

三十一岁,常德会战,收复常德。

 

三十三岁,雪峰山战役,全面击溃日军。

 

张泽定少年时读过中山先生的一句话,那一读,便是再也未曾忘怀。

 

此时此刻,他艰难地开口,轻轻地把那句话念了一遍。

 

“夫以四百兆苍生之众,数万里土地之饶,固可发奋为雄,无敌于天下......”

 

 

对面冲锋的呐喊声一点一点近了,张泽定撑着沙袋,慢慢站了起来。

 

他伸出手,把军帽摘下来,用脏兮兮的袖口仔细擦了擦那个象征着阵营和信仰的徽章。

 

然后,他认认真真地把帽子戴了回去,没有镜子,就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正了正。

 

张泽定把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扣好,听到了清脆的“咔哒”一声。

 

衣领好像有些歪,他费劲地理理整齐,又把上衣和裤子都抹抹平。

 

阵地硝烟太厚,定向很困难,但张泽定还是凭借多年行军的素养,准确地辨别出了方向。

 

他慢慢转过身,朝着南京的方向,立正站好,把从未弯曲的脊背挺得更直。

 

那里,是首都,也是中山先生长眠的地方。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张泽定慢慢抬起左手,向那个方向敬军礼。

 

他的右手,一直攥着控制引线的遥控器。

 

如对面所侦查,他们的确只剩下了可怜的一点炸药,张泽定把它全部埋在了自己所在的位置附近。

 

“学生泽定,来见先生了。”

 

张泽定闭上眼睛,把最后的力气汇聚到大拇指,按动了按钮。

 

 

在又一阵猛烈的心悸之后,张离唤了张济民一声。

 

“爸。”

 

“诶,你说。”

 

张离抬起头,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法国公园的花快开了,又到放风筝的时节了。”

 

张济民刚要说话,就听见窗棂被拍打的声音。

 

风起,云散。

 

 

 

四十多年,弹指挥间。

 

1991年,上海。

 

自打张离确诊阿尔兹海默病,就一直认不出陈山。陈山心里发急,想了各种办法去唤起她的记忆。

 

其中很要紧的一个办法,是读信。

 

读他们之间写的上百封家书,包括读张离当年写给他的绝笔。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陈山照例把装信的木箱搬出来,准备读一读解放前那会儿写的。

 

他年纪也大了,手指有些不太灵便,捻了半天,才把靠在一起的两封分开。

 

抽出来一看,却不是陈山写的。

 

张离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眼睛盯着木头桌子的细纹,把手指搁在上面,努力地想要敲出陈山教她的那个节奏。

 

“当,当,当。”

 

陈山拿着那封信,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给她读一遍。

 

张离敲前两下没什么问题,但是到第三下的时候,就像是脱离了轨道,怎么都和前面两声接不上。

 

试了好几次,都是一样的问题,张离跟自己生起气来,用左手狠狠地拍了右手一巴掌。

 

“不打自己,不打自己,”陈山把温热的手掌覆在她早已不复光滑细腻的手背上,慢慢握紧,带着她一起敲,“来,像这样...当,当,当...对咯!你看,这不是很好吗?”

 

但一离开陈山的手,她又敲不出来了。

 

陈山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还是给她把信读了,把注意力引开,免得她自己跟自己急。

 

戴上老花镜,陈山慢慢地把早已发黄、发脆的信纸展开,停顿了一会儿,开始读。

 

“泽安吾妹,见字如面......”

 

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把两个人脸上的皱纹都照得很分明。

 

张离看着呆呆的,但很努力地在听,隔一会儿,还会用力地点点头。

 

信很短,陈山用比正常语速略慢一些的速度,没多久也读完了。

 

张离望着他,露出了一个很单纯的笑容,像个孩子一样。

 

“哥哥。”

 

听到这个称呼,陈山知道,她听明白这封信了。

 

张离拽了拽陈山的胳膊,笑着说,“哥哥说,要和我一起去放风筝的。你不晓得,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现在我晓得啦,你哥哥不会骗你。放风筝好啊,”陈山点点头,温柔地把她鬓边的白发理了理,“现在是春天了,草地上,到处都是花花。”

 

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张离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突然站起来,拉着陈山走到墙角,自顾自地蹲了下来。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陈山一愣,也跟着蹲了下来,老两口一起向着墙角。

 

张离伸出手,屈起手指,点在墙壁上,一下一下开始敲。

 

“当,当,当”

 

“这是我和陈山的暗号,”张离颇为自豪地介绍道,“只有我们两个人晓得的。”

 

陈山死死地咬着嘴唇,忍着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白发苍苍的张离把他往自己跟前拉了拉,把手挡在嘴边,极小声地说出了答案。

 

“这三下的意思是,我爱你。”

 

当,当,当。

 

我,爱,你。

 

 

 

陈山刚刚读的那封信,是张泽定留给张离的。

 

当年,张泽定交代随主力部队撤离的亲信,让他在自己阵亡后,亲手把这封信交给周先生,由其转交张离。

 

两边毕竟是敌对关系,他的身份又是这样特殊,如果他活着的时候就给她,很可能让她被人怀疑通敌。

 

等他死了,这份怀疑也就不会存在了。

 

也就是说,张泽定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为张离做万全的打算。

 

很久之后,终于知晓了很多实情的周先生,把那些真相悉数告诉了她。关于张泽定和妻子之间的事情,关于张泽定冒着无尽的风险对他们的守护,还有,张泽定至死不肯投诚的原因。

 

“蒋先生控制住了四十七师将士的亲人们,如果你哥哥投诚,他就会立刻举起屠刀,大开杀戒。”

 

“你哥哥那样重情重义,又怎么会为了自己的安危,置那样多的无辜者的性命于不顾呢。”

 

张泽定写的信,的确是不长,看一遍只需要一两分钟。

 

然而如果要谈一句释怀,一生的时间都太短。

 

一阵风轻轻吹进来,桌上的信纸被卷起一个角,露出了烙在遥远岁月中的字迹。

 

“泽安吾妹:

 

  见字如面。

 

  近来多梦,总在少年时。彼时你我天真烂漫,皆不解烦恼为何物。心知早已成惘然,仍空愿上天垂怜,令光阴驻足。

 

   生逢乱世,国难当头之际,正吾人出力之时。兄戎马半生,固守国土,自认有战功一二,无愧天地山河,无愧张氏先祖。然曲终人散,遗恨满怀,一生所信,竟终成泡影,无非大梦一场。

 

   兄有愧于吾妹,兄身死后,吾妹万勿挂怀,亦不可向吾甥裕提及分毫。兄之资财皆已填补军备,囊中羞涩,无以相赠吾妹,唯一手表云尔。伴兄征战多年,多有磨损,如有嫌恶,自当弃之。

 

  吾妹得遇良人,兄已心安。望汝二人余生彼此扶持,携手共白头。望裕儿平安康健,来日长成报效国家之栋梁。

 

  兄不孝,无计以颐养吾父与吾祖之天年,托于吾妹,切切,切切。

 

  枯坐良久,胸中万言,落笔却残。也罢,也罢。

 

                                                      罪兄泽定 

                                                      民国三十六年 绝笔”

 

  

 

“哥哥!起风了,我们可以范风筝了!”

 

“哎呀,都说了不是范风筝,是放风筝!妹妹是小笨蛋!”

 

“哥哥才是笨蛋呢!大笨蛋!”

 

“妹妹快点跑!飞起来咯!”

 

又上青山去,青山千万重。

 

【全文完】

  

愿,来世终重逢。家国安宁,再无分离。 


【山离】青山(下)(1)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全文2.5w+

 

 (老福特又抽风了,放一起就是过不了,拆开就能过)

(算了,拆就拆吧,看完(1)点下一篇看(2))



被关进张公馆,是陈山意料之中的事。不能跟张离关在一起,他也有预感。

 

陈山唯一无法理解,或者说无法释怀的地方在于,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张泽定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就比如,此时此刻。

 

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陈山,笔直地站立在屋子中央,看着张泽定走进来。

 

一旁的副官瞪着眼睛,凶狠地对陈山命令道,“跪下!”

 

陈山看都不看他,还是那么死死地盯着张泽定。

 

副官猛地按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跪了下来,陈山重心不稳,整个人栽下去,脸贴在了地上,狼狈不堪。

 

但是,陈山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又挣扎着爬了起来,咬紧后槽牙,靠膝盖支撑住,又一次站了起来,把背挺得直直的,斜睨那副官一眼。

 

“我是人,不给狗下跪。”

 

恼羞成怒的副官刚要抬脚去踹他的膝窝,就被张泽定用眼神制止了。

 

张泽定在主座坐下,端起热茶抿了抿,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你跑来有什么意义吗?”

 

“自然有,”陈山说得坦诚直白,没有丝毫畏惧,“我陪着她,不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

 

“愚不可及,”张泽定冷笑一声,表情很是不屑,“我本来以为让军统那么头疼的地下/党/能有多厉害,无非也就是莽夫之勇,只知道白白送死。”

 

想来反应快的陈山毫不犹疑地呛了他一句,“愚不可及,也好过某些小人对自己的亲妹妹痛下狠手。”

 

张泽定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应该晓得,你们现在都在我的手上,嘴硬是没有意义的。”

 

“谁会怕你,”陈山扬着下巴,完全一副慨然赴死的样子,“我不怕,张离也不怕。”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张泽定叫进来好几个人,对他们吩咐了几句。

 

“带下去,好生监管这两个重犯,不允许有任何互通。如有差池,军法处置。”

 

“是!”

 

在他们要把陈山押走的一刻,他突然转过头,表情无比凶狠。

 

“你敢让人打张离,老子就算是死了,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张泽定静静地望着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南京初春的夜一深下来,温度就有些瘆人的低。

 

陈山靠着冰冷的墙坐,把耳朵贴在墙面上,屏气凝神,想着这样或许能听到张离的动静,哪怕只有一点,一点就好。

 

确实有声音,但不是张离的声音,而是来送饭的人对她的呵斥声。

 

从那高高低低的声响中,陈山分辨出了尖声尖气的两句。

 

“但凡你不是将军的妹妹,谁会管你!”

 

“疯子!不吃你就饿死!”

 

陈山的心拎到了嗓子眼,手抠在墙面上,生怕这个人伤害张离。

 

安静了片刻,透过墙体传来一阵尖锐的“噼里啪啦”,像是碗碟打翻在地的声音。

 

陈山一下子站了起来,更加紧张地趴在墙上听声。

 

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找医生来!”的喊叫。

 

闻讯而来的张泽定,看到散落一地的碎片,眉头顿时锁住了,看到妹妹的样子,更是心里一紧。

 

张离瘫坐在地上,右手紧攥一块碎瓷片,尖锐的一端指向自己。

 

因为攥得太紧,鲜红的血已经顺着她的掌根流了下来。

 

“不准过来!!”

 

这是这段时间里,张泽定听到张离说的第一句正儿八经的话。

 

自知理亏的女看守做出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样子,煞有介事地“还原”刚才的场景。

 

“我好生劝了您妹妹半天,她也不肯吃,还扑上来把碗筷都砸......”

 

张泽定打断女看守的话,闭了闭眼,吐出一个字。

 

“滚。”

 

女看守张了张口,像是很不服气。

 

“给我滚!”

 

把屋子里打扫了,乱七八糟的闲杂人等便退了出去,剩下张泽定和他的私人医生。

 

陈山仍然趴在墙面上,心里的恐惧更甚。

 

有一个问题他一直不敢去细想,那就是张泽定到底知不知道,张离现在有孕在身。

 

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样,如果不知道,又当如何......

 

医生打开药箱,把碘酒和棉签取出来,张泽定蹲在张离旁边,尝试着让她松手。

 

张离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不知道蹭上什么了,看着脏兮兮的。这一段时间,她几乎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整个人瘦了一圈。

 

碘酒和伤口接触的一瞬间,张离疼得倒吸冷气,使了很大的劲,要把手缩回去,被张泽定用更大的力按住。

 

这样的动作,在他们小时候,出现过许多回。

 

张离从小容易生病,要打针吃药的时候,总是耍赖,爷爷奶奶和父母一起上阵,都搞不定小丫头。

 

但她听哥哥的话。哥哥按着她不让动,就真的不动了。

 

此时此刻,不知是出于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还是因为在走神,被张泽定按着胳膊,张离竟然真的安静下来了。

 

把纱布包好,医生站起来,有些欲言又止的感觉。

 

张泽定扫了他一眼,医生自然不敢多言,赶紧悄悄退了出去。

 

“把鞋穿上,”他把棉拖鞋拿起来,在妹妹面前蹲下,“不能着凉。”

 

张离眉眼低垂,不说话,也没有把脚伸进鞋里。

 

张泽定盯着她,冷冷地说,“你不要跟我犯倔,否则,没有你好果子吃。”

 

在做出任何回答前,一股巨大的晕眩和恶心向张离袭来,她尽全力去忍,但是对抗不了生理上的反应,下意识抓住哥哥的胳膊,干呕了起来。

 

听到这个动静,陈山额头上直接冒出了冷汗,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他当然心疼张离,她怀着孩子本就辛苦,还落入了这种境地。

 

陈山不知道张离是不是真的疯了,现在看不见摸不着,除了不断向老天爷祈祷,他做不了任何别的。

 

他趴在墙上听了半天,不知道他们俩是没说话,还是声音比较轻,总之没有等到后续。

 

又等了一会儿,张泽定走出房间,门不轻不重地被关上了。

 

顾不上想别的,陈山拍着墙,很着急地喊她,“张离,张离!你还好吗!张离!”

 

几秒之后,他的房门被“砰”地打开,是折回来的张泽定。

 

“我说过,你们不允许交流。”

 

陈山心里又急又愤,声音都变调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要杀要剐都冲我来,你不要伤她!”

 

“那个看守办事不力,我会处理,”张泽定站在门口,满脸的平静,“她现在躺下休息了,我一会儿让人再送份吃食上来。”

 

顾不上多想什么,陈山急急地说,“你让人给她蒸个鸡蛋,倒些酱油,她爱吃的。”

 

顿了两秒,他补充道,“要多倒点。”

 

张泽定也没介意,简单地点点头,态度有些意外的和缓。

 

“晓得了。”

 

看张泽定转身要走,陈山追到他面前,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让我见张离一面,一面就行,你在旁边看着,我保证不跟她说话,我就抱抱她,就.....”

 

“不行。”

 

张泽定推开他的手,离开的时候,不再有任何态度上的松动。

 

陈山焦躁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仿佛被人架在烈火上炙烤。

 

怎么办,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张离的孕吐越来越严重。

 

刚开始只是早上起来会吐,后来不分白天黑夜,陈山经常能听到她在房间里干呕,有时候太过于猛烈,感觉喘气都困难。

 

陈山明白这件事是瞒不住张泽定的。张泽定坐到如今的位置,靠的绝非一身蛮力,而一定是心细如发的运筹帷幄。

 

更何况,张离是他的亲妹妹,该是有直觉的。

 

于是,他只能继续祈祷,祈祷张泽定不要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只是此刻的局势,祈祷真的有意义吗。只要举起枪,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但陈山早就想通了,和老婆孩子一起上路,一家人也算是团圆了。

 

在这种极端的逆境中,陈山反倒觉得自己的状态慢慢好起来了。其实也不难理解,此刻他怎么还能颓废和消极,张离和肚子里的孩子需要他。

 

他被需要,就绝不能倒下。

 

稍微好一些的时候,张离还是唱歌,把《四季歌》一遍一遍唱。陈山坐在墙边,默默地听。

 

给她送饭的人没再像那天那个女看守一样欺负过她,但是从能够分辨到的话来看,张离还是不肯好好吃饭,有时候还会胡乱嚷嚷,和一个疯子该有的蛮不讲理完全一致。

 

陈山也没别的办法,就对着墙,很徒劳地自言自语,仿佛她能听见这些关切和安抚。

 

“张离,你好好吃饭啊,不要饿肚子。”

 

“张离,你睡觉的时候把被子盖好,不然腿又要抽筋了。”

 

“张离,你别怕,别怕,有我在呢。”

 

“张离,张离......”

 

这样一道墙,能隔开话语与拥抱,却隔不开思念与爱。

 

这天深夜,陈山正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突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当当”

 

陈山感觉好像是从墙角传来的,于是一下子翻身下床,两步奔过去,蹲了下来。

 

安静了一会儿,又是同样节奏的三声。

 

“当当”

 

陈山愣了半天,大脑才把狂喜和激动传到全身上下每寸肌肤。

 

这是张离在对他说什么。这简单的三声,一定承载着寓意。

 

陈山其实在心里立刻有了答案,虽然他不确定,这是否就是张离想说的。

 

他轻手轻脚走到门口,细听了一会儿,确定看守此刻没有紧盯着,于是赶紧跑回来,也对着墙面敲了同样的三声。

 

“当当”

 

在安静的夜晚,两个人就这么来来回回敲了许多遍。没有别的任何内容,只有这三下。

 

每敲一次,陈山就确定一次,张离没有疯,她非常清醒。

 

这一切就是一场戏,一场必须要演的戏。

 

陈山蹲坐在墙角,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墙面,指尖尽是温柔。

 

“张离,”怕外头有看守听着,陈山的声音非常低,依旧像在自言自语,“你一定要好好的。”

 

在墙的另一边,张离的指尖微微颤抖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里,溶着所有的、深挚的感情。

 

她其实也说了一句话,一句陈山听不到、但和他的心意一致的话。

 

“陈山,你要活下去。”

 

张离把手搭上小腹,闭上眼睛,终于任热泪淌下。

 

她当然没有疯,那天的一棍子只是把她打晕了,在张公馆醒来的一刻,她就已经反应过来一切。

 

张离非常清楚,此时无人可以信任,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通过装疯,一方面可以拖延时间,更关键的是,不会被上大刑。毕竟,给一个神智不清的疯子用大刑,也没什么意义,撬不出任何东西。

 

张离的确是怕疼,但这并不是她躲避受刑的主要原因。

 

她是一个母亲,她要保护自己腹中的孩子,和陈山期盼了太久、等待了太久的孩子。

 

至于对哥哥,比起怨恨,张离更多的是不解。

 

虽然现在两方对立,火药味十足,但是张泽定是将领,而且级别那么高,怎么会突然来抓她。

 

而且就算是要抓,身为军人的哥哥应该不会用背后偷袭、暴力相加这么卑劣的方式。

 

张离翻来覆去地想,这种做法,倒像是军统的手笔。

 

装疯这件事,以张泽定的敏锐,当然能识破她。

 

假设他已经看出来了,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拆穿她、拉她去接受审讯,而仅仅是把她关在这里。

 

或许,这已经说明了什么。

 

但一切的一切都是分析,张离无从确认,所以不能向哥哥示弱分毫。

 

这些日子里送来的吃食,营养充足均衡就不说了,而且每顿都有水果。每天下午,还会有专人固定送来一罐梅子汤。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给孕妇特意准备的。

 

那天那个医生欲言又止的,就是对张离可能怀孕了的猜测,其实不需要他说,张泽定也看出来了。

 

他当面和张离说话的时候,总是冷冰冰的,但掉过脸来,还是在关心她。

 

张离当然希望,这些举动都是真心的,可是,可是......

 

陈山等了半天,没再听到墙体传来的动静,猜想她是去休息了。但他还是舍不得离开墙角,总觉得在那里,就是离妻子和孩子更近一点。

 

窗外,浓厚的云层牢牢挡住圆月与繁星,站在地上的人们,伸长脖子向上看,却怎么也看不清。

 

 

 

大雨连着下了好几天,潮湿的气味渗进金陵城的每一块砖瓦。清晨的茫茫雨雾中,站立着气势恢宏的张公馆。

 

一辆小轿车在正门停下,几个人陆续走出来,步履中尽是趾高气昂。

 

张泽定听到来人名字的一瞬间,心里狠狠一沉,但旋即恢复了冷静。

 

他让人把陈山和张离都带到正厅,自然,手都是绑着的。

 

分别近一个月,夫妻俩终于见到了对方。

 

张离瘦弱的身形和憔悴的面容,还有那双无神的眼睛,让陈山心都碎了。

 

而在张离的眼里,陈山的状态也很糟糕,原本只是藏在黑发里的白发,冒得越发多了。

 

从她被带进来,他的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

 

“泽定老弟,别来无恙啊。”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张泽定抬眼看过去,忍不住咬了咬牙。

 

“多谢戴局长挂念,我一切都好。”

 

戴雨农大摇大摆地在椅子上坐下,假惺惺地和张泽定寒暄了几句,便把目光转向了被牢牢绑着的陈山与张离。

 

说起来,他对这两个人,可不陌生。

 

当年,在重庆,假扮肖正国的陈山得到的嘉奖令,还是戴雨农亲自颁的。

 

至于张离,在军统潜伏了近三年都没被发现,毫无疑问,是往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我说泽定老弟,”戴雨农喝了一口茶,笑道,“这毕竟是你的妹妹和妹夫,这么绑着,叫人看着多不好。”

 

没等张泽定说话,戴雨农便对着几个看守吩咐道,“给他们松绑。”

 

在看守要动张离腕上的绳子的时候,张离大叫了一声,使劲挣扎,两个人来按都按不住,一旁的陈山看在眼里,不免心惊肉跳。

 

今天,在心狠手辣的戴雨农面前,这出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旦失败,万劫不复。

 

张泽定几步走过去,拉着她的胳膊,按照戴雨农的要求,给她把绳子解开。在和她对视的半秒里,似乎有无数句话藏在那个眼神里。

 

出人意料地,手脚都解放的张离,小跑到了院子里,对着天空仰起头。看守冲过去要把她拉回来,都被她使劲推开。

 

“我渴了!”她皱着眉头,使劲嚷嚷,“我要喝水!”

 

说着,她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张口去接雨水。一边喝,还一边笑,喊了好几声“真甜”。

 

陈山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但此刻,他不能轻举妄动。

 

张泽定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副官,把张离硬抱回来了。

 

头发湿漉漉的张离还是不消停,哇啦哇啦地唱起了歌,声音嘶哑。

 

戴雨农依旧坐着品茶,看着闹剧般的一切,表情很是耐人寻味。

 

“戴局长,”张泽定的话语很礼貌,表情却勉强极了,“她现在疯疯傻傻的,让您见笑了。”

 

“哦?是吗,”戴雨农站起来,看着张离,又看看张泽定,“泽定老弟也是见惯大场面的人,这么容易就相信了?”

 

他往张泽定跟前逼了几步,那种阴冷感扑面而来。

 

“张将军,”戴雨农盯着张泽定的眼睛,扯下了刚刚那副亲切的样子,“我提醒你一句,你若是顾念所谓的亲情,包庇我方死敌,委座会怎么想、怎么做,你应当很清楚。”

 

委座,便是蒋先生了。

 

“戴局长说到哪里去了,张离疯没疯,我当然是仔细甄别过的。委座明察秋毫,不会冤枉于我。”

 

张泽定毕竟是久经沙场之人,倒不至于轻易被他吓住,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发毛,但面上依旧从容。

 

三言两语中,陈山立刻捕捉到了张泽定对张离隐隐的维护之意。

 

其实莫说张离怀疑不是张泽定派人偷袭她,就是陈山来想,都觉得不对劲,

 

那么会是谁呢......

 

“张将军毕竟是做哥哥的,大概还是不落忍,”戴雨农冷笑一声,满是不怀好意,“还是我帮将军试试吧。”

 

张泽定顿时觉得后背一凉,皱眉问道,“戴局长要做什么?”

 

戴雨农没看他,径直走到正在唱歌的张离面前,命令道,“闭嘴。”

 

张离像没听见一样,还是摇头晃脑地唱着。

 

“我再说一遍,闭嘴。”

 

戴雨农俯下身子,散发着浓烈的杀气。

 

陈山的心虽然拎着,但知道张离的应对是正确的。

 

疯子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忌惮,更不会恐惧。

 

“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

 

这句还没有唱完,戴雨农突然扬起手,连扇了张离两个耳光。

 

他的力气太大,张离的两颊瞬间红肿,转眼间,唇角淌出了血,一滴一滴,从下颌,流到脖颈。

 

一瞬间,陈山真的很想冲上去直接掐死这个魔鬼。但是,叫人窒息的的还在后头。

 

“你刚刚说自己渴了,”戴雨农盯着张离,唇角微微扬起,“那应该也饿了吧。”

 

他转过身,从桌上的瓷盘里拿起一块糕点,两步走到厅门口,扔到了院子里。

 

糯糯的软糕在水泥地上翻滚了几圈,穿上了好几层湿润的灰尘。

 

“那个很好吃,”他手指着软糕,语气中带着一丝讽刺,“去吧,吃掉它。”

 

张泽定默默抬起手,放在了腰间。

 

很清楚没有任何退路,张离站起来,刚要往院子里走,就被戴雨农拦住了。

 

“跪下来,爬着过去。”

 

“你这个孙子!”

 

陈山再也按捺不住,刚准备扑过去,就被看守死死地拦住了。

 

戴雨农看都不看他,就那么盯着张离,等待她的反应。

 

张离很清楚此刻没有任何退路,除了装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照着做,别无选择。

 

在她要跪下来的一瞬间,张泽定从腰间拔出了枪,利落地上膛,眼睛一扫,对准戴雨农扔出去的那块糕,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一瞬间,精准打进软糕的子弹,让淀粉与灰尘同时扬起,又裹进雨水里,再一次落回地面。

 

下一秒,冒着烟的枪口,指向了戴雨农的脑袋。

 

戴雨农神色未动,轻笑一声,“泽定老弟,这是做什么?”

 

“姓戴的,”张泽定往前逼了一步,枪口离他更近,“你当真以为,你可以骑到老子头上来拉屎撒尿吗?”

 

“我只是帮张将军甄别一下重犯是否在伪装。”

 

“这里是张公馆!”张泽定的声音凌厉,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意思,“你想越俎代庖,倒要先问问四十七师答不答应!”

 

明白张泽定是真的被激怒了,戴雨农也不打算真的跟他起什么冲突。他今天来,本来就是试探,现在看来,目的似乎已经达到了,反倒很满意。

 

“别生气,泽定老弟,”戴雨农伸手按在枪上,轻敲两下,“我道歉。”

 

说罢,他看了发愣的张离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我会如实向委座报告的。打搅了,告辞。”

 

在走出去之前,戴雨农突然转过身,看向张泽定。

 

“张将军,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别犯傻。”

 

对于他想说的事,张泽定一清二楚,很干脆地摆了摆手。

 

“戴局长不必多言,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戴雨农的声音完全冷了下来,那股杀气再一次涌起,“杨虎臣是祸国殃民的罪人,为他说话,除了惹怒委座,不会有任何好处。”

 

“他不是罪人,”张泽定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在那样的境况下,停止自相残杀、团结起来抗击敌寇,是唯一的选择。而且,杨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于公也好,于私也罢,我都会不懈向委座进言,释放杨将军一家。”

 

戴雨农对着他的脸瞧了半晌,没再说任何话,手指一勾,带着随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陈山记得,几个月前,张泽定在饭桌上提起过,他刚刚投军时,是在杨虎臣的麾下。杨虎臣慧眼识珠,对张泽定欣赏有加,不断提携,直至他羽翼丰满,终于可以自己带兵、护一方国土。

 

西安出了事后,杨虎臣被发配到国外去,名为考察,实则流放。抗战爆发之后,杨虎臣从美国回来,想要上阵杀敌,却直接遭到了监禁。对此,张泽定一直是扼腕叹息。

 

他们那位委座是什么个性,谁都清楚。

 

虽然明知等待杨虎臣的会是赶尽杀绝,但张泽定还是不想放弃,在抗战胜利之后,他多次进言,陈述当年杨虎臣的不得已,又分析舆论上的压力,请求委座释放杨虎臣一家。

 

张泽定不傻,他知道这犯了大忌讳,只是他生性刚正,从来看不得黑暗之事,所以即使旁人再三提醒,他依旧遵从本心去做了。

 

刚刚开的那一枪,也是一样的。

 

他是她的亲哥哥,不可能看着她真的被戴雨农那个王八蛋那般羞辱。

 

即使,这或许正中戴雨农的下怀。

 

八岁的张泽定答应过六岁的张离,会永远保护她。

 

三十三岁的张泽定向三十一岁的张离承诺过,自己是哥哥,一定会永远守护她。

 

外头的雨还在下,张泽定让所有人退下去,只留下陈山和张离。

 

张泽定背对他们两个站,算是默许了陈山狂奔过去抱住张离。

 

轻轻摸着妻子红肿的双颊,用袖口给她把唇边的血迹擦干净,陈山几乎要痛哭失声。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戴雨农扇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离轻捏了捏他的手,算是悄悄地回应他。

 

两个人依旧不能用话语交流,只能把所有的想念和爱都融进拥抱和抚摸里。

 

“雨很大,可也总是要停的。”

 

一身军装的张泽定背起手,望着外面的雨帘,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雨会停的。

 

 

 

此刻的局势,一触即发。

 

国民政府还都在即,对于“归于一统”的渴望越发强烈,对于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更加容不得。

 

而这一方,也不可能再像二十年前那样束手就擒、任人屠戮,各大根据地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调兵遣将的一切事宜,都在稳步推进。

 

自打戴雨农把张泽定那天的做法报告给蒋先生,对于这员虎将,蒋先生的猜忌更甚。

 

单单他曾是杨虎臣的老部下、对其忠心耿耿这一点,就已经够让蒋先生介意了。

 

更不要说,抗战胜利后,张泽定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言,释放杨虎臣。

 

这一次他对于已成“敌人”的妹妹,还是这样的心软和放纵,不禁让蒋先生想起他那个几年前就被处决的妻子。

 

“听讲,张泽定不打算续弦了?”

 

蒋先生是浙江人,讲起话来乡音很重,但其中的杀伐之意,却是和吴侬软语的质感格格不入的。

 

“是,”戴雨农毕恭毕敬地站着,话语中满是添油加醋,“想来,是用情至深、念念不忘吧。”

 

“荒唐!”蒋先生猛地砸了一下桌子,极为不满地说,“被那个女人骗成那副鬼样子,还是糊涂!”

 

“委座,”戴雨农沉吟了一下,压低嗓音,“张将军似乎对那边挺有好感的。您看,这一次简单地考验他一下,他都迟迟下不了手。还有,他一再为杨虎臣说话,真的是为了什么知遇之恩吗?”

 

蒋先生的脸色阴沉,这番话,明显是和他的猜忌不谋而合。

 

戴雨农走到他身边,状似痛心地摇摇头,把声音降得更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四十七师是我军精锐中的精锐,又向来对张泽定死心塌地,若是有一天,张泽定倒向了那边,怕是......校长,不能大意。”

 

“立刻打电话给胡宗南,叫他过来一趟。”

 

“是。”

 

转过身的一刻,戴雨农的脸上浮起了耐人寻味的微笑。

 

暗流涌动,步步紧逼。

 

 

 

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张离和陈山都不得而知。

 

他们此刻能做的,就是咬着牙忍耐,日复一日地等待。

 

张离的孕吐没什么缓解,还是经常吐。她怕陈山听见了着急,每回干呕的时候,就用衣服或者被子把自己蒙起来,不想让声音漏出去。

 

陈山太过于了解她,猜也猜得到她想瞒着自己。可是,他又能帮到她什么呢。

 

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是每天晚上等看守放松警惕的时候,陈山坐在墙角,隔着墙对她敲那句暗号。

 

 

然后,张离会回应他一模一样的三声。

 

 

就是这个简单的敲击,支撑着两个人捱过了一天又一天。

 

张离现在身体抵抗力不太好,那天淋了点雨,断断续续地低烧。虽然没有特别严重,但总归也是个麻烦。

 

听说此事的张泽定,除了每天都让医生来检查情况,自己也会在晚上来看她,但总要在她睡着之后。

 

在很多个夜晚,张泽定都是那么默默地坐在妹妹的床边,借着月光看她清瘦憔悴的侧脸。

 

他想像小时候那般,伸手摸一摸她的头,却最终都缩了回去。

 

张离始终是对着墙那边睡的,所以张泽定看不到她微动的眼皮和微微咬紧的牙关。

 

哥哥来的时候,她几乎都是知道的。

 

张离其实从未怀疑过,哥哥对她好,好到掏心掏肺,即使信仰不同、即使终成对立,他也在拼尽全力地守护她。

 

那些疑团尚未完全解开,可是张离就是相信,他不会害她。

 

那天当着戴雨农的面打出的那一枪,可以说是不管不顾,甚至可以说是不顾大局的莽撞。

 

可张泽定还是那么做了。

 

接下来,他们到底该向何处去。张离不知道,或许,谁都无法知道。

 

即使是不该有的奢望,张离也还是在寂静的夜晚中,一遍遍向上天祈祷。

 

希望,他们最终可以站到一个阵营,不要被时局逼着互相残杀......

 

 

 

时间来到了1946年的三月中旬。

 

几乎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发生了一件大事。

 

戴雨农死了。

 

那天,他乘专机由青岛飞往南京时,由于南京上空乌云密布、雷电交加,便转飞上海,但此时上海的天气也不适合飞机降落,只能改飞徐州降落,途中,在南京西郊的岱山失事身亡。

 

名笠,字雨农,皆与雨有关。

 

而岱山,谐音戴山,又偏偏是在一个雨天出事。

 

或许,冥冥之中,就是自有注定。

 

作为蒋先生最信任的人,说戴雨农是他的左膀右臂,一点都不夸张。他这么突然一死,蒋先生有些乱了阵脚。

 

而觊觎戴雨农地位的人,从来不止一位。他一死,自然是龙争虎斗起来。

 

这一方的内部,瞬间被短暂的混乱裹挟。

 

正是这个短暂的混乱,给了组织机会,把陈山和张离救出来。

 

在周先生的直接授意下,组织安排了几位隐蔽战线上的精兵强将,在张泽定过生日那天,趁着张公馆宴请宾客、人员混杂之际,潜入其中,成功找到了张离和陈山,把他们带了出来。

 

说来也奇怪,每天都紧盯他们两个的看守,在那一天,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几位同志悄悄上楼的时候,没有碰到任何障碍。

 

就像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一样。

 

从张公馆出来,夫妻俩立刻被送到城外,负责接应的同志早已等在那里,开车护送他们前往苏州,从那里转车去上海,最终在上海站坐火车,最终返回延安。

 

本就山高路远,再加上中转的那些地方,不少都有天罗地网,所以必须不断绕行。一路完整地颠簸下来,花了好几天。到达延安的傍晚,实在是体力不支的张离,早就昏睡在了陈山的怀里。

 

两个月的时间,就像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让人不敢,也不忍心多去回忆。

 

重新安顿下来之后,陈山发现,张离有些缓不过劲。

 

其实也不难理解,装了这么长时间的疯子,换做是谁,精神遭受到那样严重的折磨,一时半会儿摆不回正常状态,都是人之常情。

 

对他们的情况非常了解,组织上一再强调,夫妻俩暂时不要挂念工作的事情,先把身心养好。

 

因为太久没有正经说过话,张离的语言能力有些退化,脑子里想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说出来的时候,表意困难,像是舌头缠住了一样,总是陷入“嗯嗯啊啊”中,字数一多还会结巴。

 

这天中午,陈山从食堂打饭回来,踏进小院的时候,看见张离坐在门口,给他的衬衣缝扣子。

 

“先吃饭吧,一会儿再弄,”走到张离面前时,陈山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今天打了酸溜土豆丝。”

 

张离点点头,扶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锤了锤有些酸胀的腰。

 

陈山从橱里拿出碗筷,从饭盒里把米饭拨出来。

 

“这么多够吗?”

 

想说再来点,但是话要出口的时候,张离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摁住了喉咙一样。

 

张离想了想,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尝试表达自己的意思。

 

回来也有些日子了,她一直只能这样和陈山交流。大部分情况下陈山都能理解她想讲什么,但是偶尔也有会错意的时候。

 

误以为她是觉得多了,陈山把她碗里的米饭弄了点出来,被她一下子抓住手腕。

 

“饿...我,我...吃饭!”

 

“噢,噢,对不起对不起,我搞错了,”陈山赶紧给她加了半碗,“多吃点好。”

 

熬过了怀孕的初期,张离现在的胃口挺好的,吃饭很香,陈山看着,又踏实,又欢喜。

 

“这个小炒肉辣椒放得有点多了,小心些,”陈山一会儿给她夹菜,一会儿给她倒水,根本顾不上自己,“土豆丝好吃吧?我明天再多打点。”

 

“你...你也吃。”

 

“好,好,”陈山笑着抚过她的小臂,轻轻捏了捏,“有老婆关心,真幸福。”

 

两口子正吃着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影快步跑进了院子。

 

陈山逆着日光一瞧,原来是胡小海。

 

“山哥,嫂子,”胡小海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刚收到的,邓主任让我赶紧拿来给你们。”

 

陈山在褂子上揩了揩手,接了过来。

 

“噢,咱爸寄来的。”

 

回来之后,意识到张离的情况有些严重,陈山在请示组织之后,往上海寄了一封信,把能说的情况向岳父和爷爷都交代了一下,请他们想想办法,看怎么帮张离恢复。

 

张济民和张钦扬收到信之后,都着急得不行,恨不得立刻飞到张离身边。只是,连年战乱下操劳,父子俩的身体都不太好。张钦扬自不必说,八十多岁的高龄,眼睛有些花,腿脚也不大灵便。而张济民,因为健康状况不佳,甚至拒绝了北大的续聘之邀,离开了心爱的讲台。

 

尽管如此,爱女心切的张济民,在和父亲商量过之后,还是坚定地踏上了西行的路途,在组织的帮助下,前往延安。

 

张济民是个很纯粹的文人,对于争斗不休的两方之主义,一直没有任何倾向。对于他来说,去延安,没有任何朝圣的意思,支撑着他走完千里路途的,唯有对女儿的爱和牵挂。

 

把父亲的信读了一遍,晓得他过两天就到延安了,但张离却并没有什么开心的。

 

一方面,是自己现在状态很差,怕他看到了着急,另一方面,手心手背都是肉,兄妹俩这次的事情,做父亲的,知道之后是最难过的。

 

“嫂子,这是二凤托我给你的,”胡小海从布口袋里掏出一个罐头,放在桌上,“说吃了这个对嗓子好,讲话能利索些。”

 

前几年,张离一直参与给边区妇女扫盲的工作,经常给她们上课。二凤是东边村子的一个家庭妇女,原本不识字,后来跟着张离学了不少文化,特别崇拜、也特别喜欢张离。

 

知道罐头对于边区而言是稀缺品,张离赶紧摆摆手,想说自己的问题和嗓子没关系,但是吭哧了好几下,也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老胡,”陈山牵住张离的手,安抚地握了握,扭头对胡小海说,“你回头把这个还给二凤吧,好意我们心领了,让她自己留着吃。”

 

“那可不行,”胡小海很坚定地摇摇头,“二凤说了,一定要让你们收下。她还说了,最近厂子忙,实在不得空,只要闲下来了,马上就来看嫂子。”

 

抗战的时候,为了生产建设,边区建了好些工厂,号召这些没有工作的妇女都加入进去,投身救国事业,也努力实现自身的经济独立。

 

张离感动地使劲点头,努力道谢,“谢谢,帮我......谢谢她。”

 

“好嘞。嫂子,山哥,你们赶紧吃饭,我忙去了。”

 

“嗯,嗯。”

 

陈山出去送了他一段,问了他好几句这段时间保安处的情况,才折回来。

 

见张离拿着信纸出神,没吃完的小半碗饭搁在旁边,陈山在心里叹了口气,在她旁边坐下。

 

“来,”陈山把碗端起来,准备喂她,“啊——”

 

张离愣了一下,“什么...干什么......”

 

“我先练习练习,等孩子生下来了,要喂饭的时候,我能更熟练。”

 

知道她一想起和哥哥之间的事情就犯愁,陈山这是故意跟她打岔。

 

张离咬了咬唇,把信塞回信封里,放到小桌上,转向陈山,张开嘴巴。

 

“哎呀,真好...再来一口,好。”

 

哄孩子一样地哄她把饭吃完,陈山牵着她去洗脸洗手。

 

张离惦记着缝扣子的事情,刚准备把架子上的衬衣拿起来,就感觉到头发昏,腿跟着发软。

 

“赶紧躺下,”陈山把张离的布鞋脱下来,扶着她躺到炕上,拉开被子给她盖好,“我一会儿自己缝,你踏踏实实睡一觉。”

 

看她闭上眼睛,陈山刚要起身去收拾碗筷,就被她拉住了手。

 

大概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让她留下了心理阴影,张离现在特别怕陈山不在身边,无论是晚上睡觉,还是白天午休,都要紧紧握着他的手才能安心。

 

“好好好,我不走,就在这儿陪着你。”

 

陈山干脆也把鞋脱了,盘膝坐在炕上,伸出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腹部,温柔地抚摸。

 

这个孩子也真的是坚强,跟着母亲遭了那么多难,都没出任何问题。

 

看她眉头还是微微皱着,陈山俯下身子,万般珍惜地吻了吻她的眉心。

 

他把手伸进被子,屈起食指,隔着衣服,在张离的肚子上很轻地敲了三下,依旧是那个节奏。

 

 

然后,他拉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又敲了一次。

 

 

和煦的阳光从简陋的窗户洒进来,落在陈山的背上,落在张离的长发上。

 

张离慢慢睡熟了,陈山信守承诺,一直坐在她身边,和她牵着手。

 

劫后余生,陈山觉得和张离呆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要放进记忆的最深处去珍藏。

 

刚胜利那会儿,他战后创伤应激,她总是守着他,现在,他一样要去守着她。

 

他们都相信,雨停之后,总要有这般阳光满地的一天。

 

 

 

张济民抵达延安之后,组织上请他住进了一孔修缮完好的窑洞,到两口子那边也不远。

 

那段时间,路过他们家的老乡与同志们总能看到,顶有文化的老教授,和张离并排坐在小板凳上,一句一句带她练习说话。

 

虽然这是令人无奈的事情,甚至不乏心酸,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唤起了父女俩无比珍贵的回忆。

 

在张离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她的名字还是张泽安的时候,彼时风华正茂的张济民,总是把小小的她抱在怀里,拉起她软软的小手,就像现在这样,一字一句教她说话。

 

那时张离的母亲也还年轻,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看着他们,抿起嘴唇,温温柔柔地笑。偶尔看女儿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伸出戴玉镯的那只手,轻轻点在她的小脑袋上,笑她一句傻囡囡。

 

说起来,张离很像自己的母亲,温婉也英气,最关键的是,骨子里刻着强大与坚韧。

 

岁月飘然而逝,那年的决然一别,母女俩再也没能见到彼此。如今张离自己都已经做了母亲,在寂寂的深夜,那份思念和遗憾,越发深、越发重。

 

那些金灿灿的日子里,当然有同样年幼的张泽定。

 

在张离牙牙学语的年纪,他刚刚学会把路走稳,跑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摇摇晃晃的笨拙。

 

张济民一直记得一个画面,记了很久很久,都一点不褪色。

 

那是一个微风阵阵的上午,他抱着张离,和妻子一起,给她念她还听不懂的诗经,张泽定咚咚咚地跑过来,双手神神秘秘地背在身后。

 

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张泽定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把一把草药放到张离的面前。

 

“妹妹!”他咧开小嘴,十分骄傲地笑,“给你花花。”

 

小张离歪头看了看,大声说,“哥哥笨蛋!这不是花花,是中药!”

 

张泽定挠挠头,刚要辩解这就是花,被偷拿了药材的奶奶追过来,在他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个毛栗子。

 

“一会儿不看着,你就捣乱,”奶奶有些无奈,却也没有动真格地责怪,“有刺,当心扎着手。”

 

“奶奶!”张离的声音奶乎乎的,但又很清脆,“哥哥拿的不是花花!”

 

“确实不算是花,”奶奶笑着摸摸孙女的小脑袋,夸赞道,“奶奶只教我们乖囡认过一次,就记住啦。我们乖囡最聪明!”

 

张泽定有些不高兴地撅起嘴,低下头揉了揉鼻子,把手上的土蹭了上去。

 

闻声而来的张钦扬,捏了捏孙子的小脸,笑着说,“法国公园的花花可多啦!现在是春天,开得特别漂亮,还可以放风筝,哪个小朋友要跟爷爷去呀?”

 

张泽定举起小手,大声报名,“我!我要去!”

 

看哥哥表态,小张离也着急地要从张济民的怀抱里挣出来,“我也要去!我要范风筝!”

 

抓住了“报仇”的机会,小泽定立刻大声笑话妹妹,“妹妹笨蛋!才不是范风筝呢,是放风筝!”

 

“对,跟哥哥读,”张济民笑着拉住女儿的胳膊,“放,放风筝。”

 

小姑娘皱起鼻子,认真想了想,大声念道,“放风筝——”

 

张济民揽过儿子和女儿,一人亲了一口,哈哈大笑起来。

 

“对喽!明天去放风筝咯!”

 

那一天,每个人都好好地鲜活着,没有战火连天中的生离死别,没有对立的信仰带来的互相敌对。

 

张泽定曾说希望岁月可以停留,或许,那是太多太多乱世中人无法实现的,最大心愿.....

 

 

 

“爸。”

 

陈山的一声称呼,把眼眶微红的张济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切了两半苹果,给您。”

 

“诶,好。”

 

陈山把另一半塞进张离的手里,顺手把她额前的碎发理了理,夸赞道,“今天说得很棒,特别连贯。”

 

张离咬了一口苹果,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非常清晰地说,“谢谢夸奖。”

 

看她兴致很好,陈山顺势把那个被她拒绝过的建议又一次提出。

 

回到妇委会去,多做些要开口说话的工作。

 

他第一次说起来的时候,张离觉得他简直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很生气地摇头拒绝。

 

陈山当然不可能跟她这么开玩笑,而是有很深的考量。

 

平心而论,张离又没有生病,只是机能上有些暂时的退化,并非不可逆。让她进入正常的交流环境,一定能更快地恢复。

 

陈山理解,张离要强惯了,现在说话说不利索,她觉得伤自尊,不愿意走到人前,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总要迈出那一步。

 

“囡囡,阿山这个建议是很好的,”张济民拍拍女儿的肩膀,劝说道,“爸爸带着你这样练,终归只是练习,你总要尝试着正常地和别人讲话。爸爸这次出门前,爷爷也是这么跟爸爸说的。勇敢去试试,好不好?”

 

张离又咬了一口苹果,心里一动,但还是有些犹豫。

 

陈山在她面前蹲下,摸摸她已经有些隆起的肚子,笑着说,“你之前说,希望孩子以后能做个勇敢的人,那我们先给他做个表率。”

 

“我,”张离在脑中激烈地斗争一番,最终点了点头,“我试试...试试看。”

 

陈山激动地握紧她的手,使劲捏了捏,“真棒,我家张离真棒。”

 

张离望向父亲,收到了一个无比欣慰的眼神。

 

她当然也希望自己能尽快恢复正常,被他们鼓励着,信心充足了起来。

 

 

妇委会的同志们都知道张离的事情,见她愿意迈出这一步,都高兴得不得了,争先恐后地要领着她。

 

头几天还是比较顺利的,虽然有些磕绊,但张离发现,自己的确在慢慢找回那种和人正常讲话的感觉。

 

不过,事情终归没有那么容易,到底还有个慢慢来的过程。

 

为了给这些文化水平比较低的妇女科普生理知识,妇委会定期要去宣讲。为了锻炼张离,她们商量过之后,决定这次让张离来主讲。

 

对于稿子,张离理解内容,或者是记到脑子里,都不会存在任何问题,只是要对着那么多人,把它完整流利地顺下来,依旧是个不小的挑战。

 

勉强讲完来月经时的注意事项,再往下时,张离觉得那种错位感又出现了,也就是脑子里很流畅,但是话一出口就混乱。

 

坐在下面的同志和老乡都能理解,她只是有些紧张,其实已经说得很好很好了。

 

在一段时间有些长的空白后,妇委会的同事们刚想拍掌鼓励鼓励张离,她突然跑下了台,不肯再继续了。

 

有个年轻姑娘想追上去,被一旁那位年长的女同志拦住了。

 

“给她时间慢慢来,会好的。”

 

邓主任说完,亲自走上台,接过张离刚才的话,继续给妇女们科普卫生常识。

 

张离被那种深深的挫败感压得喘不过气,回到家之后,把自己蒙进被子里,拒绝同陈山和张济民交流。

 

陈山一猜就是讲得不顺利,便没有多问。晚上好说歹说把她弄起来吃了个饭,又把岳父送回住处,便赶紧跑回来。

 

他把外衣脱了爬上炕,什么也没说,先把她抱进怀里。

 

下一秒,就被张离使劲推开了。

 

“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陈山拽住她的手腕,话语中尽是恳切,“不会有人笑话你的。”

 

“不去...不去了!”张离的情绪有些激烈,再一次甩开他,“再也不去......”

 

此时最好的做法应该是不再说话,让她平静平静,但陈山怕她心里太难受,还是滔滔不绝地劝她。

 

“有点小磕绊很正常的,但我们还是不能放弃,对不对?你昨天还跟我们说,觉得慢慢找回正常说话的感觉了,那现在就应该......”

 

张离实在是要爆发了,只是越生气,说话越困难,但又实在忍不了。她慢慢翻身下去,从桌上的本子上扯了张纸,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写了一行字,手指都有些颤抖,然后直接丢到了陈山身上。

 

陈山拾起来一看,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你去重新找个伶牙俐齿的老婆吧!」

 

“领导,你这就不懂了,”陈山嬉皮笑脸地把她捞上炕,从背后抱紧她,“世界上最伶牙俐齿的姑娘,我已经娶到了。只是她现在遇到了一些状况,我要帮她慢慢好起来,然后继续对我指手画脚。”

 

说着,他埋首在她白皙的颈窝,使劲蹭了蹭,语气认真了些。

 

“我早就说过,我这一辈子,就要张离一个。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变。”

 

张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和他对视,眼底的那种失落依旧明显。

 

陈山怎么会不理解呢,自己的爱人是那样骄傲,却在经过这一劫之后,被最简单的事情绊住了脚。

 

而这件事更深层的羁绊,是那份不得已的兄弟阋墙与手足相残。这种痛苦,其实一直在凌迟她。

 

“有我在,张离,不要害怕,”陈山捧起她的脸,和她额头碰额头,“我永远都在你的身边。”

 

虽然有些事情是陈山无能为力的,但他依旧想告诉她,有他在,不怕。

 

一种莫名的酸涩缠绕进张离的心,激得她眼圈通红。

 

“我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陈山轻轻蹭过她的鼻尖,“我还是有些心急了,其实应该让你更缓点的。最近不想去的话,就不去了,在家好好休息,我帮你请假。”

 

说着,他轻轻摸上张离的肚子,有些开玩笑地说,“宝贝,你跟妈妈说,让她别生气了,都是爸爸做得不好。”

 

张离眉眼低垂,声音低低地冲了他一句,“幼稚。”

 

陈山瞧了她一会儿,突然偏过头,深深地吻住了她。

 

在亲吻的间隙,他再一次和她强调那句话。

 

有我在,不怕。

 



【山离】青山(中)


中篇1.3w+,

让暴风雨来吧(bushi



重庆谈判之后,水火不容的双方短暂地恢复了平静。虽然,稍纵即逝。

 

这天,吃过午饭,张泽定主动提出,和张离一起推着陈山去转转。

 

这些日子,陈山的状态没有太大变化,颓废而低落,依旧对着窗外出神,像失了魂魄一般。

 

怕他总这么闷着把自己闷坏了,只要天气不错,张离就会带他出去透透气,最常去的地方是家附近的公园。

 

张离想着,让他看看那些还未凋敝的花草,能缓解缓解心情。

 

不知不觉间,上海的秋天渐渐深了。

 

“泽安,”走在林间的小道上,张泽定的脚步不疾不徐,双手握在轮椅的手柄上,扭头看向妹妹,“快到你的生日了。”

 

张离愣了一下,对于哥哥阔别多年后,依旧清楚记得自己的生日这件事,意外,也不意外。

 

“还是去华懋饭店吗?”

 

“好,就华懋吧,”张离点了点头,语气中有些许怀念的意味,“我记得小时候,每次到生日,阿爸和姆妈都要带我们去。”

 

虽然早已见识张家的富贵,陈山听了还是不免咋舌。这样的高档地方,从小到大,莫说把脚踏进去,就是从大门口过一下,穿着有补丁的衣裳的他,都要立刻跑开,一刻都不停留。

 

“蛋糕还是订红宝石的啊,哥到时候去提。”

 

平日里总是不怒自威、严肃得谁也不敢靠近的张泽定,和张离说话的时候,唇角总是带着宠爱的笑。

 

几句话的功夫,一阵风起来了,张离赶紧绕到轮椅前蹲下,给陈山把毛毯掖紧,一只手自然地搭在他的大腿上。

 

“冷不冷?”

 

“还好,”陈山摇摇头,握住她的那只手,轻轻捏了捏,眉眼看着有些落寞,“这几年,都没正经陪你过过生日。”

 

这当然怪不得陈山。这些年,张离在后方,他在狼窝虎穴里拼杀,每年能够平安团圆都已经谢天谢地,谁还能顾及得到那些仪式感呢。

 

张离抬手抚过他的侧脸,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擦过他青色的胡渣。她没说话,但是眼神里流转的每一点温柔,都在说着,没关系。

 

张泽定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阿山的生日是哪一天?”

 

“四月初五,”习惯于记农历生日,陈山停顿了一下,“公历是,五月二十五号。”

 

“我记住了,”张泽定笑着捏了捏他的肩膀,“明年五月给你过。”

 

陈山心里流淌过一阵暖流,刚要说好,却被站起身的张离抢先一步开口。

 

“当真能太平到那个时候吗?”

 

自协定公布以来,兄妹俩一直未曾和对方谈起过这个无比尖锐的话题。

 

或许应该谈,但是不想谈。

 

这段时间的平静生活,让各自在烽烟里挣扎了数年的他们,都感到了深深的眷恋。就像是做了一个美梦,不想醒来。

 

张泽定看着远处被风卷起的枯叶,沉吟了一会儿,坦诚地说,“很难。”

 

“不是很难,”张离摇摇头,否定得非常直接,“是几乎不可能。”

 

哥哥望着妹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哥,”心里感到压抑,但张离也不想再回避,直指问题的核心,“你是很清楚的,你们从未打算在最关键的问题上让步。那纸协定,不过是个面子。”

 

所谓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军政大权。

 

“既是最关键的问题,又如何能让?”张泽定的眼神锐利,温温和和的笑意也收了起来,“我方为正统,收编你们是情理之中的事。反倒是你们,奢求的太多。”

 

“奢求?”张离不免觉得气愤,调子拔高了些,“我们提出的哪一项要求,是不该有的奢求?”

 

张泽定毫不犹豫,立刻指出,“别的不论,只说军队这一点,你们提出要留四十多个师,这是要做什么?把中央军置于何地?”

 

“中央有两百六十多个师,我们已经让步到一比七的比例,以两方的力量对比来看,绝不是奢求。可即使如此,你们还是断然拒绝。”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这个道理,你该明白的。”

 

大概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了,张泽定轻咳一声,“若是烽烟可以就此止息,你们攥着那样多的兵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直没说话的陈山抬头看向妻兄,适时补充了一句。

 

“我们是怕,有一天你们再次举起屠刀时,我们将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多虑了,”张泽定摇摇头,“这是最基本的道义问题。”

 

“道义?”张离实在觉得好笑,难以置信地看着哥哥,“你竟然觉得,你们知晓道义为何物?”

 

没等哥哥开口,她心中的气愤已经冲口而出。

 

“四一二的血,流得还不够多吗!”

 

“那时和今日的情况,并不相同。”

 

“有何不同?你们想要彻底剿灭我们的想法,变过吗?一旦我们把枪交出去,立刻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张泽定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认。

 

感觉到两个人之间已经近乎对峙,陈山伸手去抓张离的手腕,劝说道,“哥又不是拍板的那个人,你同他急什么。”

 

“无妨,”张泽定并不介意,抬头看了看深林之上灰蒙蒙的天空,“风大了,我们先回去吧。”

 

“好,”陈山点点头,拉着张离的那只手没松,“改日再来。”

 

张离没说话,心中的憋闷化作长长的一声叹息。

 

对于哥哥的选择,她依旧感到遗憾而惶惑。

 

他不是做决定之人,她也不是。但是,他们都无法从这个决定带来的一切中挣脱。

 

局势瞬息万变,而命运的齿轮,早就启动。

 

 

 

在张离过生日的前几天,有位卖米的老翁突然登门,转交一张字条后匆匆离开。

 

在未展开前,张离就从那个特殊的符号知道是谁找他们了。

 

周先生亲自出马,想来是要有大动作。

 

作为南方局的总负责人,周先生对于上海的隐蔽战线工作一直亲力亲为,对这些同志十分关心。这次陈山能顺利回来做手术,也是多亏了周先生。

 

这天午后,张离推着陈山走进茶馆,发现他已经到了。

 

周先生今天穿了灰布长衫,本就儒雅的他看着更加温润,听见声音,立刻站起来,从张离的手里接过轮椅,稳稳地把陈山推到桌前。

 

“找你们找得有些突然,”他抬手倒了两杯热茶,放到两个人面前,“没吓着吧?”

 

张离摇摇头,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我们晓得的,先生相邀,必有大事。”

 

作为地下工作者,安全是第一位的,所以彼此间一般不会称呼职务,而是按照年纪相称。

 

周先生点点头,却没有直入正题,而是从布袋里取出一个纸包,递到张离手里。

 

张离愣了一下,问道,“这是?”

 

“小超托我带给你的补品,你照顾陈山的时候,也要注意身体。”

 

周先生口中的小超,是他的夫人,也是位了不起的战士,这些年在后方,把妇女工作搞得有声有色。

 

“多谢,多谢,”张离捏着这个厚厚的纸包,心里涌过一阵暖意,“从延安回到上海的这些日子,我也一直惦记着大姐。”

 

周先生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等天下太平了,自当好好坐下来叙叙旧。”

 

陈山和张离对视一眼,都明白了话语中的深意。

 

天下尚未太平。

 

“打,是避免不了的,”周先生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我们总归希望,这一天越晚到来越好。兵力悬殊,能多准备一些时日,胜算大些。”

 

陈山点点头,问道,“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策反。”

 

张离愣了愣,心里瞬间有了人选,却难以置信,“您,您说的是......”

 

“是,”周先生点点头,“正是张泽定将军。张将军威名赫赫,在抗战期间屡建奇功,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若能弃暗投明,会是我方至幸。”

 

“绝无可能,”张离不假思索地予以否定,“他这个人,对自己的信仰是无比坚定的,此刻战局都未开,便要去策反他,不是天方夜谭吗?”

 

陈山听到信仰坚定这几个字,有些无奈地对周先生笑了笑,“先生,他们兄妹俩,真的是一类人。”

 

周先生没接话,而是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张表格,放在桌上。

 

是一位女同志的身份信息登记表,1912年出生,1942年牺牲。

 

“这是张将军的太太,”周先生轻叹了口气,“也就是你们的嫂子。”

 

“什么?!”

 

“在一次执行潜伏任务的时候,她和你哥哥相识,之后不久,她突然向组织申请,要和你哥哥结婚。当时她给出的理由是,你哥哥对她情深意切,非常信任她,和他结婚,就能够更好地获取情报。我们经过讨论后,同意了。”

 

张离听着,站在妹妹的立场上,下意识地问,“那她对我哥呢?在任务之外,动过真感情吗?”

 

周先生停顿了一会儿,摇摇头,“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只有你哥哥自己清楚。”

 

陈山看着“1942”那个数字,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一年险些成真的天人永隔,喉头一梗。

 

“他们是1939年结的婚,到她牺牲,三年时间里,她确实传回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周先生骨节分明的手攥着青黛色的茶杯,力道有些不寻常的大,“1942年的春天,军统发现了她的身份,大约只过了几天,戴雨农亲自逮捕然后处决了她。”

 

对戴雨农这个名字,陈山和张离都太熟悉了。双手血迹斑斑,沾满了滔天的罪恶。

 

“军统经过仔细的审查之后,未曾找到张将军故意包庇的证据,再加上他实在是一员虎将,彼时抗战局势正吃紧,轻易动不得,所以便没有株连。”

 

把前后的事情串起来,张离有些明白周先生的意思了。

 

“所以,”张离直起身子,往前坐了坐,“您是要抓住军统和我哥哥之间的杀妻之仇,来策反他吗?”

 

周先生站起来,从木质的圆窗往街上看,“这一定是个机会。”

 

陈山皱眉想了一会儿,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如果,我哥觉得军统做的是对的呢?虽然从情感上我哥肯定痛苦,但他也确实是被利用了,他是个忠诚的军人,很难说对这件事的态度到底是什么。”

 

经过这段时间的朝夕共处,陈山已经从心底里把张泽定看作是自己的亲兄长,称呼起来,就像对陈河一样。

 

“你说的一点没错,问题的关键也正在这里,”周先生转过身,看着他们俩,“所以,组织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们。在合适的时候,务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尽最大的努力,争取张泽定将军的投诚。”

 

他说着,把目光落在张离的脸上。

 

“你们兄妹二人,被战火分隔这许多年,如今终于团圆,我想,你也一定不愿意和他手足相残。”

 

张离垂下眼眸,用力地点了点头。

 

“所以要奋力一搏,”周先生的语气坚定,给人一种巨大的安心感,“我们是有底气的,不仅仅在于张将军太太的事情,还在于,他的阵营早就暗流涌动、争斗不断,一群被私欲支配的人失去民心是早晚的事情,到头来,张将军的忠诚只会被践踏。”

 

张离好半天没说话,一时间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任务。

 

陈山对她的心情当然是了解的,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

 

“先生,”他看向周先生,“您刚刚所说的,合适的时机,指的是现在吗?”

 

“不,不是此刻,”周先生摇摇头,“张离刚才说的没错,战局未开,策反是无缘无故的。”

 

停了几秒,周先生又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却没有说更多。

 

“不会消停太久了,”他走到陈山身边,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战斗很快就要开始。你们要多加努力,也要,多加珍重。”

 

张离站起来,对周先生鞠了一躬。

 

“先生,”她还是抱着那个纸包,话语中却不再犹疑,“我和陈山会尽全力完成这个任务。”

 

周先生看着她,又看了看陈山,郑重地回了一躬。

 

 

 

太多年没有给张离过过生日,无论是张泽定,还是爷爷和父亲,都对这件事无比重视,早早地在华懋订好了位置,给那些穿过战火后仍然在世的亲友发了帖子。在张离看来也就是一次普普通通的过生,被他们弄得声势浩大。

 

陈山想给她做身新的旗袍,还想给她买副新的珍珠耳环。

 

这天晚上,已经可以撑着拐杖、勉强自己行动的陈山,慢慢挪下楼,准备问一问张离什么时候得空去扯布。

 

张离和张钦扬正在院子里,边整理药材,边聊天,因为都背对着门口,没有注意到陈山。

 

“阿山的腿其实恢复得蛮好,”张钦扬放下手里的簿子,按了按太阳穴,“就是一直浑浑噩噩的,我看着确实很着急。”

 

“陈山这些年过得太苦了,”张离提起来心里就疼,话里话外全是维护,“不能逼他,要给他时间慢慢平复。”

 

“爷爷晓得阿山是英雄,晓得的,”张钦扬点点头,示意她别着急,“爷爷就是希望,你们日子能过得畅快些。你说爷爷活到这个年纪还图什么,不就是图儿孙幸福吗。”

 

陈山默默听着,心里当然不是滋味。

 

张离的家人都对他非常好,没有因为他的出身有丝毫瞧不起,真心地祝福他和张离,算是打消了陈山心里一直横亘的疑虑。

 

只是,越是这样,陈山越觉得忐忑。他无法走出战后创伤应激的羁绊,暂时,又或许是长久地没有办法正常生活。

 

张离握住爷爷的手,笑了起来,“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张钦扬瞧了她一会儿,压低了些声音,但陈山还是听见了。

 

“若是你们真的没法有孩子,总是遗憾。”

 

陈山扶着门框,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的感觉。

 

张离垂下头,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晃了晃脑袋,抬起头时,依旧是笑着的。

 

“没有便没有,”她还是那么握着爷爷苍老的手,“我和他互相照顾,也能把一辈子过得很好。”

 

张钦扬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孙女的头发,“还是愿望他中的那枪没有这般伤及根本吧。”

 

“您千万别在陈山面前说这件事,”张离突然想起了什么,很着急地交代,“他心里积攒的压力已经够大了,要是再加上这一桩,我怕他受不住。”

 

“你这孩子,真当我老头子糊涂了吗,”张钦扬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就算要讲,也只有你能去跟他讲,我们怎么好多嘴。”

 

陈山这下彻底听明白了,指甲深深地抠进门缝,心像被硬拽开了一样。

 

张离早就知道他受的伤可能会影响生育了,早就知道了。但她半个字都没有跟他提过,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怕他难过。

 

俞妈端着两杯热牛奶走过来,刚要唤陈山一声姑爷,就被他轻轻制止了。

 

“您不要跟他们说我刚刚在这里,”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很快地嘱托,“千万不要。”

 

“噢,噢,好,”不明所以的俞妈点了点头,以相同的音量说,“姑爷您上楼的时候当心些。”

 

陈山慢慢地挪上楼,又一点一点挪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的脑袋蒙住。

 

他想起那天张离跟他说,等仗全部打完,等彻底太平下来,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陈山又何尝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呢,刀山火海闯荡这么多年,做了那么多大事业,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最想要的,从来都是尘世中最平凡也最温馨的日子。

 

可是,可是......

 

其实就算暂时不想那么多,他现在这幅样子,也没法像从前一样做张离最好的战友,为最终的胜利奔赴。

 

自己就是张离的拖累,一个巨大的拖累。

 

陈山越想越难过,干脆抱着被子哭了起来,又不敢嚎啕出声,就那样默默地发着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等到张离和爷爷一起把药材整理好上来,哭累了的他,就那么闷在被子里睡着了。

 

“怎么这样睡,不难受啊?”

 

张离边说边笑着去掀被子,在看到他脸上的泪痕时,完全愣住了。

 

“陈山...陈山!”

 

听到她的声音,陈山睁开红肿的眼睛,久久地望着她,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话。

 

“出什么事了?这...怎么哭成这样?哪里不舒服?”

 

陈山摇摇头,随口搪塞,“做噩梦了。”

 

这些日子里,他做噩梦是常态,因为梦中那些血腥场面惊惧过度,痛哭出声或是失控大叫,都是常有的事,莫说是张离,就是同住在二楼的张泽定,都习惯了。

 

“没事,没事,我在呢,”张离在床边坐下,从兜里拿出手帕,“看你这一头汗...不怕啊,不怕。”

 

她越是对自己温柔,陈山越是觉得要被内心的崩溃撕裂。

 

并不清楚实情的张离,不断地宽慰着他,像哄孩子似的。

 

“我晚上陪你睡,啊,”她看陈山还是失魂落魄的,什么也顾不上想了,“我陪着你。”

 

“不行,”陈山拒绝得非常干脆,“我不知道我睡着了会做什么。”

 

“我不怕,”张离的态度也很坚决,语气比他更不容置喙,“我那天就是被你弄懵了,现在有心理准备,你真要有什么举动,我也是有功夫的。”

 

陈山垂下脑袋,实在是舍不得再说一个“不”字。

 

没有她躺在身边的这些夜晚,他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张离摸摸陈山的头,又低下头轻吻了一下他的眉心,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宽慰。

 

“不要怕,我在。”

 

 

 

时隔多日又和妻子同床共枕,陈山还有些不习惯。而且,他一秒都不敢合眼。

 

他一想到那天自己睡着了去锁张离的喉,就浑身冒冷汗。

 

看陈山一直背对自己,而且没有发出熟悉的轻微鼾声,张离其实也猜出来他这是不敢睡。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脸轻轻贴在他宽厚的背上。

 

陈山伸出手,在腰间攥紧她的手,无言地捏了捏。

 

“我前天晚上做了个梦,”张离的声音不大,满是眷恋,“梦到我们都很老很老了,脸上都是皱纹。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起晒太阳,我靠在你的肩膀上,还是那么踏实。”

 

陈山鼻头一酸,翻过身,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

 

“我们要一起活到一百岁。”

 

“好,一百岁,”张离认真地点点头,“少一岁都不行。”

 

陈山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长发,有些哽咽,“我到时候很老了,照顾不好你,怎么办?”

 

张离没多想,顺口接道,“到时候我们的孙孙都长大成人啦,让他们照顾我们两个。”

 

这句话,又一次扎在了陈山的心上。他更加觉得,自己对不起张离。

 

“很晚了,”张离眼皮有些打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你踏实睡,不会有事的。”

 

陈山没回答,因为怕一开口,就会让她听出异样。

 

自己是张离必然的选择吗,真的要拖累着她,整整一辈子吗。

 

这些荒唐离奇的问题,死死地缠绕住了陈山。

 

当张离呼吸平稳下来,一滴眼泪沿着陈山的眼角滑落,滴在张离的发顶。

 

他慌乱地去擦,却终于越流越多。

 

胜利是来到了,可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怎么会离光明这样遥远......

 

 

 

张离过生日这天,来了许多亲友,场面热热闹闹的。

 

陈山坚持不坐轮椅,甚至连拄拐都不要张离帮忙,非要自己倔着挪来挪去的。

 

那天在陈山和张泽定的陪伴下,张离去新做了一身湖蓝色的旗袍,

 

在家的这段时间,她养得丰满了些,气色也好了很多,再配上那副陈山新给她买的珍珠耳环,显得更加明艳动人。

 

蛋糕是张泽定去提的,他记得的,要买妹妹最喜欢的口味。

 

点蜡烛的时候,张离出人意料地只插了三根。在扳开打火机前,她站起身,环顾全场,颇为感慨地开了口。

 

“三年前,我曾与死亡擦肩。至今仍感上天垂怜,能让我与诸位在胜利后再见。今日只插三根蜡烛,纪念当日的重生,也祝福我们这个饱经沧桑的国家,也真的能够迎来重生。”

 

言罢,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自是掌声雷动,而兄长和丈夫一左一右地坐在她的身边,听着这些话,双双红了眼眶。

 

今天张泽定特意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布衣,那份凌厉隐藏不见,留下的身份,只是妹妹的哥哥。

 

在延安休养的这几年,张离从来没碰过酒,今天见到这么多故人,一下子喝了许多,陈山本来想拦她,但是看她实在是兴致高涨,便也就由她去了。

 

宴会结束后,张离已经称得上是酩酊大醉了,拉着陈山的手,嚷嚷着说了很多话,但没什么逻辑。

 

虽然也听不太懂她到底想说什么,但陈山还是耐心地回答自己能分辨出的每一句。

 

“你背我...背我回家嘛!”

 

陈山抚摸着她的手背,抬手给她把耳边的碎发理齐,认真地说,“我现在腿不行,等我好了,什么时候都能背你。”

 

酒精的作用让张离难得展露出了娇俏、甚至是不讲理的一面,不依不饶地摇头,“现在,现在就背......”

 

见陈山真的要在她面前蹲下,张泽定赶紧把他拦住,摸了摸张离的脑袋,语气里全是宠爱。

 

“哥背你回家,路上给你买糖人。”

 

“骗人,现在很晚了,没得卖了!”

 

张泽定和陈山对视一眼,有些哑然失笑的感觉。

 

说她喝多了吧,好像也还是有理智的。

 

张离认真地对着哥哥的脸瞧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

 

“我们明天去放风筝!”

 

张泽定愣了一下,旋即点头答应,“好,放风筝。”

 

“拉勾!”张离伸出小拇指,一本正经地和哥哥约定,“你不能骗我。”

 

一种和此情此景毫不相干,却又像是诅咒一样的预感涌上张泽定的心头。他蹲在妹妹面前,鼻头发酸。

 

他从未想此刻一样希望,和妹妹没有分属于两个阵营。那样强烈地、无法自拔地希望。

 

“哥不骗你,”拉完勾、大拇指盖好章,张泽定把张离的手包进自己的掌心,咬了咬嘴唇,有些哽咽了,“在这个世界上,哥骗谁,都不会骗你。”

 

张离望着他,嘴角的笑容弧度更大。

 

把宾客都送走的张钦扬和张济民走回他们身边,大致商量了一下,决定他们带陈山先坐车走,张泽定慢慢背张离回家。

 

走在深秋的夜晚中,张泽定努力回忆,上一次把妹妹背在背上,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记不起来了,太久远、太久远了。

 

醉醺醺的张离抱着哥哥的脖子,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张泽定听清楚了,但他宁愿自己没有听懂,然后可以一直在这个短暂的团圆梦中不醒来。

 

“哥,”张离还在坚持不懈地说着,“我们不要变成敌人,好不好?”

 

我们不要变成敌人,不要变成敌人......

 

张泽定无言地把她往上抻了抻,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走了好一段,张离不知是被秋风吹得有些清醒了,还是沉入了更深的回忆。

 

“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每次出去玩,到了回家的时候,我都耍赖不肯自己走,非要你背我,你每回都答应。其实也就是知道你会惯着我,我才一直欺负你。”

 

“不是欺负,我是你的哥哥,守护你,是天经地义的。”

 

张泽定低沉但温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像是宣誓一样的响亮。

 

“如果,如果,”张离抱紧哥哥的脖子,呼出一口气,“能永远像小时候那样,该有多好。”

 

张泽定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趴在哥哥的背上,张离感受到了巨大的安全感,慢慢睡着了。

 

那句“我们不要变成敌人”仍然在鞭打着张泽定的心,让他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感受到妹妹的脑袋耷拉在耳边,和从前一样亲近,张泽定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了几句。

 

“你得遇良人,哥可以放心了。”

 

“要是我们真的可以不做敌人,该有多好。”

 

“要是,岁月可以停留......”

 

站在这个路口,已经能看到家中的灯光了。

 

张泽定背着张离,望着近在咫尺的老宅,心头的叹息是前所未有的深重。

 

乱世之中的太多事,实在不由人。

 

 

 

第二天一早,张离还没睁开眼,觉得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抓,攥住了陈山的手腕。

 

“干嘛呢......”

 

陈山在她睡着的时候,一直在轻抚她的脸庞,无比疼惜、无比珍视的轻抚。

 

看张离醒了,陈山开始给她按太阳穴,“头疼吧?”

 

“还好。”

 

“你就逞强吧,”陈山无奈地摇摇头,手上的动作依旧温柔,“再也不要那样喝了。”

 

“我太多年没有这么隆重地过过生日了,真的好高兴,”张离挪了一下,在确保不碰到他伤口的情况下,陷在他的怀抱里,“但是我一想,我都三十一岁了,又觉得...挺恍惚的。在爷爷、阿爸,还有我哥面前,我还觉得自己像没长大一样......”

 

陈山一边给她按摩,一边笑,“只要你想,我们一辈子都宠着你。”

 

张离突然抬头看向他,重复了一遍,“我三十一岁了。”

 

陈山感到有些莫名,眨了眨眼。

 

张离轻咳一声,声音也跟着轻了点,“应该要抓点紧了。”

 

“什么?”

 

“装什么傻!”张离有些恼,拍了他一巴掌,“我说,我说孩子的事。”

 

陈山一愣,还没来得及感伤,就话赶话地脱口而出,“我们还能有孩子?”

 

张离瞪大眼睛,像是看怪物一样看了他足足两分钟,把陈山看得心里发毛。

 

想着反正也找补不回来了,陈山干脆也就承认那天听到祖孙俩的对话了。

 

“这又不是绝对的,”张离又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你就这么自己吓自己了?”

 

“可我知道我这枪确实伤及要害,”陈山叹了口气,把她抱得很紧,“且不说这件事,能不能恢复到完全的行动自如,我都没有信心。我要是一直腿脚不灵光,就是你的拖累...而且,而且说不准真的不能生,那到时候,真的是......”

 

张离挣开陈山,“蹭”地一下坐起来,非常严肃地望着他。

 

“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什么都怕,什么都没有信心,我喜欢的陈山,不是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张离说着说着,有些真的恼了。

 

“我知道战后的创伤很难熬,我一直特别理解,但是你不能永远这样颓废下去,我们奋斗这么多年为了什么?陈河他们牺牲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所有人能够重新生活在阳光下吗?怎么到头来,你对一切都没了指望!”

 

陈山低下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离看了他片刻,伸手轻握住他的下巴,非要他和自己对视。

 

躲闪了两下,在她如炬的目光中,陈山最终还是直视了她的眼眸。

 

“你必须走出来,”张离的语气确凿无疑,尽是领导的气魄,“这是命令。”

 

陈山咬住嘴唇,在心里挣扎了许久,也还是没有全然坚定地点头。

 

也就是话顶到这儿说两句重话,掉过脸来,张离还是心疼他。

 

“好了,起床吧,”她揉了揉他的小臂,那份熟悉的温和又占满了她的语气,“吃过早饭我们出去逛一逛,今天阳光很好。”

 

像是要证实张离说的话,一束阳光迫不及待地从窗外闯进来,直直落在地板上。

 

在她要翻身下床的一刻,陈山拉住了她的手。

 

“我能走出来。”

 

说完这句话,他深呼吸了一下,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听见这话,张离的神色依旧平静,也依旧温柔。她挪回他的身边,捧起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万语千言,就在这动情的一吻里。

 

 

 

在旧年与新年相交的这一段日子里,即将被卷入漩涡中的每个人,都是难得平静的。

 

陈山的腿一点一点在好转,每回做康复训练的时候,都是张泽定扶着、搀着他。

 

张泽定从军多年,早已习惯寡言少语,也不喜欢随便夸赞别人,但是在陪陈山做训练的时候,总是像哄小孩子一样,为他的每一点进步夸张地叫好。

 

没什么事的时候,一家人总会一起出去散步。张离和张泽定护着陈山,你一言我一语地夸他特别棒。张钦扬和张济民走在他们后面,看着三个人的背影笑。

 

那段日子的夕阳西下,见证了他们最后的团圆。黄昏时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远远比岁月长。

 

陈山虽然说不上彻底振作,但张离还是能感觉到,他在不懈地努力。张钦扬的老友从国外寄回来的那些药,陈山吃了一段时间之后也就没再继续吃了。

 

一方面,是因为副作用比较大,另一方面,从来不信邪的陈山,再一次燃起了和老天爷叫板的勇气。

 

一开年,张泽定就接到调令,农历新年过后立刻返回南京,明面上是要为国民政府还都做准备,实际上的原因,无非是箭已在弦上。

 

与此同时,张离和陈山也收到了组织的指示,同样是前往南京。除了周先生上次所说的,尝试寻找时机策反张泽定,也要趁着动荡的时局,做些必要的统战工作。

 

三个人目的地相同,只是这一次,是真的要站在两个阵营里了。

 

虽然知道可能性很小,但张离还是在心里保存着一点点奢望,奢望哥哥真的可以调转方向,和他们站到一起来。

 

1946年2月初,国民革命军第四十七师师长张泽定,率部进驻南京。

 

第四十七师,是当之无愧的功勋之师,曾在抗日战争中屡建奇功,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誓死捍卫河山,不计牺牲。

 

 

 

陈山和张离刚到南京,便获知了一则巨大的喜讯。

 

张离怀孕了。

 

从医院出来,因为大街上的人来车往里很有可能存在眼线,不能大意,陈山拼命压制内心的狂喜,硬是忍到返回住处,把门关上,迫不及待地把张离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圈。

 

“放我下来!”张离一边笑,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你不能吃重,一会儿又要腿疼了。”

 

“疼我也乐意,”陈山就那么抱着她,结结实实地亲了她两口,“我把命给你都乐意!”

 

张离看他傻里傻气的样子,笑着在他的发顶呼噜了一把,“就知道胡扯,赶紧放我下来。”

 

陈山偏不撒手,抬头看着她,“这怎么是胡扯,你实在是不晓得,我现在有多高兴。”

 

“我哪能不晓得?”张离低下头,和他头碰头,“你是孩子的父亲,我是孩子的母亲,该是一样幸福。”

 

陈山张了张口,眼眶猝不及防地红了。

 

“还好,”他发狠地蹭了蹭张离的额头,“还好是虚惊一场。”

 

知道他仍在后怕去年中的那一枪导致无法生育,张离也感慨地叹了口气,把他抱得很紧。

 

直到手有些发抖了,陈山才慢慢把张离放下来,但是下一秒,又把她揽进了怀里,不断地抚摸她的肩膀。

 

“但我还是没法不担心,这种时候,其实不该......”

 

张离摇摇头,打断了他,“孩子既然来了,那就是跟我们有缘分,没有什么该不该的。”

 

陈山看着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从前不是总说...”

 

张离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拉起他的手,贴在此刻还很平坦的小腹上。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家人都一起面对。”

 

“好,”陈山低下头,轻轻吻她的唇,“有老婆孩子在,我什么都不怕。”

 

被他亲得有些痒,张离忍不住笑,在耳鬓厮磨的间隙,把当年他说的那句话还给他。

 

“我就喜欢你不怕。”

 

陈山怔了怔,随即也唇角带笑,抱紧张离的腰,偏过头,加重了这个吻的力道。

 

这一天下了雨,还有些凉,但屋内的温度正好,甚至是不寻常的温热。

 

雨声淅淅沥沥,一点一点打在千疮百孔的金陵城上。

 

 

 

 

想过此刻的南京不亚于狼卧虎穴,但是夫妇二人都没有想到,豺狼虎豹来得会是这样快。

 

这天早上,陈山从一家工厂出来,去讲好的地点和张离碰头,可是,左等右等,都等不来。

 

比预定时刻迟了整整一刻钟,张离都没有出现,陈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还没等他心急火燎地去找人,一个穿着黑衣服、戴着黑斗笠的人,走到了他的跟前。

 

黑衣人伸出手,把一个小纸袋放在陈山的面前。

 

陈山急急地拆开,在看见露出的一角后,呼吸都要停滞了。

 

他送给张离的生日礼物,那副珍珠耳环。

 

陈山一把揪住黑衣人的领子,顾不上场合,大声怒吼。

 

“你把我老婆弄哪去了!!!”

 

黑衣人一点都不意外于他的失控,很平静地陈述了自己的身份。

 

“我只是奉张将军之命行事。”

 

陈山顿时觉得五雷轰顶,手也不自觉地慢慢松掉了。

 

“张将军,张将军...”

 

他着了魔地重复着这个称呼,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随着一月份在谈判桌上的又一次谈崩,双方的火药味已经藏都藏不住。以现在的立场,张泽定如果要抓他们俩,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只是,陈山实在不愿意,也不敢相信,张泽定会首先对张离出手。

 

朝夕共处那么长时间,陈山明白,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是极深厚的。

 

陈山自己也曾是有妹妹的人,他太懂得,作为哥哥,会是怎样的心情。

 

“如果想见您的夫人,”黑衣人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去问张将军便是。”

 

看着黑衣人离开,陈山出于本能地就要拦车去张公馆,但是在伸出手的一刻,他停住了。

 

不同于四年前的冲动和鲁莽,此时此刻的陈山,早已是一名真正的战士。

 

他非常清楚,张公馆不是轻易就能闯的。稍有不慎,便是自投罗网,或者说得更直白些,自寻死路。

 

陈山不是看重自己的安危,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张离在哪里,他的命就跟着在哪里。可是他们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还承担着那样重的任务,若是双双赴死,实在是心中不安。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陈山决定先去联系自己的上线。

 

本以为自己能强忍着保持理性,但是在听完上线带来的最新消息的一瞬,陈山像是被点了火的炸药桶,彻底爆开。

 

“张离是在接完头的时候暴露的,他们直接动了武,从背后打中她的头,听说,听说...”

 

这位向来沉稳持重的上线,好半天才把后半句话说完。

 

“听说,张离被那一棍子打傻了...不是,也不是傻,就是,就是...疯了。”

 

陈山失控地揪住他的脖领,比揪黑衣人的力道还要大上许多许多。

 

“你放什么屁!!张离疯了?!你他娘的才疯了!”

 

“陈山,你冷静点,”上线能理解他的心情,所以分毫不计较,反而不断宽慰他,“张泽定毕竟是张离的亲哥哥,按理说不会对她这么......这里面怕是有隐情。”

 

急火攻心的陈山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分析隐情不隐情,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张离被他们打中了头,精神出问题了。

 

此时此刻,她孤零零地落在狼窝里,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一方的狠毒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大义灭亲”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你方唱罢我登场。陈山实在是不敢想象,张离在经历什么。

 

没有心思再多停留半秒,陈山蹭地一下站起来,推开门就要往外走。

 

“陈山同志!你冷静!!张公馆不是一般的地方,你要以大局为重......”

 

“闭嘴!”陈山猛地回过头,大吼了一句,“少跟老子扯这些!”

 

停顿了片刻,他说出了和当年如出一辙的那句话。

 

“我的大局,永远都是张离。”

 

上线张了张口,被最根本的人性支配着,实在是无法再说出什么阻拦的话。

 

他望着陈山决绝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此时,张离的确是在张公馆里。在所有人的眼里,也的确是疯了。

 

说疯,倒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更没有伤害别人的举动。她的异常体现在总是唱歌,不分白天黑夜地唱,唱得喉咙都哑了,还是唱。

 

对于张泽定派人送过去的吃食,她从来不好好吃,被催得急了,也不用筷子,随手抓起一点什么就往嘴里塞,配合着头发披散和满脸灰尘的样子,任谁看了心里都难受。

 

哥哥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她,每次也都是无功而返。

 

这一天的中饭送过去,她照旧是没吃的。

 

张泽定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张离正缩在墙角,拖鞋不知道踢到哪里去了,就那么光着脚,缩成一团。

 

屏退了所有手下,张泽定端着一碗热粥,手里拿着一个鸡蛋,在她面前蹲下。

 

张离的眼神空洞,根本没有聚焦在他身上,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好歹吃一点。”

 

没有回应。

 

张离还是不理他,抠着自己的手,又一次唱起了歌。

 

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

 

一身顶漂亮军服的张泽定,皱着眉头看她。

 

“你有没有疯,我能看得出来,”他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大有洞悉一切的意味,“你骗不了我。”

 

仍然没有回应。

 

张泽定把餐盘放到一边,把手搭在张离的肩膀上。

 

“陈山来了。”

 

歌声戛然而止。

 

“他现在跑来,是铁了心要送死,”张泽定的语调冰凉,听不出任何骨肉情分,“为了防止你们互通消息,我会把他关在你的隔壁,你们二人不得见面。至于什么时候处决,另行安排。”

 

顿了半晌,他依旧冷冷的。

 

“从一开始,你就选错了路。”

 

张离看着他,神色不变,晃了晃脑袋,接着刚才的歌词唱。

 

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醒来不见爹娘面,只见窗前明月光......

 

 

 

走出房间,张泽定喊了一声警卫员。

 

“陈犯绑好了吗?”

 

“回师长的话,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做了。”

 

“我去见他。”

 

“是。”

 

在踏出大门的一刻,张泽定的脑海里回荡起那句话。

 

“张将军,你做个选择。”

 

 

 ------------tbc------------

 


 

决定出本子,但因为尊重原著版权等等考量不会公开发售,也毫无盈利的想法,仅仅只是作为一个纪念。


在正式告别前的,正式纪念。


文字内容包括我为山离写过的所有故事(如愿系列每一个维度都完整,有光和破晓系列完结),与此同时,会邀请我的好朋友@爱打喷嚏的白猫 为故事配图(就是呈现故事里的场景,比如《杨柳》里两个人一起坐在厨房里剥毛豆)。目前还有一个想法是把大家在下面的长评也收录进去,算是共同的记忆。


另外还有一个小心愿就是,到时每一本发出去的,都会有一手渣字的私人手写留言,只属于接收到那一本的朋友的留言。工程量还是比较大的,所以数量实在没有办法很多,深感抱歉。


(能力有限,群就暂时不加人啦)

(猫头鹰和大家有缘再会)

 

仔细琢磨了一下,

想来问问大家,

如果出本子的话会不会有兴趣。

会把之前给山离写的所有故事包括进去,包括整个如愿系列(近现代史那个维度还要写一两篇,现代au还要写两三篇),和接下来会集中精力更完的《有光》和落灰的《破晓》,

总篇幅在九十万字左右。


老福特最近的事情大家也知道,虽然暂时对文字这一块没有构成太大的冲击,但它的不稳定性,从三年前那件事,大家大概也能理解。

所以还是想弄个纸质的东西出来,

首先对于我自己来说是一份完整的记忆,

如果大家也有那么一扣扣兴趣的话,我就去认真准备一下。


说到这里,其实有些不忍说最深的意思。

这个本子会是一份正式的告别,

不是完全跟山离告别,也不是完全跟大家告别,而是跟这些讲山离的故事的日子告别。

山离在我的心里,或者说在笔下,已经在不同的时空完整圆满或抱有缺憾,那些或光华璀璨或风雨如晦的人生,他们自会经历完全。

今年的惊蛰已经过去,

他们的漫漫一生,还有无数个充满希望的惊蛰之日。


听上去还是有些矫情啦,

总之就是想以一份纸质的东西作结,

但是文字与创作之于我已然割舍不掉。

来日方长,

或许终有一天,

更高处与各位相见。


【山离】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一个在芒城宇宙里同构的故事,

全文2w+。

如果陈山和张离真的在这个时空里,

他们会有怎样的人生。

 

校园的情节会和《凤凰花开》有重叠,但他们的选择和做法都会有所不同。

 

 

 

 

 

芒国,一个幅员辽阔而又积贫积弱、被内忧外患所裹挟的国家。

 

在芒国的版图上,有一条绵长而浩荡的江,古称下游一段为扬子江。

 

扬子江流过一个县城,生活在此的人们,都说着吴侬软语。

 

陈山就出生在这里。

 

出身底层,又是乱世中人,他小小年纪,眼见太多令人愤慨之事。

 

因为家中贫寒,维持生计已然不易,父母没有钱让陈山念学堂。他自己也不懂,大致识得几个字,想着也就够用了。

 

十四岁的时候,他怀揣朴素的上阵杀敌之理想,去首都芒城投了军。

 

在一次战斗中,陈山因其勇猛和果敢,一跃成名,被最高长官吴都督赏识。

 

吴都督文武兼修,深知文化素养对于一个将领的意义,所以自掏腰包送陈山去芒城大学,希望他能在那里有所修为。

 

芒大是芒国的最高学府之一,大师云集,人才辈出。

 

在它的隔壁,是另一所大学,校址所在,从前是一处私家园林,园内有个“园中之园”,唤做水木清华。

 

在芒大,陈山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叫何天下的世家子弟。

 

何家世代为官,到了何天下的祖父和父亲,面对颓败的局势,都走上了外交之路,希望以公理战胜强权。从小耳濡目染,何天下也以此为毕生追求。

 

何家的世交张家,是芒城赫赫有名的商贾之家,这一代的长女叫张离,自幼倍受宠爱,性格天真烂漫,但与此同时,因为被当作继承人培养,在古灵精怪的外表下,潜藏着一种极深的坚韧。

 

张离比何天下和陈山年纪小一些,在他们入学两年后,考进芒大。

 

自幼一起长大,何天下对于张离来说,不是亲兄长,也胜似手足。有这层关系在,作为何天下的挚友,陈山自然而然地认识了张离。

 

那个深秋,陈山几乎在见到张离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的头发。

 

少年心动,最是纯粹。

 

 

 

陈山毕竟是军中之人,摸惯了枪,一有空闲就去靶场。

 

何天下自幼不喜武事,但是张离对打靶却充满了兴趣,总跟着陈山去。向来跟他们俩步调一致,何天下便也在怀里揣上本书,坐在场边等。

 

看出张离很好奇,一两回下来,陈山主动邀请她也来试试。

 

“这么握...对,食指搭在这里,”陈山自然地把住张离的手,“瞄准之后,手指一扳。”

 

“砰”的一声,远处的枪靶上,最中心处被贯穿出一个小洞。

 

“好帅啊!”张离忍不住赞叹,偏过头对陈山笑,“瞄得好准!”

 

陈山感到得意,也笑了起来,“这算我们一起打的。”

 

顿了一会儿,他补充了一句。

 

“这叫,同一发子弹,不打两个地方。”

 

在陈山手把手的教学下,张离的枪很快就开得有模有样了。

 

手被他牢牢握在掌心,张离的耳朵有些微微发烫,她甚至还在想,两个人现在挨得这么近,陈山是不是也能感觉到那份滚烫的温度。

 

因为阳光太过于刺亮,何天下捧着书,没看多少页就觉得眼睛发酸,便干脆把它搁到一边,托腮看着陈山和张离,不一会儿打起了盹。

 

头一回摸枪,张离觉得新鲜,打了好多环,依旧不过瘾,额头上微微出了汗,都没空去在意。

 

陈山从怀里掏出帕子,本来是想塞到她手里,但鬼使神差的,他直接帮她擦了。

 

“歇会儿吧,”他的动作极其温柔,温柔得不像个习武之人,“已经打得很好了。”

 

张离眼睛一亮,感到十分惊喜,“真的吗!”

 

“真的,”陈山把手帕塞回兜里,认真地点点头,“我头一回打靶的时候,打得不如你。”

 

深受鼓舞的张离这下更有兴致了,刚要再装几发,就被陈山按住了手。

 

“歇会儿。”

 

陈山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调依旧温和。

 

张离甩了甩头发,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答应下来,“好,那我们去吃饭吧。”

 

叫上场边等了多时的何天下,三个人一道朝食堂走。

 

何天下手里的书是本哲学书,有些晦涩,他近日读着,觉得有些吃力,于是便和张离交流了起来。

 

谈到奥古斯丁时,何天下停下脚步,翻开手里的书,指出感到不解的那一段。

 

“判断大善、中善、小善,是否只取决于与上帝之间的距离?”

 

张离接过来,细细地看,陈山也把脑袋凑了过来。

 

感受到陈山的气息,张离微微侧目,问他是否有什么想法。

 

一碰到文化上的事,陈山就像一枚受潮的炮,失了威力,甚至于,这一页上的字,他都认不全。

 

“我,我......”

 

陈山挠挠头,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看出了他的窘迫,何天下主动解围道,“陈山对这个不感兴趣的,算啦。”

 

张离是何等的敏锐和聪慧,她当然也看得出来,陈山不是不感兴趣,是看不懂。

 

和何天下就着原文内容讨论了一会儿,三个人继续沿着林荫道往前走。

 

张离性子大方,跟这两个最亲近的人更不会藏着掖着,在心中沉吟了一下,她向陈山提出了一个建议。

 

“我和何哥哥用晚上的时间,一起给你补补课好不好?”

 

陈山本就为刚才的窘境而发羞,听到这会儿,愣了半晌,觉得她是嫌弃自己没文化,一时间难过起来,张了张口,没讲话。

 

“我觉得挺好,”何天下点头表示赞同,“别的先不说,你那一手狗爬字,是该好好练练了。”

 

“不光是写字,”张离很认真地补充道,“在识字上也要再加把劲才是。”

 

被说中短处,陈山的脸直红,但转念一想,吴都督曾经告诫过他,在芒大要努力进取,觉得不如人时,便是知耻而后勇的时刻。

 

“好吧,”他点了点头,“那就辛苦你们二位了。”

 

何天下笑嘻嘻地后退半步,煞有介事地对他鞠了一躬。

 

“陈兄,这是我们该做的。”

 

陈山也不含糊,抱起拳头,恭恭敬敬地作揖,“何兄大气,多谢。”

 

张离听着,有些不服气地嚷道,“我呢我呢!”

 

两个人同时看过来,陈山思考一下,转向张离,作了个揖,腰弯的幅度更大。

 

“也多谢离姐。”

 

张离笑起来,回了一躬。

 

这天之后,陈山总开玩笑般地称呼自己小的张离为离姐,玩笑开着开着,大家也就习惯了。

 

离姐,离姐。

 

 

 

何天下向图书馆馆长说明了情况之后,三个人几乎每个晚上都聚在一起。

 

陈山从小就没正经念过学堂,所以握笔的姿势都是问题,何天下指导了几句,看他还是不得要领,有些着急了。

 

张离坐在陈山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伸手包住他的右手,就像他教她开枪一样。

 

“这么握,对啦,这两根手指发力。”

 

开始还有些别扭,但写了几行字,陈山觉得张离教的这个握法确实省劲,高兴地抬头对她笑了笑。

 

夜晚的油灯燃着,陈山的脸上被映出一片界限显然的明暗,张离看着他干净的笑容,有些出神了。

 

虽然陈山和何天下是挚友,对她都非常好,但张离很清楚,她对他们俩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在何天下面前,什么都能说、都能做,可以随便撒娇耍赖,甚至是不讲理。

 

从前,她朦朦胧胧地以为,这便是爱情。直到,遇见了陈山。

 

对于陈山,她又想无限靠近,又觉得每靠近一寸,心都会发颤,就像走在雨后的小径上,怀里捧着一束雏菊,生怕摔倒,洒了纯洁无暇的它。

 

这时她才分辨出,自己对何天下,是纯粹的亲情。

 

少女心怀总是羞涩,十六七岁的她,不好意思直接告诉陈山,自己喜欢他,但是又按捺不住那份悸动,便总是和他呆在一起。

 

踏实,安心,这是张离最大的感受。

 

“我脸上有东西吗?”

 

被张离这么盯了半天,陈山有些局促,从左脸摸到右脸,也没发现有异样。

 

张离轻咳一声,怕他看出自己脸红,便赶紧回到正题,低下头,把他的手攥得紧了些。

 

“你运笔的时候要注意着力点,呐,要这样,你感受一下......”

 

陈山很认真地往心里记,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理解这个意思了。

 

两个人靠得近,甚至可以说是贴在一起,不知是不是错觉,张离觉得自己好像都能触摸到陈山的心跳。

 

其实不是错觉,陈山的心的确跳得很快。

 

张离喜欢陈山,陈山也喜欢张离。

 

只是,比起张离纯粹的心动,陈山在对她动心之外,不得不考虑一些现实问题。

 

张离家门第显赫,而他出身贫寒,难免觉得自卑。更何况,还有和她门当户对的何天下在,陈山时常很沮丧地想,他们大概一定会走到一起,自己若是开了口,只会平添不痛快。怕是到头来,连朋友都做不成。

 

于是,陈山便把这份郑重的喜欢,悄悄埋在心底。

 

看她开开心心地生活着,就够了。

 

陈山做事情认真,一学就学到很晚,还不觉得疲惫。

 

支撑不住的何天下趴在一旁的桌子上呼呼大睡,张离也困得靠在陈山的肩膀上打盹。

 

本来觉得肌肤接触可能会惊扰她,但看她脑袋直点,陈山轻轻托住了她的下巴。

 

大抵是他掌心的温度让她觉得安心,睡梦中的张离嘴角不自禁地扬了扬,贴他贴得更紧。

 

在静谧的深夜,陈山的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他大起胆子,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

 

和常年习武所以皮糙肉厚的陈山比起来,张离的皮肤细腻,又很白皙,像瓷娃娃一样。

 

大拇指的指腹轻轻蹭过张离的手背,陈山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这样的日子,平静得像是转瞬就要逝去。乱世之中,这样的时刻,又能有多少。

 

他们这些人,背负的注定太多。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陈山学习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对于这个时代,看得更明白了些。但是,对于自身道路的选择,没有半分动摇。

 

浴血沙场,军事强国。

 

在这件事上,他和何天下有过一些争执。

 

何天下当然承认军事强大对于一国之兴盛的重要性,但是他认为更重要的在于,吏治要变。

 

军事为器,吏治为制,而芒大的先生们每天争论不休的思想,为道。

 

器、制、道,是走向现代化的三条大道,并行,相继,也交叠。

 

陈山在吴都督麾下,对其死心塌地,觉得芒国的吏治没有问题,只要船坚炮利,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总能换回一个家国安宁。

 

对于何天下追求的那些东西,他多少有些嗤之以鼻。

 

“在战场上得不到的,难道你想在谈判桌上靠嘴皮子去得到吗?男儿就该浴血沙场,有朝一日马革裹尸还,才是最好的归宿。”

 

“难道只要军事就可以救芒国于水火吗?外交是政治的一部分,绝非耍嘴皮子,而是以公理去向强权说不!”

 

他们未曾互相说服过,但是因为那个核心的目标一样,吵到后来也像是达到了君子和而不同的状态。

 

那个目标就叫做,保卫河山。

 

这便是乱世,路有千万条,奔赴在其上的人们,却守着同一个朴素的理想。

 

誓死捍卫河山,我们共同的河山。

 

 

 

 

局势千变万化,芒国遭到的苦难,日复一日地深重。

 

对于那些让人忧虑万分的事情,陈山和何天下总是争执不休,问题的焦点,依旧在于该以何种方式去解决。

 

一个尚武,一个崇文,在根本的选择上,说服不了对方。

 

此时的张离,对于他们任何一方的想法,都还没有太多的赞同或是反对。她感触更深的,是父亲实业救国的做法。

 

张家非常有钱,但那些钱,有许多都是拿来资助国家之所需,没有半点吝啬。

 

父亲一直同女儿说,一个人如果只满足于自我享受,而无家国之怀,是可鄙的。

 

何天下十八岁生日这天,在张离的提议下,三个人一起去爬芒山散心。

 

前几日才为租界协议的事争论过一场,陈山和何天下之间还有些不痛快。

 

张离很明白两个人的弯弯绕绕,走在路上的时候,一人一只手地拉起来,叠在一起。

 

陈山有些别扭地想要挣脱,被张离按住。

 

“不准躲,”她说得理直气壮,颇有些领导的意味,“今天都得听我的。”

 

何天下吐出一口气,脸虽然还是绷着,手却真的没有移开。

 

走到山脚下,张离放开他们的手,指了指高处。

 

“你们说,我们能不能爬到最高点?”

 

陈山干脆地点头,“那是自然。”

 

张离扭头看他,语气坚定,“芒国,也终将翻越峰顶。”

 

何天下和陈山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翻越谈何容易,”何天下叹了口气,“我们现在,或许都不在正途。”

 

“总会找到的,”张离微微地笑起来,拍拍他的手腕,“何哥哥,你在努力,陈山也在努力。还有我,也跟你们一道努力。”

 

到达山顶时,三个人俯瞰着芒城,各自陷入了思绪中。

 

家国之责,正在吾辈。虽不知何为最好的光明大道,但正如张离所说,他们会一起努力。

 

何天下取下脖子上挂着的相机,请过路的一位夫人为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后来,照片洗出来,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写下了十二个字。

 

“保卫河山,守土不离,天下和平。”

 

是三个人的名字,也是共同的祈愿。

 

愿终有一天,破碎山河重振兴,天下苍生苦难终。

 

 

 

那天在芒山上,三个人聊了许久许久,等到下山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何天下有事情要在城郊留宿一晚,便先和他们道了别。

 

走在回城的石板路上,张离腿乏得厉害,渐渐有些走不动了。

 

陈山望着她,嘴角带笑,“累啦?”

 

“嗯,有点。”

 

陈山停下脚步,干脆利索地在她面前蹲下,“上来。”

 

张离愣了一下,脚下意识往前一步,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放心,我劲儿大,力气用不完,”陈山笑起来,催促道,“快上来。”

 

看他坚持,张离也不再推辞,爬到他的背上,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陈山牢牢地托着她,不让她有一点掉下来的可能。

 

两个人靠得是那样近,那样近。

 

“陈山。”

 

张离叫了他一声,语调中有些不明显的害羞。

 

“嗯?”

 

“我特别愿意和你呆在一起,”她的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怕他觉得酸痛,收了几分力气,算是虚虚地搭在上头,“觉得特别安心。”

 

不知哪来的一股冲动,陈山立刻接道,“我也愿意和你呆在一起,心里踏实。”

 

说着,陈山停下了脚步。

 

张离预感到他有话说,也能预感到他想说什么,心顿时跳得极快。

 

把她往上抻了抻,陈山将目光安放在远处的晚霞,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也是老何那样的出身,能配得上你,我们会有可能吗?”

 

他的话已经足够直白,张离整张脸都在发烧。

 

张离深呼吸了一下,把他抱得更紧。

 

“出身背景,不能左右人的情感。”

 

似乎对她的答案并不意外,陈山微微扭过头,看向她,不无难过地说,“可是门当户对,依然是重要的。”

 

张离没接这话,此时太阳将暂别人间,她决定勇敢一回。

 

“陈山,”她望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地说,“我是喜欢你的。”

 

陈山看着她澄澈的眼眸,那种在煤油灯的光影下想要落泪的感觉又一次浮上心头。

 

张离鼓足了勇气,他也不想无限制地因为门第之事回避感情。

 

陈山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把在心中排演了无数次的那句话宣之于口。

 

“张离,”他无比珍视地唤她的名字,“阿拉欢喜侬。”

 

虽然生在芒城,但是张离小时候也随父母在江南的那个县城生活过几年,对于那里的方言很熟悉,她能听得懂这句话。

 

张离,我喜欢你。

 

只是,没等张离回应,陈山就说出了下一句话。

 

“但我现在不能同你成为恋人。”

 

张离一瞬间有些诧异,也感到困惑,立刻问道,“为什么。”

 

陈山依旧那么背着她,又一次望向远方,无比坚决地说了一句话。

 

国之不在何以家为

 

这句话,出自千百年前芒国的一位少年英雄之口。

 

在天下太平之前,一切的个人情感,都可以搁置在一边。

 

张离能够理解他的意思,但是心里还是忍不住地觉得难过。

 

“我们可以并肩同行,”她鼓足勇气,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决绝。”

 

“我是个军人,脑袋今天还在脖子上,明天就不一定了,”陈山叹了口气,但是也朝她的方向靠了靠,算是回应她的亲近,“我同你保证,待到山河安宁......”

 

“不用保证,”张离轻轻捂了捂他的嘴,“我看得见你的心。”

 

陈山咬了咬嘴唇,还是要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张离。”

 

“你说。”

 

“我一定会娶你的。”

 

并没有觉得只有十六七岁的他们谈论婚嫁之事有任何不妥,张离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两个青年久久地对望着,在那天的黄昏中,从彼此的眼眸里,读出最真挚的心意。

 

 

 

清楚此刻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两个人都选择暂时把感情埋进心底,但毕竟互通了心意,陈山和张离之间,敞敞亮亮的。

 

两个人,还有何天下,一起读书、一起打靶、一起爬山,在风云激荡的芒大里,共同追逐着理想。

 

岁月奔流向前,骊歌也终于要响起。

 

在要和何天下一起毕业的那年春天,写字早已娴熟的陈山,给张离写了一封情书,算是约定的信物。

 

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站在湖边,陈山把信从怀里拿出来,递到了张离的手上。

 

何天下也在场,在他们俩的事情上,他横竖不是外人,陈山也不避着他。

 

见张离不打算当场拆,按捺不住好奇的何天下伸长了脖子。

 

“陈山写给我的,你不准看!”

 

“真是的,”何天下当然不是真的要看,只是觉得逗她很好玩,故意做出气鼓鼓的样子,“有了心上人,就不认我这哥哥了是吧?”

 

看张离明显脸红了,陈山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取出另一个信封,交到何天下的手里,“你也有。”

 

何天下听了一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你说从芒大毕业之后,要去陶国留学,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而我,是一定要从军的。”

 

陈山沉默片刻,继续说道。

 

“我们注定走上不一样的道路,但是我们又始终在一条路上。答应我,等你离开芒国的那天,再打开这封信。无论未来如何,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言罢,他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了抱何天下。

 

“真肉麻。”

 

何天下嘴上这么说,鼻头却早已发酸,使劲眨了眨眼,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回抱住陈山,极用力,也极认真。

 

既注定同归,又何论殊途。

 

 

 

 

芒历318年的九月,陈山回到军中,继续他的戎马生涯。与此同时,何天下远渡重洋,发誓学成归来,报效祖国。

 

十二月,芒国和吉国大战,因为各种意义上的落后而战败,被迫割让幸福岛,举国同悲。

 

幸福岛所在的省,是芒国文化发轫之所在,是芒国的根,而且矿产丰富,地大物博。

 

就这样,就这样,活生生地割给了吉国。

 

那个在条约上签字的人,就是一生信奉“以夷制夷”的何总督,何天下的父亲。

 

这位风云人物所有的信念,在签下名字的一刻,崩塌了。从此,一蹶不振,沉沦进了那罪恶滔天的梦幻一叶。

 

作为一名英勇作战的军人,陈山当然已经拼尽全力,浑身留下了不少伤口,但局势如此,实在无力回天。

 

痛苦、愤慨、无奈、屈辱、凄凉......万千种情绪,一遍一遍地凌迟着他。

 

一切仍在继续。

 

两年之后,贾国在芒国设立的制药厂突发爆炸,贾国以此为由大举出兵,实力不济的芒国再败。

 

芒历321年,丧权辱国的《芒城条约》签订。

 

根据条约,芒国继续开放内陆重要城市作为商埠,最为可怕的是,给予贾国相当的关税自主权。

 

一个国家,如果连自己的关税都无法捍卫,无异于已经一只脚踏进殖民地的深渊。

 

山河飘摇,国将不国。面对这样的景象,没有一个人不痛心。

 

此时,昔日亲密无间的三个人,在各自的领域中,为芒国渺茫的未来而努力。

 

何天下在陶国完成学业后,遍历两个重要大洲的各国,思考着他们何以强盛。

 

陈山因为卓著的军功,一升再升,坐到了芒城督军的位置。

 

而张离,延续着父亲实业救国的理想,一面发展家中产业,叱咤商界,一面资助着芒城诸多产业。

 

何天下远在国外就不谈了,单说陈山和张离,因为事务繁忙,平日里见面的机会也不多,难得有空的时候,会简单地吃个便饭。

 

芒国之境况,比他们念书时恶劣千倍百倍,关于罗曼蒂克的念头,在心里埋得更深。

 

国之不在,何以家为。

 

不过无论如何,陈山和张离都是彼此最信任的人,是坚实的后盾,每每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想想对方,会觉得又有了动力。

 

只是有时候,就算是最信任的人,也要面对考验。

 

 

 

芒历323年,出了一件大事。

 

这天夜里,码头仓库突然发生了爆炸。顺着外泄的爆炸物一查,查到了藏在鼻烟壶里的梦幻一叶。

 

梦幻一叶,这个被用以腐蚀芒国的罪恶之物,任谁提起来,都恨得牙痒痒的。

 

在芒城,掌控漕运的一直是张家,而张家的仓库里,又真的查出了许多梦幻一叶。

 

陈山接到上级的命令,立刻抓捕张父。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的上级,已不是陈山的伯乐吴都督。吴都督此前因过度劳累而故去,继任者是一位叫甄林的官员。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张家上上下下都慌了神,与此同时也感到十分莫名,这其中,自然包括张离。

 

看着拿手铐的陈山,张离感到深深的崩溃。

 

“我们家从来没有做过这般祸国殃民的事情,”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死死地抓住陈山的手腕,“你不能抓我爸爸,不能......”

 

虽然对张离有那样深的感情,但是陈山首先是一名军人,他需要服从命令,也需要对百姓负责。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张父是清白的。

 

知道此刻就算是劝她几句,也不能改变她父亲被抓捕的结局,又有这么多人看着,陈山狠了狠心,例行公事地把张父拷起来,带走了。

 

看着父亲恐惧而茫然的眼神,又看着陈山决绝到让她觉得陌生的背影,张离有一种如坠冰窖的感觉,眼前直发黑。

 

但是此时此刻,她不能倒下,父亲被抓走,她就是张家的掌舵者,必须撑住。

 

连着几天都没有消息传来,心急如焚的张离,主动去找了陈山。

 

站在他的办公室里,张离再一次重申张家对于芒国的忠诚,以及一代一代坚守的良知与正义,绝不会触碰这样肮脏卑劣的贸易。

 

这些话,其实不用张离说,陈山也知道。年少相识相爱,又彼此扶持这么多年,张离家是什么样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说的,我都明白,”陈山沉吟了一下,站起来倒了杯水给张离,“你先不要着急,回去再等一等。”

 

“都等了四五天了,一点说法都没有!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此案干系重大,其审查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陈山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平静得都有些冷漠,“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对他弃置不顾的态度感到不可思议,未穿过戎装的张离对于“服从命令是天职”也没有太深的体悟,此刻,只觉得绝望。

 

突然想起他少时所说的那句“我一定会娶你”,张离觉得,实在是荒唐极了。

 

“好,好,”张离咬紧牙关,不表露分毫自己的伤心难过,“不归你管,不归你管...我走便是了!”

 

在她要转身的一刻,陈山拉住她的胳膊,悄悄地塞了一张字条给她,极隐蔽,也极迅速。

 

张离愣了一下,旋即将条子藏好。

 

陈山后退一步,刻意拉开了和她的距离,脸上又恢复了那份平静。

 

“张总,慢走。”

 

走到门口,张离脚步停顿了一下,没回头。

 

 

 

大概是出于安全考虑,那张字条上只有含义模糊的三个字。

 

正在查

 

乍一看,陈山像是在重复刚刚的意思,张家涉嫌卖梦幻一叶的事情,正在查。

 

但是张离觉得,他既然悄悄给自己,就一定是有别的意思。

 

或许有一种可能是,他觉得这件事不对,正在查,甚至于,他可能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正在查。

 

冷静下来也能理解陈山此刻的难处,又有这张字条定心,张离平静下来之后,经过反复权衡,发现除了等,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张离根据二人一贯的默契猜测得没错,陈山的确在暗中调查这件事,是否为栽赃陷害。

 

但是,就算是栽赃,能够动这么大的手笔,也不会是一般人,一时间很难准确定位。

 

正当陈山深感烦恼的时候,他收到了一样东西。

 

一封从国外寄来的信。寄信人是吴都督当年的私人医生,程医生。

 

在信中,程医生告诉陈山,吴都督当年去世,不是因为过度劳累,而是被甄林所害,其目的,就是为了夺得权柄。

 

吴都督提拔陈山于微时,教了他太多太多,陈山对于他突然的死亡,本就痛心而且疑虑,此信一来,让他扼腕叹息不已。

 

以及,甄林做的恶,不会止步于此。

 

一种强烈的直觉包裹住了陈山,张离家的事情,说不定,也是他所为。

 

那么,他的动机会是什么呢......

 

抓到这个微弱的线索,陈山第一时间联系了张离。

 

商量过后,他们决定走一步大胆的棋,引蛇出洞。

 

因为没有证据可还张父清白,依据流程,张父被正式下狱。已经确定其中有隐情的陈山,不动声色地安排自己的亲信前去看守。

 

陈山反复交代他们,待遇务必从优,张父这几年身体不好,一定要仔细照顾。

 

按照二人的计划,张离主动去找了甄林一趟。

 

看着貌美如花的张离,甄林狡猾的眼神里散发出了一种令人极其厌恶的垂涎。

 

张父的事情确实是他做的,除了为他掩盖那些还未大白于天下的罪行,他也想借此从张家捞些油水。

 

比如,美色。

 

“张老先生对国忠诚,这我是很清楚的,”甄林假惺惺地叹了口气,“这次的事情,我也觉得非常不解。”

 

张离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没有任何变化,顺水推舟地说,“我非常担心我父亲,甄都督您明察秋毫,能不能想想办法,把我父救出来?”

 

甄林故作沉思之态,好一会儿之后,点点头。

 

“我可以这么做,不过,需要一点报酬。”

 

他色眯眯的眼神都快黏在自己身上了,张离自然知道他想干什么,强忍心中的不适,问了他一句。

 

“您要什么报酬?”

 

“甄某的妻子数年前去世,这么多年,甄某一直是独身一人,深感孤寂。张总沉鱼落雁,又才华出众,甄某倾慕已久。”

 

甄林往张离跟前坐了坐,把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所以,甄某想要的报酬,是张总的芳心。你嫁给我,我就把你父亲放出来。”

 

张离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在心里飞速盘算了一下,有了主意。

 

“甄都督您雄才大略,我也是十分仰慕的,”她得体地笑了笑,“我愿意和您订婚,只是眼下事务繁杂,我还不能将注意力放在个人之幸福上,您能否给我一年半的时间,让我将这些事料理好。一年半之后,我自当赴约。”

 

心想到嘴的鸭子也飞不了,甄林没多想,欢喜地同意了。

 

隔了一日,两个人便签了订婚书。又过了几天,甄林将黑锅扣在仓库管理员头上,把张父放了出来。

 

甄林毕竟老奸巨猾,还是留了一手。订婚书上要求,如果想要婚约解除,要么双方都同意,要么有一方意外身故。

 

换言之,他排除了张离单方面反悔的可能性。

 

陈山听说这件事之后,除了更加确信甄林跟前前后后的事情有脱不了的干系之外,也非常担心张离。

 

担心她真的受甄林的伤害,也担心她在这么多变故下苦苦支撑,会觉得不堪重负。

 

只是囿于身份,他不好直接跑来安慰她,只能悄悄给她送些东西,希望她保重好身体。

 

张离确实感到痛苦,但她并未失掉信心,其中很大的原因,就是陈山的支持。

 

陈山当年写给她的情书,她总是会拿出来看。

 

“世界之大人海茫茫无论青葱岁月还是来日方长我都想与你有个约定

 

乱世不知何时可终,然而情谊历久弥新,越是至暗时刻,越是熠熠生辉。

 

 

 

线索暂时中断,陈山和张离唯有继续等待,等待转机出现。

 

次年,贾吉陶三国战争爆发,整个世界陷入战火。

 

出人意料的是,一直挨打受欺负的芒国,竟然宣布参战。

 

不过,不是出兵,而是出后勤人员。

 

听说此事的陈山,当场就愤怒地跳了起来。

 

“荒唐!荒唐!”他拿着那张要求征召壮丁的命令,拍在了甄林的面前,“真要参战,该派我们这些就军人去!怎么能让老百姓冲在前头!”

 

甄林慢悠悠地点了一根雪茄,不慌不忙地解释,“我们国家这种实力,加入进去也是白费精力。后勤部又不是战场,没有那么多牺牲,你不要这样激动。”

 

“扯淡!”怒火中烧的陈山顾不得什么对上礼节了,“你难道觉得他们会善待于我们吗?错了!他们只会把我们派过去的后勤人员看成牲口,除了百般盘剥,往死里吸血,不会有任何其他结局!”

 

甄林看了一眼怀表,赶着要去听戏,没心思和陈山多费口舌,留下一句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便披上外套走了。

 

陈山站在原地,把那纸命令看了又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征召壮丁,其实很大意义上就是抓人去吃苦,甚至是送死,这种事情,没有哪户人家会心甘情愿。

 

可是这份命令里,没有提到任何对被征召的人家的补贴,只有一个字,抓。

 

这种行径,无异于杜子美笔下夜捉人的酷吏。

 

陈山是军人,但陈山不是没有人性的军人。

 

在芒大读的书,不是白费的,陈山熬了一夜,制定出详尽的保障政策,又召集了芒城多家报纸的负责人,让他们务必尽力宣传这次派后勤人员的意义,争取让老百姓不要那么抵触和反感。

 

多管齐下,征召后勤人员的事情虽然还是激起了惶惶人心,但是终究没出什么大乱子。

 

后勤人员从芒城开拔的时候,送别的队伍,将芒城的大街小巷填满了。

 

陈山站在最前面,对即将远赴战场的他们,深深鞠躬致意。然后,敬着军礼,目送他们离开,直到最后一个身影都消失不见。

 

痛吗,当然痛。

 

恨吗,当然恨。

 

积弱积弊,甚至连自己的百姓都不能护一个周全,还要他们去为了这个像赌局一样的参战国身份,流血流汗。

 

数百年前,那个头发凌乱的诗人,大概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写下了那样的句子。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在后勤人员抵达战场不久之后,何天下回国了。

 

他第一时间找到陈山,询问征召后勤人员的事情。在知道保障措施相对完善之后,微微松了口气。

 

“这个提案是我提的,”何天下坦诚地说,“我们在军事上本就捉襟见肘,实在没有办法打肿脸充胖子,所以…”

 

陈山看着他,脑中又想起了那天后勤人员队伍开拔时,他们脸上的不知所措和对未知的恐惧,心里一阵剧痛,忍不住打断了何天下。

 

“所以,就让老百姓去送死,对吧。”

 

何天下张了张口,想要辩白,但是又说不出什么。

 

谁都知道,这一程凶多吉少。谁都知道……

 

陈山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愤,站了起来。

 

“我早就说过,弱国无外交,军事一日不强,便一日要蒙受这样的屈辱,以致生灵涂炭。你倒是说说,你的道路,能够做什么!”

 

“陈山,”何天下跟着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我这么多年在外见识,越发懂得,军事也好,外交也罢,都不是割裂的,它们统摄于一个整体下,唯有整体强,方能关节强。”

 

“整体何以强?”

 

“革新。”

 

“已经改了这么多年,依然是不行!”陈山猛地一拍桌子,声音瞬间提高了几倍,“到底还要如何!”

 

“吏治腐坏,说明我们需要找到一条新的道路。”

 

“去哪里找?”

 

何天下停顿片刻,很坚决地说,“我以为,应当全面向梅国学习,各项制度,向其看齐。”

 

梅国,一个曾经是被殖民的地方,在揭竿而起之后,历经四百年,步步走向鼎盛,近年来,大有向世界第一强国发起冲击的意思。

 

陈山皱眉想了半晌,没说话。

 

“一步一步来吧,”何天下知道一心尚武的陈山暂时理解不全自己的观点,也不想一直这么吵,于是谈起了另一件事,“我昨天和张离见了一面,她把和甄林订婚的事情前前后后都跟我说了。你们的思路没有错,这个甄林,一定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害死吴都督,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你察觉到什么异样了吗?”

 

“你刚才跟我说,你接到的命令是强抓壮丁以充后勤,但这不是我递交的提案原文。”

 

何天下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纸袋,交到陈山的手里。

 

陈山把里面的文件拿出来一看,眉头拧得更紧。

 

何天下原本的建议,和陈山实际的做法,不谋而合。是有保障的征召,而不是罔顾人性的强抓。

 

“我猜,应该是甄林改掉了,强抓当然是最快的,但是视百姓如草芥,这绝非我的本意。”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了解。”

 

陈山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面色不善,但是这话一出,让何天下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和他亲密无间的少年。

 

还有那封他读了许多遍许多遍的信。

 

如有波涛如山那便是我来看你了

 

陈山了解何天下,何天下也了解陈山。他们一生所求,皆是重振山河。

 

还有,一直在践行实业救国的张离。

 

“总会找到证据的,”陈山攥紧拳头,“狐狸尾巴,哪可能一直藏得住。”

 

“我有些担心张离,她现在名义上毕竟是和甄林订了婚,万一甄林小人行径......”

 

“反了他了!”

 

陈山使劲砸了一下桌子,把何天下都吓了一跳。

 

“他敢碰张离一根头发,老子把他打成筛子!”

 

“你看看你,急成这样,”何天下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平静些,“理智上来说,张离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也不敢真的硬来,还有一年的时间,我们有机会的。”

 

“找到证据,铲除甄林,婚约自然解除,”陈山说得十分坚决,眼神里更是从未改变的坚毅,“我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做到。”

 

何天下欣慰地点点头,“以后张离嫁给你,我这个做哥哥的,算是放心了。”

 

看见他手上的戒指,陈山反应过来,说了这么半天,自己还没恭喜他新婚之喜。

 

何天下在陶国已经娶妻了,不过也是芒国人,是位叫怡萍的国际影星。

 

“何兄好福气,”陈山有些调侃地说,“恭喜了。”

 

“你们还真是般配,昨天张离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何天下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喜悦,反倒是有些惆怅,“她怨我,我是懂得的。”

 

陈山倒是没想到这一出,很是意外地反问,“怨你做什么?”

 

“她说,国难当头,我还有心情去谈儿女情长。”

 

其实陈山或多或少也有些这样的感受,只是他觉得何天下新婚燕尔,说这些可能有些冒犯。

 

他和张离不同,张离对何天下而言是亲妹妹一样的存在,他作为朋友,还是有些礼节要顾及的。

 

沉吟了一下,何天下开口道,“怡萍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看他并不打算继续往下说,陈山也没再多追问。

 

不说的话,往往是还不能说。

 

 

 

波及全世界的大战,在惨烈的厮杀后,最终决出了胜负。

 

芒国站对了阵营,但是派出去的十几万后勤人员,如陈山所料,做最苦的活,受到最差的待遇,有的累死在异乡,幸存下来的,归国之路也无比漫长。

 

在海的这头,亲人日复一日地等待,希望他们能早日归来。

 

大战落幕,旧的世界秩序彻底崩塌,重构新的秩序,迫在眉睫。

 

芒历325年,和会召开。

 

何天下作为芒国的代表,率代表团前往巴城参会。

 

然而,议程刚开始,芒国就被告知了一个惊天噩耗。

 

本以为能够就此收回的幸福岛,被这几个大国,从陶国手里转让给了贾国。

 

消息传回芒国国内,一石激起千层浪。

 

后勤人员那么多的血,难道白流了吗?

 

公理何在,正义何在。

 

在会议上,何天下代表芒国的四万万同胞,据理力争。

 

在发言前,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金表。

 

“进入会场之前,贾国的代表把这块表送给了我,想要讨好我,以此争夺幸福岛。”

 

留着络腮胡的贾国代表,在口袋一模,顿时愤怒地叫嚷起来。

 

“盗窃!这是盗窃!”

 

何天下冷笑一声,“贾国代表愤怒了,真的愤怒了。好吧,姑且算是我盗窃了。”

 

没等其他人说话,何天下极为严肃地提高了声音。

 

“那么,我倒想问问,你们贾国在全世界面前偷了整个山省的权益,山省的三千六百万人民该不该愤怒!四万万芒国人,该不该愤怒!请问贾国的这个行为算不算盗窃?是不是无耻?是不是,极端的无耻!”

 

何天下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落地砸坑。

 

“山省,是芒国文化的摇篮,芒国的圣者,诞生在这片土地上。山省是芒国的,无论是从经济、战略还是文化,芒国不能失去山省,正如同你们不能失去你们的圣地。”

 

“尊敬的先生们,我很高兴能代表芒国参加这次和会,深感责任重大。刚才贾国代表说芒国是未出一兵一卒的战胜国,这是无视最起码的事实!”

 

何天下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照片。

 

“战争期间,芒国派出的后勤人员高达十四万,遍布在战场的每个角落,和所有战胜国的军人一样在流血牺牲。他们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赢得这场战争,换回家园的和平与安宁。我们希望,会议在讨论芒国山省问题的时候,会考虑到芒国的基本合法权益。否则,无数灵魂哭泣,世界不会得到安宁!”

 

因为情绪非常激动,何天下眼眶有些红了,但是作为一国之代表,必须保持气度。他理了理领子,把腰板挺得直直的,走了下来。

 

短暂的沉默后,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贾国代表的脸色,明显有些挂不住了。

 

何天下坐回席位,眉头微微皱起,把那声叹息,藏进了心底。

 

 

 

几个月后,芒国内部,发生了大事。

 

芒城大学的师生们,带头冲上街头,为山省权益振臂高呼。一时间,一句句震人心魄的口号响彻云霄。

 

“誓死力争,还我幸福岛!”

 

“内惩国贼,外争国权!”

 

“宁肯玉碎,不为瓦全!”

 

仅过了两天,在陈山出生的县城,那里的学生们为了声援芒大师生,也走上了街头。

 

不仅是学生,情绪被点燃,无论何种身份,朴素的爱国心都在这种极端的情境下被激发。一时间,学生罢课、商人罢市、工人罢工。

 

所有人的要求是一致的,芒国不能在移交幸福岛给贾国的协议上签字。

 

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引起了广泛的注意。

 

自甄林任职芒国都督以来,一直被人质疑有亲贾立场。在目前的局面中,传言更甚。

 

芒城有一家侦探社,里面的侦探向来很奇特,探案不为钱财,只为正义。

 

有位姓大的侦探,对于梦幻一叶那个案子草率了事,一直心存疑虑。只是甄林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也没法当时就开展调查。

 

眼下这种混乱场面,正提供了狭缝效应,他带着助手,重新梳理那件事。

 

这一查不要紧,挖出了惊天的隐情。

 

此案最大的疑点在于,那批梦幻一叶的根本来源到底是什么。

 

谁都知道,芒国不可能自己生产,那么它就只能是从海外来的。

 

这个问题,无论承担责任的是张父,还是那个仓库管理员,都无法解释。

 

对准此处,大侦探多方侦查,终于找到了证据链上一直缺失、但是无比关键的一环。

 

甄林有一个极为倚重的亲信,之前一直作为其心腹跟随左右,但是自从梦幻一叶的事情,他就消失不见了,大侦探一查,发现他竟然带着全家去了贾国。

 

大侦探由此怀疑,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要紧的事情,留在芒国会有暴露的风险,所以要去贾国避风头。

 

至此,也就勾连起来了。

 

那批货物,的确是从贾国运来的。而违规给他们一路绿灯的,就是甄林。

 

甄林派这位亲信,抹掉了货品上的免检标志,全部嫁祸给张家。

 

还有,瞒着所有芒果人暗中出卖幸福岛的秘密协议,让何天下他们整个代表团在和会上陷入极度被动的秘密协议,也是他签的。

 

无需怀疑,他就是在贾国面前奴颜婢膝的人。

 

而他的目的,就是自己的荣华富贵。

 

得知此事的陈山,再也按捺不住。

 

甄林此人,卖国求荣、害死自己的恩师、企图强娶自己心爱的人......

 

在办公室坐了整整一晚上,陈山在黎明破晓的时候,攥着自己的配枪,眼神里只有杀气。

 

 

 

此前,何天下已经回到了芒国。

 

他的太太怡萍主演的新电影,要上映了,3月2日这天,要在芒城大剧院召开首映礼。

 

作为城中的名流显贵,陈山、张离,还有甄林,都在受邀之列。

 

就在首映礼开始的时候,本来要致辞的甄林,不见了。

 

找遍大剧院,也没发现他的人影。回过头去一找,发现他都没来得及出门,就倒在了自家的书房里。

 

一枪打在头顶,一枪打在心脏,皆是致命的。

 

最为可怖的是,他的右手腕,被生生踩碎了。

 

发现他的两个警卫,刚刚跑出甄家楼,准备去报告,就被潮水般涌过来的学生们给吓到了。

 

比他们的人数更为扎眼的是,几乎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个火把。

 

“同学们,你们......”

 

不愿和这些小卒多费口舌,为首的那位男青年,站上门口的石桩,振臂高呼。

 

“甄林作恶多端、出卖芒国,罪无可恕!他位高权重,可我们不怕他,我们要的是一个干净的芒城,一个干净的芒国!”

 

言毕,他大手一挥。

 

“给我烧!”

 

本就一腔热血的青年们,将自己所有的怒气,尽数丢给这个十恶不赦之徒,火把相继被抛到甄家楼的墙壁、花园、护栏......

 

昔日奢华无比的甄家楼,顷刻付之一炬。

 

刚刚从楼里出来的那两个警卫,早就被这一幕吓傻了,根本忘了说甄都督的尸体还在里头。

 

熊熊烈火,越烧越旺。

 

燃烧,燃烧!

 

火烧甄家楼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芒城,甚至是整个芒城。

 

虽然这样的做法很激进,但是在深重的苦难之下,面对甄林这样的罪人,要求所有人保持理性,实在是不可能的。

 

学生们其实不知道甄林死在了他的书房里,但是命运的安排,让他和他所有的罪恶,一同上路,去见了阎王。

 

至于那两枪,当然是陈山开的。

 

虽然已经死无对证,但是陈山还是主动承认了这件事。

 

他把身上的戎装尽数除去,一身布衣去了警局。

 

“是我做的,”陈山说得无比坦率,也毫无畏惧,“我开了两枪。”

 

停顿了片刻,他抬高了声音。

 

“一枪为了国家而开,一枪为了我的爱人而开!”

 

负责审讯的人对视一眼,问起那个最惊人的细节。

 

“他的手?我踩的,”陈山眼神中尽是轻蔑,“那只手,签了出卖芒国的秘密协议,写了和张离的订婚书,难道不该踩碎吗?”

 

言罢,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图。

 

一枪为国,一枪为爱。

 

陈山确实是为民除害,但他也确实触犯了该遵守的规则。

 

不过,法为捍卫正义而生,绝非正义之敌,对于这个极为特殊的案子,经过审慎的讨论,最终给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判决。

 

判决陈山,接替甄林之职,就任芒城大都督。

 

亲自签署这个调令的芒国大总统,握住陈山的手,郑重地嘱托。

 

“对你的判决,就是把更大的责任交付于你。望汝勉力,不负所托。”

 

陈山久久地望着他,最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是!”

 

 

 

就职的次日,陈山向张离求了婚。

 

山河仍破碎,但是他不想再等。在那样的黑暗中,他差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跌入火坑。

 

而张离自己,也更加明白在至暗时刻,朝她伸出的那只手、始终等在那里的那只手,意义有多重。

 

两只手牵起来,不是沉沦于儿女情长,而是将力量聚在一起,朝着一个方向使。

 

就像当年,陈山在芒大教张离打靶时所说。

 

“同一发子弹,不打两个地方。”

 

半个月之后,两个人在芒城最大的饭店举办婚礼,正式结为夫妇。

 

婚礼的司仪,理所当然是何天下。

 

分属军、政、商的三人,再一次像少年时代一样,心贴着心,共同向未来。

 

因为芒国拒绝签字,按照国际法,幸福岛的事情,只能搁置下来。

 

次年,本来就想削弱贾国海军实力的梅国,从中斡旋,在芒国支付了高额赎金之后,勉强从贾国手里拿回了幸福岛。

 

站在十字路口的芒国,继续面临着内忧外患。

 

此时,国内混战严重,南有芒国建立者孙先生及其追随者,他们组成了蓝团,北有各路像陈山一样拥兵自重的势力,与此同时,还有突然建立、并开始快速发展的,以东边苏国为师的红团。

 

蓝团和红团原本有矛盾,但在芒历330年,他们在南方的广省召开会议,对自身的主义进行重新解读,宣布合作,并于两年之后,联手北上征伐,力争终结混乱。

 

对于内部混战早就厌恶透顶的陈山,看到此情此景,在忧虑中,又有些隐隐的希望。

 

弃暗投明,会是更好的选择吗。

 

这些年,陈山苦苦支撑着芒城,既要护一方百姓安宁,又要承担对芒国的责任。

 

因为局势不稳,军中补给时常跟不上,作为妻子,也作为最好的战友,张离毫不犹豫地支撑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与此同时,深知人才是国家立命之根本,张离利用张家雄厚的财力,资助了许多芒国学生远渡重洋去留学。

 

作为爱国商人,张离的心志从未改变。

 

两个人在共患难的岁月里,奔赴着同一个理想,感情更加深厚。

 

他们的长子已经快四岁,次子也一岁多了,虽然陈山很想有一个女儿,但考虑张离的身体,和她商量之后,觉得等几年再说。

 

陈山总是对张离说,等到一切平息,他就和她带着孩子们,还有经过那年打击之后一直身体不好的岳父,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那个江南小县城。

 

一家人,就在那儿过一辈子。

 

决定向蓝团投诚的前一个晚上,陈山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

 

对他的心事了如指掌,张离伸手抱紧他的腰,把脸埋进他宽厚的胸膛。

 

“想好了就去做,”她的声音不大,但极为沉稳,“我就站在你的身边,担心什么呢。”

 

陈山叹了口气,摸摸她的长发,“我就怕我的选择连累了你和孩子们。”

 

张离本来闭着眼睛,闻言,一下子睁开眼,和他对视。

 

“陈山,”她说得确凿,也说得温柔,“那年梦幻一叶的事情,你悄悄帮我,会怕我连累你吗?”

 

“自然不会。”

 

在温暖的被窝里,张离握紧陈山的手。

 

“那我也不会怕的。孩子们也不会,他们身上流着和你一样的血,自该有铁骨。”

 

陈山感叹地点点头,把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脑袋上。

 

本想说一句娶妻如此夫复何求,但话到嘴边,成了一句轻松的情话。

 

“我就喜欢你不怕。”

 

张离唇角带笑,抬头亲了亲他,道了一声晚安。

 

把她抱在怀里,本来一直心悸的陈山,也慢慢平静了下来,跟着闭上眼,准备迎接明天的太阳。

 

芒历332年,陈山作为芒城大都督,通电全国,宣布芒城易帜,归顺定都金陵城的蓝团。

 

此后,作为驻扎北方的虎将,继续护这片土地安宁。

 

 

 

红团和蓝团在短暂的合作之后,在蓝团的首先挑衅下,开始水火不容。

 

蓝团的首脑江先生,对红团恨之入骨,做梦都想除之而后快。

 

红团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芒历333年在西省的昌城揭竿而起,从此有了自己的队伍。

 

之后,在红团内部最具雄才大略的茅先生的带领下,红团深入广阔的芒国腹地,团结了无数底层的百姓。

 

红蓝之间的对决,持续了将近十年。

 

与此同时,从未放下过狼子野心的贾国,也加紧了入侵的脚步。

 

芒历337年,贾国大举进犯芒国的东北部,时任东北部大都督的汉青将军,接到江先生的命令,不曾抵抗,东北部的三个大省,尽遭屠戮,举国哀恸。

 

之后不久,江先生派汉青将军和陈山一道,继续去广大的腹地,剿灭红团。

 

汉青将军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当年那道不抵抗的命令,他一万个不想遵守,却也有太多的无奈。

 

只是无论如何,他依旧以罪人自居,愧对于那三个大省的每一位百姓。

 

和陈山共同灭“匪”的时候,他多次提起,不该再这么内耗下去,而是应当团结起来,共同抵御贾国。

 

何况,这个“匪”,是灭不掉的。

 

芒历342年,面对贾国即将到来的、无比凶猛的全面侵略,陈山和汉青将军在长安城共同劝说江先生,暂时放下对红团的仇恨,共御外敌。

 

“御外,必先使内安宁。”

 

江先生这个人,阴险又顽固,自然是不会听他们的。

 

万般无奈之下,面对一团糟的局面,陈山和汉青将军最终决定,用武力来说服他。

 

十二月的那天清晨,在长安城的华池,两位将军一起抓住了江先生,逼他同意联和红团共同抗贾。

 

处理得稍有不慎,芒国就会面临全面崩溃,所以江先生的夫人立刻从金陵城赶来,不远处的延城,红团经过商议之后,也派来三员大将,参与谈判。

 

最后自然是谈下来了,只是陈山和汉青将军面对的,就不是简单的惩处了。

 

汉青将军和江先生是拜过把子的兄弟,虽然江先生气他,但终归留了几分薄面。

 

而对于陈山,他就只剩下怨恨了。

 

自此,陈山开始了漫长的牢狱生涯。

 

 

 

其实张离是可以不来陪他的。

 

作为富商大贾,只要她和陈山在此时决裂,表明立场,还有许多地方要仰仗她的江先生,绝不会为难她。

 

但是,张离来了,明知是圈套,她也还是来了,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来了这座阴暗潮湿的监狱。

 

才只有四十多岁的陈山,因为悲愤交加,原本乌黑的头发,白了大半。看到她们母女俩,更是急得要发狂。

 

“你带囡囡来做什么!这是送死!送死啊!”

 

同样不惑之年的张离,握住他的手,捏了捏。

 

“如果你是我,难道你会不来吗?”

 

陈山垂下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下子,全家的命都被江先生拿住了。

 

“你没有做错事情,”张离看着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温柔,“你无愧于芒国,无愧于芒国的百姓。”

 

此前一直情绪紧绷的陈山,一手抱着还没有满月的女儿,一手揽过张离,从隐隐的抽泣,到大哭出声。

 

从青葱岁月走到真正意义上的来日方长,他和她的约定,始终就在那里,不改分毫。

 

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是无论在何种境况下,都对彼此忠诚,对彼此所信的东西忠诚。

 

在监狱里关了大半年,迫于舆论压力,江先生把陈山一家软禁了起来。不用再蹲大牢,物质上自然好一些,但是精神上的折磨,从未减少过分毫。

 

因为要与世隔绝,防止有人来救他们,所以软禁的地方一换再换,且总是在深山老林里,那些监视他们的看守,心里不痛快,便拿陈山和张离撒气。

 

恶语相向已经是常态,更不要提,有时候还会拳打脚踢,让他们受些皮肉之苦。

 

陈山在军中磨砺多年,这样的苦难,尚且还能忍耐得住,但张离自幼养尊处优,实在被这样的局面弄得不知所措。

 

因为产后不久就来陪陈山,在监狱里得不到任何照顾,张离本来就落下了些病根,日复一日的精神折磨,更是把她往悬崖边缘,越推越近。

 

在一个大雨天,正在屋子里努力用发潮的煤炭生火的陈山,刚要回头对张离说句什么,就看见她直直地倒了下去。

 

他大喊出声,几乎是立刻飞跑过去,勉强接住她,没让她的脑袋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在反复央求看守之后,他们把她送到了当地的医院,做了个检查。

 

是一种很严重的疾病,直到很多年之后,都不能彻底治愈,彼时的芒国,更是回天无力,倒是梅国,相对发达的医疗技术,还能想想办法。

 

陈山不能眼睁睁看着张离死,他想尽办法,托人带信给孙先生的夫人宋女士,说明情况。

 

张家和宋家也是关系亲近的世交,宋父宋母已经有三个女儿,但还是对张离宝贝得不得了,小时候还开玩笑地说,要让她做家中的四小姐。

 

张离和后来成为孙夫人的二小姐,关系最后,这么多年,始终没变。

 

说来也巧,但是并不稀奇,三小姐的丈夫,就是江先生。

 

听说此事的宋二小姐,立刻联系了妹夫,恳请他不要那般残忍,纵使他认为陈山有错,也不该迁怒于陈山无辜的妻儿。

 

本就想再争取张离倒向自己这边的江先生,面对妻姐的请求,自然不会强硬拒绝,甚至帮助安排张离去梅国治病。

 

临行的那天,张离用力抱了抱陈山,努力忍住自己的眼泪,告诉他,自己一定会健健康康地回来。

 

陈山抱着她,始终无法在内心确认,这不是今生最后一次拥抱。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要让她没有那么多负担地去梅国治病,哪怕他无法走出黑暗,她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天,站在山上,陈山久久地注视着小汽车离开的方向,不肯收回目光。

 

他不可遏制地想念在芒大的那段金灿灿的岁月。

 

那会儿,他的张离,天真烂漫而又骄傲肆意,不被任何事情所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他,受了这么多这么多的折磨。

 

 

 

到了梅国之后,张离一边治病,一边利用着自己的身份,进行着社会活动。

 

做法很简单,向所有人解释当年长安城之事的实际情况。

 

目的更简单,在舆论上,与国内一直关切此事的媒体形成合围,对江先生施压,释放陈山。

 

虽然两个人隔着茫茫大洋,无法相见,也无法获知对方的情况,但张离相信陈山,就像陈山相信张离一样,一定会度过这个难关。

 

此时,被贾国全面入侵的芒国,几近亡国灭种。这样大的威胁之下,红团和蓝团那些恩恩怨怨,实在是要先搁置一边。

 

这更加证明,陈山和汉青将军的做法,没有错。

 

在多方努力下,陈山的生活水准有了很大的提升,最起码,安宁了些。

 

但是一直被关着的陈山,听说外面的局势,依旧每天坐立难安,只希望自己能够上阵杀敌。

 

但是他深知,这不可能。莫说再让他带兵,就是他自己去冲锋,都会被怀疑是有不轨之心的。

 

总是苦闷,又时时刻刻牵挂着张离,陈山的身体,也有些熬不住了。

 

但所幸,他没有真的崩塌。

 

他要活着,他一定要活着。

 

芒国前后经过十四年的抗争,最终赶跑了贾国,等来了他们没有任何条件的投降。

 

再之后,是三年的红蓝之战,最终红团胜出,蓝团被赶到了南面的一个小岛上。

 

在临行前,江先生本来想杀掉陈山和张离为他生的三个儿女,以此泄愤,但是最终,红团察觉到了他的计划,及时拦截,终于救出了被关押了十几年的陈山。

 

张离在梅国养病多年,已经好了大半,在梅国的那些日子,她依旧没有放弃初心,一边为解救陈山而努力,一边用自己的万贯家财,支援着国内的抗战事业。

 

如今尘埃落定,这对历经磨难的夫妻,又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红团对于陈山的能力大为欣赏,自然是希望他能留下来。

 

在劝他时,理所当然地搬出了家国大义。

 

只是这最后一次,陈山婉拒了。

 

外敌和内斗,他看得还是很明白的。他未曾认同过红团的主张,如今,也不会认同。

 

当年捉江先生,也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这个破碎的、他和张离都深深爱着的芒国。

 

“茅先生,”陈山很认真地对他说,“让我和孩子们,同我的妻子团聚吧。”

 

他望着远处的江水,声音里只有平静。

 

“残生,为我们自己活几日吧。”

 

身材高大的茅先生,看了他许久,叹了口气,最终点了点头。

 

芒历355年,陈山和三个孩子,远渡重洋,去和张离重逢。

 

次年,多年以来一直坚定支持蓝团的何天下,被判决为战犯。

 

但他实在是没有做错过什么,他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做一个外交官该做的所有事。

 

当年在和会上为芒国据理力争是,在红蓝大战时为蓝团争取梅国的援助,也一样是。

 

即使身着囚服,何天下也依旧风骨不减。

 

面对所有极端的指责,他始终只有一句话。

 

“历史终将宣判我无罪。”

 

万千功过是非,唯有交由后人评说......

 

 

 

 

“督军大人?...督军大人!”

 

连声的呼唤,把张辰从这个漫长的梦中叫了起来。

 

他的手里,正捏着去抓捕鸥菲父亲的命令。

 

“陈山,张离......”

 

贴身的警卫员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觉得十分诧异,“谁是陈山和张离?”

 

张辰愣愣地看着警卫员,但视线实际上并未完全聚焦。他还是他,他又已经不是他,

 

“今天几号?”

 

“三月六号。”

 

“三月六号...”张辰喃喃自语了一句,“惊蛰到了。”

 

“是的,督军大人,又到一年的惊蛰了。”

 

张辰突然一把抓住警卫员的胳膊,急急地说,“万物生长的时候,我还有机会去改变,对不对?”

 

对他所言一无所知,警卫员茫然地张了张口。

 

张辰望向门外的晨光,坚决地点了点头。

 

“老话说,春雷响,万物长。”

 

他停顿了很久,补上了豁然开朗的一句话。

 

“一切,不过是刚刚开始。”

 

全文完

 

 

 

这个故事不是被家国大义捆绑的故事

 

如果非要给出一个定义或许可以称为,生而为人,该怎样珍视生命中的一切

 

请相信

 

又是一年惊蛰时春风终度玉门关





凤凰花开


「时光的河入海流,

终于我们分头走。」

  

激情码了5k,在中和下播出之前先浅浅开个胃。



 

这是张辰第无数次地把那封撕成几半的信拿出来看了。

 

世界之大,人海茫茫,无论青葱岁月,还是来日方长,我都想与你有个约定。

 

他用手指轻轻抚过那早已发黄发脆的纸张上干涸的字迹,与此同时,也是抚过深挚的少年情意。

 

第一次见她,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中午时分,张辰满头大汗地从靶场回来,去公共澡堂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回到寝室里,瘫在床上。

 

正当他快要从闭目养神过渡到呼呼大睡的时候,门“砰”地被推开了。

 

“快快快!起来!”

 

听见声音,张辰就知道是谁。他没睁眼,只是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伐要吵。”

 

今天不上课,不需要穿学生制服,斯斯文文的青年一身长衫,站在床边叉着腰瞧了张辰几秒,不由分说地伸手把他拽了起来。

 

被扰了清静的张辰顺着他的力气,被迫爬了起来,嚷嚷道,“何天下,你脑壳有问题啊!”

 

何天下不恼,很自然地撸了一把他鸡窝般的头发,“跟我走。”

 

转身见张辰还在发愣,何天下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带你见一个人。”

 

“啥宁啦?”

 

何天下拉开门,理直气壮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起来,跟我走。”

 

被他烦得没办法,张辰认命地爬起来,换上了一套还算像样的衣服。

 

“等等。”

 

张辰感到不耐烦了,“又干嘛?”

 

“你把头发梳梳,乱七八糟的。”

 

“没事,”张辰不在意地摆摆手,“习武之人不在意这些。”

 

何天下挑了挑眉,在心里腹诽一句。

 

你小子,会后悔的。

 

 

 

从宿舍楼出来,穿过一条林荫小道,何天下对等在那里的身影使劲招招手。

 

“菲菲!我们来啦!”

 

听见声音,女孩子转过身,如瀑长发在阳光下划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该死,我怎么刚才不梳头。

 

张辰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了然于胸的何天下努力憋住笑,拽着张辰走到了女孩面前。

 

“介绍一下,这是鸥菲,”何天下的眼睛狡黠地转了转,清清嗓子,“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妹妹。菲菲,这是张辰,我的好朋友。”

 

鸥菲主动对张辰伸出了手,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你好呀,很高兴认识你!”

 

她的眼睛特别亮,在阳光下尤其如此,笑起来眉眼弯弯,叫没读过什么书的张辰来形容,就像,就像是天上的月牙儿一样。

 

张辰紧张地把手汗在裤边擦了擦,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你好,你好。”

 

“菲菲也考上芒大了,以后就是咱们俩的学妹啦,”何天下把鸥菲的书包接过来,很自然地斜挎在自己身上,“过几日我们一起帮她搬行李,今天先带她随便逛逛,熟悉熟悉环境。”

 

鸥菲仍然笑意盈盈的,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纸包,灵活地拆开,露出里面精致的糕点。

 

“给,”她递给他们一人一块,“还热乎着。”

 

张辰认得纸包上的标志,是芒城有名的糕点铺,他每回路过的时候,都会被那里面的香气迷住,但从小到大清贫惯了,他对这种“富贵东西”,只能是敬而远之。

 

何天下很自然地接过来,丢进嘴里,看着张辰扭扭捏捏的样子,忍不住笑。

 

“菲菲请你吃,给她个面子呀。”

 

“噢,噢,好。”

 

张辰如梦初醒地把那块点心接过来,努力作出慢条斯理的样子,一点点吃掉。

 

鸥菲看着他,被他额头上的那道伤疤吸引住了目光,“这个?”

 

那是张辰来芒大前,在一次冲锋中留下的,不算太明显,但是细看,总是能看出来的。

 

“噢,我...我...我就是......”

 

张辰平时话就不算多,今天更是格外紧张,很简单的事情,却半天捋不明白。

 

何天下揽住张辰的肩膀,很自豪地替他和鸥菲解释,“这是勋章。”

 

停顿了一会儿,他的音量提高了些。

 

“保卫河山的勋章!”

 

不知怎么的,听见这话,张辰紧张的情绪顿时平复了下来,一下子站得笔直,非常郑重地接了一句。

 

“是的,保卫河山,我辈义不容辞!”

 

张辰知道的是,那一刻的鸥菲,看着对他很崇拜。

 

张辰不知道的是,那一刻,名为爱情的种子,已经在女孩的心里种下。

 

 

 

很快,鸥菲正式入学了,成为了芒城大学的一名新生。

 

此时的芒大,是乱世中的芒大。

 

外有敌国铁蹄践踏,内有各路势力争斗不休,在所谓的象牙塔中,也没有全然的清静与安宁,无论是教授们还是学生们,皆以天下为己任,共同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芒国,该往何处去。

 

张辰生在江南的一个小县城,小小年纪就来到都城投军,被吴都督所发掘,大力培养。跟随着伯乐,又经历过浴血奋战,他所相信的,是以军事强国。

 

张辰家中贫寒,小时候没有条件读书,从军多年,也没有机会拾起笔杆子。吴都督是儒将,深知空有力气是做不好一个合格的将领的,于是把他送来芒大。

 

在这里,他认识了何天下,和许许多多像何天下一样的有志青年。

 

何天下出身外交世家,在父辈和祖辈的感召下,立志以自己的学识为芒国寻得一个药方。虽然,还没有找到。

 

关于报国之途径,张辰和何天下曾有过争执。

 

“在战场上得不到的,难道你想在谈判桌上靠嘴皮子去得到吗?男儿就该浴血沙场,有朝一日马革裹尸还,才是最好的归宿。”

 

“难道只要军事就可以救芒国于水火吗?外交绝非耍嘴皮子,而是以公理去向强权说不!”

 

他们未曾互相说服过,但是因为那个核心的目标一样,倒也像是达到了君子和而不同的状态。

 

那个目标就叫做,保卫河山。

 

这便是乱世,路有千万条,奔赴在其上的人们,却守着同一个朴素的理想。

 

誓死捍卫河山,我们共同的河山。

 

 

 

在芒大的日子,是张辰经历过的二十几年岁月中,最闪亮亮的一段。

 

闪亮在,学到了很多知识,更闪亮在,那是有何天下和鸥菲的地方。

 

有一次在靶场看完张辰打枪,鸥菲便缠着张辰教她。

 

对此,张辰感到有些意外,在他的观念里,像鸥菲这样的千金小姐,是不可能对拿枪这茬事感兴趣的,但看鸥菲态度坚决,他也便爽快地答应了。

 

鸥菲的个子很高,和张辰站在一起时,不矮他什么。她特别聪慧,张辰跟她讲一次动作要领,她就牢牢记住了。

 

一开始,因为担心安全问题,张辰总是把着她的手,带她叩动扳机,到后来,不满足于在他保护下开枪,鸥菲笑着挣开他的手,自己有模有样地开枪。

 

看鸥菲笑,张辰也笑,站在她的身侧,表面是在看她手里的枪和远处的靶子,其实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总在悄悄地看她。

 

鸥菲真的很漂亮,明艳大方,而且古灵精怪的,像个小太阳,总是把张辰的心烤得暖乎乎的。

 

在他们打靶的时候,向来不喜武事的何天下就坐在一边看,太阳大的时候,把外套盖过头顶,给自己弄出一片遮阳的区域,望着鸥菲和张辰笑。

 

他在心里悄悄地想,这两个人看着挺般配的嘛。

 

张辰因为没什么文化,白天的课经常跟不上。见他苦恼地咬笔杆子,鸥菲和何天下商量着为他补补课。

 

鸥菲特意去订了一支钢笔给张辰,刻上“刻苦榜样,文武双全”八个字。

 

“武你已经有啦,”鸥菲把他宽厚的手掌拉过来,认真地把笔盒放上去,“文也要加油哦。”

 

“好,”张辰答应地干干脆脆,没有半点犹豫,“我一定加油!”

 

何天下特地去向图书馆馆长说明了情况,每天晚上和鸥菲一起,教张辰读书写字。

 

芒大的图书馆藏书万卷,后来有一位姓李的先生做了馆长,再后来,有一位从湖省来的男青年,做临时管理员,两个人也总是深夜坐在油灯下,探讨着芒国的未来。

 

先生,您找到那个药方了吗。

 

那个青年,总是这样问李先生。

 

见张辰写出的笔画像狗爬一样,何天下特地买来字帖给他,教他照着学。

 

张辰拿枪是把好手,但碰到这种事情,倒像是秀才撞见兵,十分窘迫。

 

鸥菲到底是女孩子,心思细腻很多,不像何天下总是说教,她总是坐在张辰身边,像他教自己打靶时一样,把着他的手写。

 

挨得很近时,张辰能够很清楚地闻到,鸥菲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可能是一种洗衣粉的味道,也可能单纯是姑娘家的香气。

 

在那盏油灯下,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一笔一画,不疾不徐。

 

张辰特别刻苦,知道自己比别人慢了很多,所以尽全力往上赶。

 

他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不为人后。

 

有时候熬得太晚,何天下撑不住,早就趴在一旁的桌上睡着了。鸥菲坐在他的身旁,一只手撑着脑袋,一点一点的,也打起了瞌睡。

 

在写字的间隙,张辰揉揉酸胀的眼睛,扭头看她。

 

怕她脖子酸,他悄悄地伸出手,想撑住她的下巴,但是在将要碰到的一刻,又犹犹豫豫地缩了回来。

 

张辰喜欢鸥菲,这是确凿无疑的。

 

但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此时手握的那一点点军功,还不足以和两个人的阶级鸿沟去对抗。

 

鸥菲和何天下,是很般配的,张辰总这么告诉自己。

 

家世相当、青梅竹马,他们在一起,是应当应分的事吧。

 

但是,张辰又无法真的消除那份滚烫的少年心怀,喜欢就是喜欢,骗不了自己的。

 

他真的想和她成为恋人,甚至于,想得远一些,以后可以结为夫妇。

 

纠结了许久,张辰决定先把表白心意的事搁置到一边,现在这种朝夕共处,已经很幸福了。

 

 

 

局势千变万化,芒国遭到的苦难,日复一日地深重。

 

对于那些让人忧虑万分的事情,张辰和何天下总是争执不休,问题的焦点,依旧在于该以何种方式去解决。

 

一个尚武,一个崇文,在根本的选择上,说服不了对方。

 

此时的鸥菲,对于他们任何一方的想法,都还没有太多的赞同或是反对。她感触更深的,是父亲实业救国的做法。

 

鸥菲家非常有钱,但那些钱,有许多都是拿来资助国家之所需,没有半点吝啬。

 

父亲一直同女儿说,一个人如果只满足于自我享受,而无家国之怀,是可鄙的。

 

何天下十八岁生日这天,在鸥菲的提议下,三个人一起去爬芒山散心。

 

前几日才为租界协议的事争论过一场,张辰和何天下之间还有些不痛快。

 

鸥菲很明白两个人的弯弯绕绕,走在路上的时候,一人一只手地拉起来,叠在一起。

 

张辰有些别扭地想要挣脱,被鸥菲按住。

 

“不准躲,”她说得理直气壮,还有些傲娇,“今天都得听我的。”

 

何天下吐出一口气,脸虽然还是绷着,手却真的没有移开。

 

走到山脚下,鸥菲放开他们的手,指了指高处。

 

“你们说,我们能不能爬到最高点?”

 

“那是自然,”张辰干脆地点头,“一定可以。”

 

鸥菲扭头看他,语气坚定,“芒国,也终将翻越峰顶。”

 

何天下和张辰对视一眼,立刻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翻越峰顶,谈何容易,”何天下叹了口气,“我们现在,或许都不在上山之途。”

 

“总会找到的,”鸥菲微微地笑起来,拍拍他的手腕,“何哥哥,你在努力,张辰也在努力。还有我,也跟你们一道努力。”

 

虽然张辰和何天下一样大,但是鸥菲从来不称呼张辰为哥哥,而是简简单单地直呼其名。

 

三个青年一道往上爬,因为从小就喜欢运动,在张辰看来是金枝玉叶的鸥菲,体力并不输给两个男生,步伐有力而矫健。

 

到达山顶时,三个人俯瞰着芒城,各自陷入了思绪中。

 

家国之责,正在吾辈。虽不知何为最好的光明大道,但正如鸥菲所说,他们会一起努力。

 

何天下取下脖子上挂着的相机,请过路的一位夫人为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后来,照片洗出来,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写下了十二个字。

 

“良辰美景,人间芳菲,天下和平。”

 

是三个人的名字,也是共同的祈愿。

 

愿终有一天,破碎山河重振兴,天下苍生苦难终。

 

 

 

那天在芒山上,三个人聊了许久许久,等到下山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何天下有事情要在城郊留宿一晚,便先和他们道了别。

 

走在回城的石板路上,鸥菲突然撒起娇来,要张辰背她。

 

“还有两三里就要到了,”张辰望着她,嘴角带笑,“累得走不动啦?”

 

“累,要背。”

 

张辰一点不推辞,干脆利索地在她面前蹲下,“上来吧。”

 

鸥菲开开心心地爬到他的背上,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走咯!”

 

张辰牢牢地托着她,不让她有一点掉下来的可能。

 

两个人靠得是那样近,那样近。

 

“张辰。”

 

鸥菲叫了他一声,依旧是脆生生的。

 

“嗯。”

 

“我特别愿意和你呆在一起,”她的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怕他觉得酸痛,收了几分力气,算是虚虚地搭在上头,“觉得特别安心。”

 

不知哪来的一股冲动,张辰立刻问道,“是像你何哥哥那样的安心吗?”

 

鸥菲摇摇头,很认真地答,“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呢?”

 

一瞬间,鸥菲的脸有些烫,不好意思把内心深处的答案说出来。

 

何天下是哥哥,而张辰,是抱以倾慕之人。

 

这个道理,是鸥菲和张辰相处久了才明白的。

 

从小和何天下一起长大,他对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在少女心怀真的开始萌动之前,她以为那就是爱情。直到遇到张辰,她才知道,不是的。

 

所谓爱情,是一瞬间的触动,是长年累月的心动。

 

“反正...反正,就是不一样嘛!”

 

张辰笑了笑,没再追问。

 

走出去一段,鸥菲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反问道,“那你呢?你喜欢和我呆在一起吗?”

 

“喜欢,”张辰脱口而出,又怕她真的看出自己的心意,“能认识你和老何这样的知己,是我的至幸。”

 

知己,当然一个很美好的词,但是此时此刻,鸥菲听着,有些失落。

 

一阵风吹来,张辰把她往上抻了抻,很是关切地问道,“冷不冷?”

 

“还好,”鸥菲还沉浸在那份微妙的思绪里,摇了摇头,“你呢,冷吗?”

 

张辰微微偏过脸,看着她笑。

 

“不冷,我热着呢。”

 

鸥菲看见他的笑容,也笑了。

 

两双澄澈的眼眸,在那晚的夕阳西下里,久久地对望着。

 

张辰后来无数遍地想,如果在那一刻,就对她说,我喜欢你,是不是会收获一个不同的故事走向。

 

他不愿意称为不同的结局,因为,他执拗地认为,未到局终时。

 

良辰美景,人间芳菲,怎会只在少年时。

 

 

 

咚咚咚。

 

门敲响了,短促有力的几声,把张辰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他把信纸放回抽屉,收起了脸上所有的温柔。

 

“进。”

 

警卫员走进来,把今天的报纸递给他。

 

头版头条上,是何天下意气风发的照片。

 

他的官做的越发大了,又娶了漂亮的太太,还是熟悉的脸庞,张辰却难免觉得有些陌生。

 

他叹了口气,让警卫员出去了。

 

更多的往事与来日,又一次裹挟住了这位平日里杀伐果决的军人......

 

 -------------------------------------


“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

   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

   脑海之中有一个,凤凰花开的路口,

   有我最珍惜的朋友。”


无论是古、近,还是今,都会有和三公子一般的好青年,


肩扛重责,携手赴山河。





去掉一些无聊的碎碎念,

给山离写的故事字数也破80w了🚬

可以问大家最喜欢哪篇吗🚬


【山离】青山(上)

上篇1.3w+,从那场胜利讲起。


“再见不再遥远,海角天边,

   失去的一切,

   像从前。”


【1945年  上海】

 

“号外号外!延安代表抵达陪都!”

 

 在清晨的小雨中,戴着斗笠的报童一边跑,手一边挥舞,斜挎在身上的布包早已被洗得发白,补丁叠着补丁。

 

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迎面走来,左手握着一柄黛色的油纸伞,右手拎着一个网兜。

 

她喊住报童,从手包里拿出一块银元递给他,“你好,给我两份吧。”

 

报童赶紧把报纸抽出来给她,低头在口袋里翻,准备找给她钱,被女人轻轻拦住了。

 

“天色沉,也不太好卖,”女人从网兜里拿出一个油光光的橘子,塞进他的手里,“早些回家吧。”

 

“夫人,这不行,这...”

 

女人看着这个约莫七八岁的小报童,拍拍他单薄的肩膀。伸出手时,腕上的白玉镯沾上了几滴雨珠。

 

“收着吧。”

 

报童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女人都有些走远了才反应过来,使劲对她鞠了一躬。

 

“夫人!谢谢您!”

 

挽着发髻的女人扭头对他笑了笑,温温柔柔的。但是,转身把视线落在那张报纸上的时候,神色瞬间凝重起来。

 

照片上,一个高大的人戴一顶圆帽,被众人簇拥着,从容地微笑着,身后是舱门大开的飞机。

 

她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把网兜换到右手里,匆匆朝街的那头走去了。

 

 

到了一座古朴庄重的宅邸跟前时,女人停住了脚步,把伞收起后抖了两下,抬手叩动铜环。

 

门立刻被打开,像是里头的人一直在等。一个眉眼温和的妇人唤了她一声小姐,把她手上的东西悉数接了过去。

 

正坐在廊下闭目养神的老人听见声音,睁开眼睛,对她招了招手,“乖囡回来啦。淋湿了没有?”

 

“还好,雨不算大,”张离走到他身边,扶着藤椅的把手蹲下,“爷爷,谈判就要开始了。”

 

老人接过报纸,很快地把铅字从头看到尾,一时间没说话,只是揉了揉太阳穴。

 

刚刚那位妇人搬来一把软椅,扶着张离的胳膊让她坐下,“小姐,我熬了姜茶,你一会儿趁热喝了。”

 

“没事,我又没怎么淋到。”

 

“不行,你前几年伤得那么重,还是不能大意,”俞妈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听话。”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张离笑着应下,朝楼上看了一眼,问道,“陈山起来了吗?”

 

“起了,我把早饭也端上去了,”俞妈顿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不过姑爷看着还是不大高兴。”

 

“我去看看他,”张离站了起来,刚要进堂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俞妈,等雨停了,再帮我去乔家栅买些糕团吧。”

 

“晓得,”俞妈笑起来,“小姐跟少爷自小就喜欢这家的点心,若是哪次买少了,两个人还要抢呢。”

 

俞妈在张家做事已经三十多年了,为人宽厚良善,又事事尽心,家里的老老少少早已拿她当亲人看。

 

张离有些骄傲地强调,“他可抢不过我。”

 

祖父闻言哈哈大笑道,“可不嘛,泽定每回抢输了,就气得直哭,嚷嚷着再也不要和妹妹好了,掉过脸,马上又忘了,高高兴兴地背着你骑大马。呐,就在这个院子里,你坐在他的背上,两个小辫子甩来甩去的,怕掉下来,就紧紧抓着他的耳朵。我们看着你们俩,欢喜得不得了。”

 

提起孙儿们的童年往事,老人脸上满是慈爱的笑容,

 

“日子真是不经过,”张离深深地慨叹道,“一晃眼,都快十年未见了。”

 

“很快,很快就到家啦,”老人从藤椅上起来,捏了捏张离的手臂,“走,我们上去看看阿山。”

 

“好。”

 

木质的楼梯上,每一级都铺着考究的软毯,若是轻点踩上去,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张离的房间朝南,也是整个二楼最宽敞的一间。隔壁是哥哥的,知道他快回来了,俞妈已经里里外外地打扫了好几遍。

 

轻敲了一下门,张离拧开把手,和爷爷一同走了进去。

 

陈山坐在轮椅上,正对着窗户上的雨痕发呆,听到门响,也没有回头。

 

 

 

大概半个月前,迎来了胜利。

 

浴血多年,终平战火,还山河安宁,举国沸腾自是情理之中。作为大后方之一,延安日夜灯火不熄、锣鼓喧天,目之所及,皆在庆祝。

 

但是,在兴奋的另一面,是哀恸。战争是已经结束,失去的土地不日都将返还,而惨死的百姓,却不会跟着那一纸文书一起归来。

 

为了一句胜利,我们失去了太多太多,多到根本无法计量。

 

幸存的人,在短暂的狂欢后要正视的,是注定剧烈、甚至可能会横亘一生的痛苦。战后的创伤应激,会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们,不知尽头在何处。

 

对于陈山而言,即将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处境。这场战争,几乎夺走了他所有的亲人和朋友,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眼前,却没有任何办法。

 

在敌人仍在肆虐的时候,他死死地咬着一口气。被这口气吊着,把剧痛深埋心底,拼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和智力,与其斗争。很多个城市,都有他奔走的身影。

 

而当这口气咽下去,一直埋着的伤口就要被揭开了。

 

在那些拼命的日子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是一个人。

 

张离42年年底被郑文道营救之后,因为身体实在虚弱,无法支撑她在前方再拼,所以组织把她调回延安休养,主要做些不耗体力的工作,偶尔在中学和小学代代课。

 

爱妻在后方,陈山没有了后顾之忧,心里自然踏实,但是与此同时,也就没人和他在狼卧虎穴里并肩作战了。

 

不同于正面战场的炮火连天,隐蔽战线的硝烟是看不见的。在诡谲之中,信任是最不可以轻易交付的东西。

 

陈山最信任的只有张离,当她不在他身边时,他逼着自己习惯孤寂与沉默。

 

44年年底,他去杭州执行任务,小半年后,在他即将圆满完成时,据点突然遭出卖暴露,在逃亡的时候,陈山被追兵打中了左腿,伤势严重。当时情况危急,只能简单处理一下。

 

但是,回到延安之后,虽然做了手术,但是那一枪伤及要害,延安的医疗条件毕竟有限,不足以彻底解决。如果一直耽搁,陈山的腿很可能会废掉,所以组织决定让张离陪他回上海医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知道了一件事。

 

上海有一位非常厉害的医生,在抗战期间,这位医生不顾自身安危,将自家祖宅作为秘密收治点,救下了很多受伤的战士。组织上多次提出要酬谢,年近耄耋的他都婉拒了,每次只有一句话答复。

 

“我是中国人。”

 

这位老人家,正是张离的祖父张钦扬,近代医学先驱之一,悬壶济世一生,不计回报。

 

战火纷飞的年头,即使是近在咫尺的亲人,也未必能够知道彼此的存在。42年张离在上海重伤的时候,张钦扬并不知情,直到此时终于快要胜利,他才从组织那里获知来龙去脉。

 

张离十几岁去北平念书,后来又跟父母去了国外,回国之后又未与任何人联系过,祖孙俩已经太多年未见了。

 

知道即将和爷爷重逢时,从来稳重自持的张离,当着所有人的面,嚎啕大哭,怎么也停不下来。

 

烽火连年,至亲之人还能再见面,这样的幸事,又何必冷静呢。

 

和陈山回到上海之后,爷爷又告诉了张离另外两个人的消息。一个是张离的父亲张济民,另一个,是她的胞兄张泽定。

 

在张离回国抗日之后不久,父母应蒋梦麟之邀,取道香港,远赴云南,双双任教于西南联大。

 

彼时陷于战火,无处不烽烟,他们纵然想找到孩子,也没有任何途径。日复一日思虑,又在那样恶劣的生存条件中挣扎,本就身体不好的母亲,在41年的春天到来之前,带着对一双儿女的牵挂,郁郁而终。

 

失去了妻子的张济民,孤零零的一个人留在联大继续教书,多年的郁结,也渐渐拖垮了他的身体,但他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一定要找到两个孩子。

 

在胜利前夕,张济民收到了张泽定的信。

 

张泽定生于1911年,长张离三岁,从小就立下志向,要投身戎马,十七岁时考去军校。

 

在给父亲的信里,张泽定简短地陈述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足迹踏遍大江南北。因为战功卓著,张泽定而立之年,已是中将。

 

今年年初,张泽定多方打听,联系上了父亲,又从祖父的书信中,知道了妹妹的经历。

 

毫无疑问,血浓于水的兄妹,早已对立。只是兵戈刚止,他还顾不上,或者说,不愿意多想这个问题。

 

外敌既已驱逐,西南联大也将原地解散,三校各自迁回原址的计划,提上日程。

 

张泽定亲自跑了一趟云南,准备接父亲回上海,同祖父和妹妹团聚。

 

离开昆明的那天,下了小雨。梅贻琦先生撑着伞,一路相送,在终要分别的时候,抱着亡妻遗骨的张济民,和他深深地朝对方鞠了一躬。

 

结茅立舍,弦歌不辍,西南联大留在史书上的,是光辉与传奇。不过,唯有亲历者明白,在那些性命随时难保的年头里,坚持八余载,承受了怎样的苦难,甚至是无数次看不见未来的绝望。

 

提起兄长的时候,张离第一次告诉陈山,她少时的名字,唤作张泽安。

 

泽定,泽安,泽被天下,定国安邦。

 

虽分属势同水火的两方,但兄妹二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践行着这句厚望。

 

如今,是再见面的时候了。

 

 

 

半个月前,张离带陈山回到上海,张钦扬亲自操刀,为他做了手术。只要好生休息,不出半年,就可以恢复如常。

 

组织听说实际情况后,让陈山就安心留在家里,踏踏实实把伤养好,再谈之后的打算。

 

一时间,两个人过上了曾经不敢奢求的平静生活。尤其是对于张离来说,回到了出生长大的家,和亲人团圆,这种幸福感,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也就是在这种平静中,陈山开始不对劲了。

 

因为受伤,他暂时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人照看。生怕他面对俞妈他们觉得不自在,张离基本上对所有事都亲力亲为,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即使张离顾及再顾及,她还是发现,陈山陷入了巨大的低落中,每天郁郁寡欢。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被噩梦折磨,惊惧不已地醒来,浑身像被水泡过一样。张离看在眼里,心里发急,但是问他具体情况,他从来不肯说。

 

经验丰富的张钦扬判断,陈山大概是得了战后创伤应激综合征。

 

这种心理疾病,外头研究得多,而在这里,向来讳莫如深,因为这会被看作是软弱和脆弱。

 

此刻,张离望着丈夫落寞的背影,心里止不住地疼。

 

陈山非常坚强,但是就像再强劲的弹簧也有极限负荷,再坚强的人,也有撑不住的时候。他已经撑过了那么多该撑的时刻,现在,无可奈何地开始塌陷了。

 

张离脚步很轻地走过去,扶着轮椅的把手蹲下。

 

“我刚才买的橘子可新鲜了,”她看着陈山无神的眼睛,握紧他的手,“我拿来给你尝尝?”

 

陈山好像是在和她对视,但又好像没有。他缓慢地摇摇头,“我不想吃。”

 

外头的雨慢慢大了起来,一道一道的细流在窗户上飞速划过。

 

“怎么这雨老是不停,”他叹了口气,眉眼低垂,“没完没了......”

 

一直默默看着的张钦扬,走了过来,干脆利落地把窗帘拉上,“爱下就下,咱们不管它。”

 

陈山勉强打起些精神,喊了一声爷爷。

 

“伤口感觉怎么样?”张钦扬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边给他按着穴位,一边说,“有哪里不舒服你要随时同我讲,不能自己忍着,听到伐?”

 

“感觉...感觉还行,”陈山说着又是一声叹息,“反正,我差不多已经是废人了,怎么样都行。”

 

“瞎讲什么!”张离在他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你怎么就废了!”

 

陈山不吭声,脑袋耷拉下去。

 

“阿山,”张钦扬摸摸他的头,慈爱地笑,“你要相信爷爷,肯定能把你的腿治好。这么些年,爷爷见过许多比你情况严重的孩子,最后还不是又能活蹦乱跳了?你把心放宽,就安生养着,什么都别担心,有爷爷在呢,好不好?”

 

他咬紧嘴唇,沉默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好。

 

张离起身去梳妆台拿来木梳,准备给陈山梳梳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长出了白头发。平时藏在浓密的黑发里看不出来,此时张离一点一点地梳,看得分明。

 

她的陈山,才刚刚二十八岁,却已经承受了太多生离死别,太多家国重责。

 

虽然努力克制着情绪,但是巨大的酸楚袭来,张离还是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

 

张钦扬轻轻拍了拍孙女的背,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陈山,”张离手上动作没有停,仍在给他梳着,“我爸爸和我哥哥很快就到家了,我们一起去车站接他们,好吗?”

 

“啊,对,”张钦扬接过话,语调轻松,“我在老正兴订个位子,我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陈山看着自己的双腿,使劲摇摇头,“我现在这幅样子,不想出去给你们丢人。”

 

张离对他动不动就自我贬低的样子感到憋闷,刚要开口,被张钦扬拦住了。

 

“阿山不想去就不去,我们在家吃,家里还更干净些,”张钦扬拍拍陈山的胳膊,很认真地说,“听讲你做饭是一顶一的好吃,到时候你跟我下厨,我们一道给他们父子俩露两手!”

 

提起自己擅长的事,陈山一时间兴致高了些,点点头,“爸跟哥喜欢红烧大肠和红烧肉吗?”

 

“哎哟,那可太喜欢了!”张钦扬立刻对他的提议表达赞同,语气甚至有些刻意的夸张,“得辛苦阿山多做一点,省得他们在饭桌上抢。”

 

张离伸出手,捏捏他的耳朵,“我到时候帮着打下手,陈大厨同不同意?”

 

“嗯,”陈山认真地琢磨起了做菜的事,“多炒几个素菜,哦对了,再烧个糖醋鱼...”

 

“都听你安排。”

 

三个人正说着,门响动了一下,俞妈随即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两个碗。

 

“热热的,快,都喝了,”她把碗递到张离手里,然后把另一个放着勺子的瓷碗递给陈山,“姑爷,这是给你炖的参汤。刚动过手术,人亏空着呢,可得好好补补。”

 

“谢谢您。”

 

他接过来时,不小心摸到了碗腹,一下子烫得撒了手,大半碗都泼在了地毯上,还有一些洒到了身上。

 

“陈山!!”

 

正在喝姜汤的张离惊呼一声,立刻把碗塞到爷爷手里,蹲下去查看陈山的情况。

 

“烫着了吗?啊?”她着急地在他的大腿和小腿上摸,“有没有溅到伤口上?”

 

“没有,别担心,”陈山拉住她的手,摇摇头,“就是,就是......”

 

只一眼,张离就明白了他的尴尬,刚刚洒得不巧,裤子上潮湿的位置有些微妙。

 

“没事,”她摸摸他的头发,声音很轻地说,“我马上给你换,啊,没事的。”

 

爷爷和俞妈一起把地毯上的残渣收拾好,便都出去了,把空间留给夫妇二人。

 

扶陈山在床上躺下后,张离从橱里取来衣裤,刚要伸手帮他脱,就被他制止了。

 

“我自己来。”

 

“什么你来,”急着要检查他的伤,张离没有理会他的拒绝,“别乱动。”

 

刀口处缠着厚厚的纱布,刚才泼在他身上的参汤不多,没有浸上去。张离仔细地瞧了半天,松了口气。

 

她刚要给陈山把干净的裤子换上,又一次被他按住了手。

 

“张离,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连穿裤子都不会?”

 

“我怎么会这么想,”知道他心里难过,张离不计较他的语气不善,反而开玩笑道,“等你腿好了,想让我帮你穿,我还懒得搭理你呢。”

 

陈山仰卧在柔软的大床上,自嘲地笑了笑。

 

张离把换下的衣服折了折,刚要站起来,就被陈山拉住了手腕。

 

她往他跟前坐了坐,静静等着他开口。

 

“张离,”陈山偏过脑袋,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腿,“腿以后会好,可是,这里怎么才能好?”

 

他缩回手,指向了自己的心脏。

 

“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他们,满脸都是血,对我哀嚎,救救他们,救救他们...”陈山张了张口,眼泪从眼角慢慢淌了下来,“我也想救他们,特别想。”

 

张离不忍心细问他,这个“他们”里,都有谁。

 

可能有陈金旺,可能有陈河和陈夏,可能有唐小姐,可能有皮鞋、菜刀和刘芬芳。

 

又或者,有他这些年里亲眼目睹的,太多无辜枉死的人,就那样,活生生地倒在他的眼前。

 

如今一切结束,这些炼狱一般的场面,开始拷打陈山的心,一遍又一遍。

 

在张离刚刚调回延安那段时间,她也经历过类似的阶段,那种痛苦和绝望,她能够理解。只是这几年在后方相对平静的日子,让她慢慢缓了过来。

 

但是永远在前线拼杀的陈山,从来没有过任何缓冲的时间。

 

“我晓得,全都晓得,”张离抱住他的脑袋,心疼地摸着他有些胡子拉碴的下巴,“不是你不想救他们,你已经尽力了,陈山,不要自责,你真的真的尽力了。”

 

在张离温柔的气息里,陈山的情绪有些决堤了。他拉着她的手,慢慢哭出了声。

 

“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她不断地抚摸着他的脸庞,“陈山,我在呢,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你不是也差点不要我了!”

 

“我这不是没事吗,”她握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庞上,“你看,我是不是好好的?”

 

陈山扁扁嘴,眼泪依旧拼命往下掉,不停地抽泣。

 

知道压抑太久的情绪总需要释放,张离轻拍着他的胸膛,一下,接一下。

 

“你腿上的伤口会好,心里的口子也会的,”她的语气确凿,有着和过往那些年岁里一模一样的坚定,“我同你保证。”

 

稍微平复了些,陈山点了点头,脸上还挂着泪珠。

 

张离拿出帕子,仔细地为他擦干净,而后几乎没有停顿地俯下身子,吻在陈山的唇上。

 

唇瓣相贴的间隙,张离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承诺。

 

“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陈山闭上眼睛,又一次任泪珠滚落。

 

 

 

过了两日,历经四千多里的漫漫归途,张济民和张泽定终于到了家。

 

和张离记忆里的模样截然不同,高大挺拔的父亲,背已经佝偻下去,看着是那样的瘦小,眉眼间尽是深深的疲惫,再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

 

而哥哥,也和张离印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从前白净温润、爱说爱笑的少年,已然蜕变成了黝黑结实的铁汉,一身军装,举手投足干脆利索,没有一丝一毫拖泥带水。

 

全身上下,最显眼的,是他头顶的那枚帽徽,白日辉映于青天。

 

大家忙活了一上午,做了一桌子菜,给父子俩接风洗尘,更重要的是,庆祝团圆。

 

“来,”坐定之后,张钦扬率先举起酒杯,“我们一起碰一杯。”

 

杯盏碰出的,是三代人在多年的分离中无数次想说的,万语千言。

 

“都尝尝我们阿山的厨艺,”张钦扬尽心尽力地推荐着陈山的菜,“可香了。”

 

张济民夹了一大块红烧大肠,只尝了一口,便夸赞道,“做得真好!我在云南这么多年,就想着这个味道。”

 

“阿爸喜欢就好。”

 

第一次见到岳父的陈山还有些紧张,伸手想去够酒壶。

 

“没事没事,我来,”张济民给自己斟满酒,又拎起旁边的茶壶,给陈山添了杯热茶,“伤口疼得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

 

坐在他旁边的张泽定拍拍陈山,指了指放在堂屋沙发上的大包小包,“阿弟,我托朋友从北平寄来了不少补品,你看着方子吃,能恢复得快些。”

 

陈河不在了之后,再也没有人叫过他阿弟。猛地一听见,陈山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谢谢哥,”他感激地点点头,“我一定吃。”

 

行军多年,张泽定习惯性地把军帽放在手边,张离看着那枚刺眼的帽徽,心里五味杂陈。

 

在千里之外的重庆,一场决定未来中国命运的谈判正在进行。让人忧心的是,双方表面上都做不到风平浪静,更不要说实际上的骇浪汹涌。

 

如果有一天,双方不再想要谈判桌上那点无谓的体面,她和哥哥,都将立刻卷入其中,无法挣脱。

 

到了那时候,他们就变成了敌人。

 

仅仅是做一个假设,张离都觉得无比残酷。

 

正当张离出神的时候,陈山叫了她一声,给她往碗里夹了一块油光光的红烧肉。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哪里不舒服吗,怎么半天不动筷子?”

 

“没事,”张离摇摇头,转头对哥哥举起杯子,“哥,我敬你。这么多年,你在前线奋战,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

 

陈山跟着举杯,也向妻兄致以敬意。

 

张泽定伸出手,同他们各自碰了一下,微笑的时候,右脸上的那道伤疤跟着折叠起来。

 

“你们也是英雄,”提起这些年,他由衷地感叹道,“都不容易。”

 

张济民看着他们,鼻头直发酸,又抬手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而尽。

 

“要是你们的妈妈和奶奶都还在,该有多好。”

 

从开饭伊始就一直笑意盈盈的张钦扬,听到这句话,握紧了酒杯,满是褶皱的手骨节分明。

 

张离的奶奶是位极厉害的中医,陈山曾对张离熟知中药感到惊讶,其实来处也就在此。

 

在抗战那些年头,奶奶和爷爷曾一道救治伤员,充分发挥中医的长处,非常有力地补充了西医的短板。

 

只可惜命运无常,同样一直牵挂孙儿们的奶奶,没能等到胜利时的团聚,因为旧疾复发,抱憾而终。

 

“逝者已矣,”张泽定朝两位长辈举了一下杯,没等他们回应,便先一步干掉,神色落寞地说完了后半句,“生者如斯。”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从他们进门起,张离就在疑惑一件事,此刻听张泽定这么说,心头的疑云更甚。

 

爷爷说哥哥早已娶妻,可是莫说嫂子没有跟他们一道回来,就是听他提起一句,都没有过。

 

 

 

一顿饭吃完,张离跟在旁边,张泽定把陈山背上了楼。

 

本来陈山还有些不好意思,张泽定一句“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哥哥”让他瞬间感动得想要流泪。趴在张泽定宽厚结实的背上时,他又一次想起了陈河。

 

小时候,陈山调皮贪玩得不像话,在外面一野就是一天,陈河每次都是怒气冲冲地来寻他,只是当真看到弟弟,又不忍心真的责怪。

 

陈山玩得累了不想自己走路,就跟陈河撒娇,让他背自己。陈河嘴上数落着,但事实上没有一次真的拒绝他。

 

搂着哥哥的脖子,小小的陈山总是会踏实地睡过去,因为他知道,等到醒来的时候,就到家了。

 

后来,后来......

 

自打胜利以来,陈山最常梦到的人就是陈河。

 

有时候,是穿着灰布长衫的他,在去北平读书之前,站在路口对陈山挥挥手。

 

有时候,是西装革履的他,站在那片灯红酒绿中,以钱时英之名谈笑风生。

 

更多的时候,是最后一刻,十几把尖锐的刺刀同时捅进他的身体里,鲜血瞬间染红那件白衬衫。

 

“我,誓死捍卫我的祖国,捍卫我的河山!”

 

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陈山耳边响起。哥哥决然的眼神,也一次又一次地投来。

 

靖康耻或已雪,只是满腔遗恨的臣,看不到了。

 

进了房间,张泽定轻轻把陈山放在床上,又细心地把被子拉开,给他盖好。

 

张离拍拍他的肩膀,“哥,赶路累人,早点休息吧。”

 

“好,你们也早些睡。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门带上之后,张离在床边坐下,摸了摸陈山的头发。

 

“是不是想陈河了?”

 

陈山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

 

敏锐如张离,只需要陈山的一个眼神,她就能猜到他在为什么而伤感。

 

“陈河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呢,”张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知道你是大英雄,知道你像他一样做了好多好多厉害的事情,替他看到了最盼望的胜利。不难过,陈山,啊,不难过......”

 

陈山使劲点点头,虽然吸了一下鼻子,但是没再流泪。

 

张离笑着揉揉他的脸,又低下头亲了他一口,准备去楼下和父亲聊聊天。她刚要开门,就又被陈山叫住了。

 

“怎么啦?”

 

“老婆,”陈山望着站在灯光下的她,由衷地说,“我真希望,我们一家人以后都能好好的。”

 

张离愣了愣,一时间没有回答。

 

她能读懂陈山,陈山也能看明白她。

 

虽然谁都不忍细想,但是“必有一战”其实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那么多年,那么多年的分别啊,终于得以重逢,却要在未来某天,拿枪指着对方。

 

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实在是太过于残忍。陈山心疼张离,他不想她去面对那样的局面。

 

虽然,这不是他们,或是张泽定,可以左右的。

 

 

 

张离下来的时候,张济民正坐在堂屋里,眯起眼睛,对着顶灯把眼镜腿上的螺丝拧紧。

 

看见女儿,他高兴地招招手。

 

“来,泽安,坐。”

 

阔别多年,虽然知道她早就改名以明决绝之志,但做父亲的,还是习惯这么叫。

 

他把眼镜戴上,站起身取来公文包,有些费劲地打开那颗年久失修的搭扣。

 

张离记得这个包,是母亲当年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毛估估一算,也有二十年了。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带着。

 

本来是锃光瓦亮的,如今早已暗沉,还磨出了毛边。

 

张济民动作十分小心地取出一个本子,递到张离手上。

 

“这是?”

 

“你妈妈在昆明时用的日记本,”张济民看着那个本子,眼神温柔,也哀伤,“说是日记,其实也没记多少生活琐事,大多都是在念叨你们兄妹俩。我给泽定看过了,他当时没说什么,背过我大哭了一场。”

 

张离伸手抚过墨绿色的封皮,喉头顿时堵得不行。

 

“我晓得,你当年要回国抗日的时候,妈妈对你百般阻拦,说了不少重话,让你很难过,”张济民重重地叹了口气,“妈妈不是胆小鬼,在过得昆明那么苦,还总是要躲空袭,她从来没有畏惧过。你妈妈她,就是...就是太舍不得你了。别怪她,好吗?”

 

“阿爸,我,我,”张离的眼圈有些红了,“我从没怪过姆妈,从未有过......”

 

“我的小泽安长大啦,成了大英雄,”张济民欣慰地笑,把手覆在女儿的手上,“妈妈在天上看到,会为你骄傲的。”

 

张离点了点头,看着手里的本子,心里沉得像压了千斤石。

 

“对了,”不想女儿难过,张济民换了话题,“虽然刚见面,但我能感觉到,陈山是个很好的年轻人。”

 

“那是,”说起陈山,张离很是自豪,“他哪哪都是最好的。”

 

这话若是被陈山听见,大概尾巴翘得可以将天花板捅出一个洞。

 

“只要你幸福,爸爸就满足了,”张济民伸手把女儿额前的碎发理了理,“阿山的伤养好之后,你们还是要回延安吗?”

 

“应当是要回去的,”张离坦诚地说,“那里还有很多工作需要我。”

 

犹豫了一下,她的声音降低了些。

 

“况且,况且有些我们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留在上海,太危险了。”

 

作为一介文人,张济民历来对两方的争斗没有兴趣,只是此刻他不能不关心,他的儿子和女儿,分属于这两个阵营。一旦开战,结果将是......

 

虽然忧虑,但他也无可奈何。在这个世道,在肉食者的眼里,亲情人伦,是最不值钱的。

 

“爸爸老了,”张济民说着,有些哽咽,“爸爸只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

 

“会的,阿爸,”张离握紧父亲的手,郑重地承诺,“你还要看到外孙呢。”

 

提起这件事,张济民自然是盼望的,但他知道女儿早几年受过重伤,心里还是犯嘀咕。

 

“我这几年一直在休养,也算是缓过劲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张离知道父亲担心自己,宽慰道,“我和陈山一直盼着。不过以他现在的情况,还要再等一等。也无妨,之前是他等我,现在我等一等他。”

 

“好,”张济民点点头,随口道,“孙子孙女是没指望了,我就等着抱外孙了。”

 

张离皱起眉头,心头的疑云又一次聚拢,立刻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关于你嫂子的事,他也没肯跟我说太多,只说终身不会再娶,拜托我们不要干涉,”张济民说着,又是一声叹息,“罢了,让他自己决定吧。”

 

父女俩又聊了好半天,俞妈给他们换了两次茶,夜色也慢慢地深了。

 

 

 

张离回到房间时,陈山已经睡熟了。

 

把母亲的日记本小心地放在书桌上,张离去里间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回来躺在陈山身边。

 

自打回到上海,陈山只要睡着,双手总是死死地挡在胸前,看着极其戒备。

 

在延安的时候就不是这样,那孔冬天漏雪、夏天漏雨的窑洞,和张离这间宽敞明亮的卧室虽然没得比,但是陈山相对而言是放松的,睡觉的时候,总是把张离抱在怀里,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

 

张离猜测,这也是陈山被应激所困的一个表现。

 

上海固然是他们的故乡,但是就是在故乡,陈山遭受了太多次天人永隔。回到这里,痛苦程度加深,也是在所难免的。

 

看着陈山眉头紧锁的样子,张离实在觉得心疼,用睡衣袖子给他把额头上的薄汗擦擦干,小心地抱住他。

 

想了好一会儿事情,她才慢慢地睡着。

 

到了半夜,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张离突然感觉到自己有些呼吸困难,猛地睁开眼。

 

这一睁眼不得了,张离惊恐万分地发现,熟睡中的陈山不知什么时候变化了姿势,紧紧锁住了她的喉咙,就像他对待敌人那样。

 

“陈山!”张离使劲挣扎着,又怕踢到他腿上的伤口,于是只能用手拼命拍他的胳膊,“你放开我!放开我!”

 

大抵是深陷梦魇,毫无意识的陈山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手上半点不松。

 

论力气,张离当然不是陈山的对手,虽然陈山的动作算不是致命,但也把张离勒得很难受,额头上的青筋都有些暴起。

 

“陈山!陈山!你醒醒!快,快放手!”

 

隔壁的张泽定听到声音,立刻跑了过来,打开灯看到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冲到床前,使劲把陈山的手掰开。

 

卸了劲的一刻,陈山终于醒了过来,很迷茫地睁开眼。看见张离扶着张泽定的手臂,使劲咳嗽着。

 

“怎么了怎么了,”对自己的行为丝毫不知情,陈山赶紧拍拍张离的背,“出什么事了?”

 

还有些惊魂未定,张离一把推开他,声音里满是委屈,“你干什么啊!”

 

“我,我干什么了?”

 

“刚刚你一直在锁她的喉,要是力道再大一点,怕是要出大事。”

 

“什么?!”陈山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想坐起来又使不上劲,只能瞪大眼睛,“我对张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张离刚要说话,深谙其中缘由的张泽定先一步开了口。

 

“当年,我率部从中条山退下来,回到驻地之后,手下的一个排长,睡着的时候,对身边的战友锁喉,就和你刚才的动作一样。这种情况,我后来在很多士兵身上都看到过,应该是一种应激反应,在无意识中把动手的对象当成是来犯的敌人。还是挺危险的。”

 

陈山使劲回忆了一下,刚刚那个混乱的梦里,好像是有搏斗的场面,但是具体的细节,他也想不起来,只觉得胸口发闷,睁眼睁不开,喊也喊不出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出手了,而且还是对张离。

 

这种情况的出现说明,他的战后创伤应激综合征,越来越严重了。

 

“没事,我有经验,不会总犯这种毛病的,”张泽定摸摸妹妹的头,又宽慰地拍拍陈山的肩膀,“我把灯给你们关了啊。”

 

门再一次关上后,张离没有躺下,而是缩起双腿,抱住了膝盖,脑中一遍遍回放着刚才的场景。

 

陈山知道她刚才吓坏了,虽然自己根本不知情,但好像又确实是自己的错。

 

“我...我,我不睡了,”他犹豫着伸出手,摸了摸张离的小臂,“你别怕,张离,别怕。”

 

平复了好大一会儿,张离还是觉得心里发抖,不敢在他身边躺下。

 

她翻身下床,从橱里抱出两床被子。

 

“我先打个地铺吧,”张离叹了口气,“你睡你的。”

 

“地上多凉啊!”陈山顿时急了,使劲挣扎着爬起来,“我睡地铺,张离,你赶紧上来。你扶我,扶我一下......”

 

张离实在是心里乱,忍不住烦躁地吼了一声,“你老实呆着,不要烦我了!”

 

陈山顿时不敢说话了,靠在床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懊恼得想扇自己。

 

借着月光,他看见睡在床尾的张离蜷成一团,过了一会儿,听见了她那种熟悉的、清浅的呼吸声。

 

陈山在心里叹息良久,对于自己的现状更加茫然。

 

腿伤得不得动弹,又整日萎靡不振,现在甚至还出现了无意识的暴力行为,陈山已经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他在心里对张离充满愧疚,不仅仅是刚才的意外,更重的在于,他觉得自己一直在拖累张离。

 

如果无法振作,他还将一直拖累她......

 

 

 

第二天,张钦扬听说这件事,明白陈山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于是赶紧给国外专门研究心理学的故友写信,托他帮自己想想办法,寄点药来,或是有什么别的法子。

 

看出陈山很自责,张泽定和张济民轮番安慰他,与此同时,也劝张离别多想,都会好起来的。

 

但是这也确实是个不得不警惕的问题。夫妻俩同床共枕,万一他再有类似的举动,旁人不能及时赶到,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张离觉得自己睡到别处去是最好的选择,正好二楼还有一间闲置的房间,收拾收拾就能住。

 

陈山当然舍不得她不在身边,但是比起这个,他更害怕自己伤了她,于是立刻表示赞同。

 

白天的时候,张离该怎么照顾陈山,还是怎么照顾,没有半点懈怠,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看着陈山睡着,自己再走。

 

张离知道,陈山现在正在熬一段极其痛苦的日子,而且是一段不知道会有多长的日子,她一定要尽力守着他。

 

过了些日子,随着投降书正式签署,抗日战争正式结束,以我们的完全胜利结束。同一时段,发生在重庆的交锋仍在继续,对于那些关键问题,争执不休。

 

这天晚上,张离睡到半夜,觉得有些口干,起来喝了杯水,照例去看看陈山。

 

因为知道他睡眠质量特别不好,自己又不在身边,她更加放心不下,所以几乎每晚都会去看看他,在床边坐一会儿再走。

 

她刚一推开门,发现陈山是醒着的,正在拿一根很粗的绳子捆自己的手。

 

“你做什么!”

 

陈山垂着头,一声不吭,手里动作不停,眼看着就要把自己勒得死紧。

 

张离走过去,使劲夺下来,扔到一边。陈山要去够,被她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我梦到,我梦到我又睡着了之后伤你。我把手绑起来,要绑起来的......”

 

“傻子,我都不在你旁边,你怎么伤?”张离叹了口气,伸手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他的背,“不要想了,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张离,我想不明白,”陈山使劲摇摇头,语调里满是困惑,“明明胜利是我们期盼了这么久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这么难过?而且我觉得,好像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张离在床边坐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抚摸刚刚被粗绳勒出的痕迹。

 

“战争就像是一剂麻药,你一心想着胜利,也就暂时封闭住了你所有的痛苦。现在大事完成了,麻药劲也就过去了,你感觉到的疼,来自那些早就划开的口子。陈山,你受过太多伤,这场战争里的绝大多数人和你一样...一切的一切,实在是,太痛太痛了。”

 

陈山默默听着,耷拉着脑袋。

 

张离捧起他的脸,和他额头碰额头,“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山的眼神躲闪,像是在逃避和她对视,“死掉的人都不会活过来了,我不知道,不知道......”

 

很想把那句“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和他重复一遍,但张离明白,此时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她笑着抚上他的侧脸,说起了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

 

“我们在延安结婚的时候,你跟我说,等到胜利了,不用再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了,就和我生一个可爱的孩子,我们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后半辈子。”

 

陈山当然记得,只是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份期待。

 

“我们曾经希望的一切,都会变成现实,”张离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坚定,“我们的小家也好,这个涅槃重生的国家也罢,都会越来越好。”

 

说罢,她扶着他躺下,摸了摸他的头发。

 

“好好睡觉,这是领导给你的命令。”

 

陈山嗯了一声,对她说了一句晚安,乖乖闭上了眼睛。

 

张离看着窗外有些泛白的天色,知道新的一天已经在到来的路上了。

 

 

又过了些日脚,时间来到了10月份。

 

这天中午,一家人正坐在桌前吃饭,张泽定的警卫员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师长,急电。”

 

张泽定接过来,只扫了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

 

张离问张泽定自己和陈山需不需要回避一下。

 

“不用,这份协议很快也会通电全国,甚至还要对全世界公开,”张泽定按了按眉心,把电文递给警卫员,闭上了眼睛,“翻到正文,念。”

 

警卫员毕恭毕敬地站直,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首先,双方就和平建立新的国家的基本看法达成一致,长期合作,坚决避免内战......”

 

 ---------------------------------

tbc.

 

【山离】有光(12)

鸽了有点久,深感抱歉orz。


可能需要回顾前面几章才能连起来🚬




看到屏幕的一瞬间,张离惊呼了一声。


“在拟态时空里,叛徒被揪出来,避免了多位同志被错杀,你遇到的赵亦,后来和她的先生一起活到了九几年,日子过得挺好,”钱时英指了指贝塔线上的波动,“以这件事情为导火索,延安方面和苏俄那边,在抗战即将胜利的时候,关于路线问题,有一次比较严重的冲突。随着事态的不断发展,那场彻底的决裂,比真实的历史来得要早。”


早,而且早得多。本该出现在六十年代的事情,一下子被提前到了近十年前,与之相关的风暴,在一定程度上被削弱了许多。


简言之,张离在拟态时空中和陈山一起做的事情,的的确确改变了后来的历史。最要紧的是,救了很多无辜的人。即使是一场假设,也让张离觉得无比庆幸。


张离看着副屏上对波动值的文字说明,还是觉得很神奇,“这些都是算法推演的结果吗?”


“算是吧,”钱时英淡淡地笑了笑,然而笑意中多少有些让人琢磨不透的地方,“你这条线完成得非常漂亮,辛苦了。快到饭点了,好好休息休息。”


张离抬头看了一眼电子钟,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在拟态时空里度过的好几个月,对应现实时间,只是三个小时多一点。


“那,”她思考了一会儿,问道,“这是否说明,一个节点,或者说一个细节的改变,很可能就会让历史重构?”


“从你所经历的事情来看,是这样的,”钱时英依旧是那么微笑着,“不过,我们不能轻易下结论。多次尝试而后综合分析的结果,才能更接近客观和真实。在这个历史时段里,还有好几场类似的实验,会由其他同志来完成。”


同志。


听到这个称呼,张离有些恍惚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刚刚的时空里。刀光剑影,惊心动魄,和自己人之间的信任,显得那样可贵。


站在一旁的研究员打印出了实验的详细数据,准备和钱时英探讨。和张离简单地打了声招呼,他们就并肩走进了控制室。


张离在椅子上坐下,使劲揉了揉脸,缓了好大一会儿,才拿起帆布包往外走。


开着车行驶在路上,那种恍惚感依旧缠绕着她。眼前的世界,是2022年的上海,虽然不久前经历过大疫的重创,伤痛未退,但是和八十多年前相比,依旧担得起一句日月换新颜。


面对熟悉的高楼林立,张离第一次有一种眼睛发酸的感觉。


自己习以为常的一切,是无数人用生命换来的。


而和陈山之间共同经历的那些事,让她体会到了何为生死相依。特别是,以现代人的阅历去体会那个年代挣扎在战乱中的爱情,感受更加震撼。


她此刻最想做的事,是好好抱一抱他。



刚一进家门,张离就看见陈山坐在餐桌前发呆,面前放着一筐还没摘的芦蒿。


在刚刚的那三个小时里,他在133号小鬼的帮助下,以灵魂的形态进入了那个拟态时空,和张离并肩作战。


但是,和张离的感受不同,陈山从其中抽离出来之后,只有深深的后怕。他对于那些事当然熟悉,也依旧敏锐和果敢,但他实在不愿意张离再去涉险,即使是在模拟。


看陈山的神色,张离也能大概猜到几分,走到他面前,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


“都是假的,没事的,”她俯下身子,环抱住他,和他脸贴脸,“别多想。”


陈山在心底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之后还要继续参与吗?”


“应该是要的,”张离很坦诚地说,“不过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了。”


“你们现代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情做,”陈山还是忍不住忿忿的,“过得好好的,非要搞这出...那种日子有什么好体会的!”


知道他是担心自己,那些事情又勾起了他太多惨痛的回忆,张离也不愿同他长篇大论地解释,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更何况,张离自己对这个实验,了解得也有限。


“我饿啦,”她笑着贴了贴他的脸,“我家大厨打算什么时候做饭?”


“马上,菜都准备好了,”陈山嘴上说着,但双手还是拉着张离,舍不得松开,“你身上还疼吗?”


张离把一只手抽出来,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歪着脑袋对他笑,“都说了那是假的,你怎么还想不通,傻啦?”


“我晓得,”陈山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感到疼,很小声地说,“可是我担心你。我爱你又不是假的。”


张离抿起嘴唇,笑意藏也藏不住,“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我担心你。”


“后面那句。”


知道她这是存心逗自己,但陈山还是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爱你不是假的。”


张离抱住他的脖子,笑意更加明显,“还是没听清,再大点声嘛。”


陈山也不含糊,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爱你!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爱你。这回听清了没......”


话音还没全然落地,他就被张离吻住了。


瞬间的惊喜之后,一股浓厚的酸涩涌上陈山的心头。张离知道他爱她,却不能懂得他有多爱她。


而他甘愿她不懂得,永远都不懂。


因为,只有经历过天人永隔和彻底的失去,才能真的体会到这种深入骨髓的思念与珍惜。


这一切,都太沉重太沉重了。


感觉到他在分神,张离干脆转过来在他的大腿上坐下,把他抱得更紧,颇具气势地加重了这个吻的力道,唇角挂着一抹得逞的微笑。


陈山轻轻摸着她的后脑勺,也笑了。与此同时,一滴热泪从眼角悄悄滑落,顺着脸颊淌进脖颈。


缠绵了好一会儿,张离松开他,清了清嗓子,“好啦,该做饭了。”


就在她要站起来的时候,陈山突然抱紧她,再一次吻上去,牢牢把握住了这一次的主动权。


在亲吻的间隙,张离边笑边推他,“干嘛......”


“做饭很累的,多要点报酬不过分。”


张离抬手揪住他的耳朵,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黏糊?”


陈山碰碰她的鼻尖,把她往上抻了抻,笑道,“现在知道也不晚。”


又腻歪了半天,给他把脸上的口红印擦干净,张离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准备去换居家服。


还没走两步,门铃突然响了。


“来啦。”


张离走过去把门打开,一个硕大的毛绒熊迎面闯入视线。下一秒,父母笑嘻嘻地从后面探出头。


陈山赶紧走过去,和张离一起把熊接过来。


“你们干嘛?”


“我跟你妈上午逛街抽奖抽到的,一等奖!”父亲颇为自豪地介绍着它的来历,“结棍伐?”


张离配合地竖了个大拇指,“牛!”


陈山把长胳膊长腿的熊安顿在沙发的一角,认真地给它把领结正了正,扭头笑道,“这下子,张离的玩具大军又添一员猛将。”


“不是玩具!”张离立刻提出反对意见,“每一只都是我的好朋友!”


“对,对,囡囡说得对,”母亲宠溺地摸摸女儿的头发,“都是好朋友。”


父亲看着桌上还没摘的菜,有些惊讶地说,“你们也没吃饭呢?”


陈山刚要解释,张离抢先一步开了口,“刚打算做,你们就来了嘛。”


母亲立刻提议道,“那干脆别做了,咱们一起出去吃烤鱼。”


“对,”父亲拍了拍陈山的肩膀,“我正好跟阿山小酌一杯。”


“得了吧,”张离皱了皱鼻子,嫌弃道,“每回都说小酌一杯,哪次不是吹好几瓶。可别祸害我们家陈山。”


“哎哟哎哟,”父亲也皱起鼻子,故作吃醋的样子,“还没嫁呢,就这么维护人家了。阿山的酒量明明很好的。”


陈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叔叔想喝,我就多陪叔叔几杯。”


张离爸爸爽朗地笑起来,搭住陈山的肩膀,和他一道往门口走。


张离刚准备跟上去,就被母亲拉住,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引得她耳朵蹭一下红了。


她匆匆忙忙地跑进房间,脚步声让父亲和陈山同时回过头来。


“怎么了?”


张离妈妈看着陈山,意味深长地笑道,“出门嘛,总要把妆补好。”


陈山愣了半秒,脸也有些红了。



在饭桌上,张离爸爸谈起了给陈山介绍工作的事情。


因为陈山的身份太特殊,张离不好跟父母多讲什么,只是简单地说陈山不做护工了,拜托他们打听打听,有没有适合他的工作。


有些稀奇的是,父母没有多追问什么,很利索地答应下来,而且很快也就有了结果。


“我学生办的新媒体公司最近要新招一批记者,阿山想不想去试试?”


张离爸爸给陈山夹了一大筷子鱼,大概说了些具体情况。


陈山刚要回答,张离着急地把筷子伸过去,“别都给陈山啊,给我留点!”


“你这孩子,真是长不大,”母亲无奈地笑,从鱼肚子上弄下来一块,放进她的碗里,“吃吧。”


陈山看着很不自信,“我...我也没个正经学历,能行吗?”


“他这个公司刚开不久,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对学历看得没那么重,”张离爸爸拍拍他的手背,“放心吧,我跟他打过招呼了,只要你能力到位,肯定能留下来。”


“试试看嘛,”张离晃了晃他的胳膊,“不合适的话,咱们再想别的招。”


陈山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以前当包打听的本事应该多少能派上点用场,便点了点头,“好,那我去试试。谢谢叔叔。”


“哎呀,跟我客气什么,”张离爸爸给他倒上酒,“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和阿姨说,要是有点不好意思,那就跟离离讲,反正这丫头现在对你比对我们还亲。”


看陈山偷笑,张离顿时又脸红了,有些恼,“老头你说什么呢!”


“我说的是事实,”父亲见怪不怪地耸了耸肩,啧啧两声,“某些人刚刚怎么说的来着,哦对,‘我们家陈山’,喔唷,牙都要酸掉了......”


“啊啊啊!”张离丢下筷子,伸手就要去捂父亲的嘴,“不准讲了!”


“诶,我就讲!”


看着闹成一团的父女俩,张离妈妈笑着对陈山解释,“跟她爸胡闹惯了,没大没小的。”


陈山望着肆无忌惮地和父亲撒娇的张离,也笑意盈盈的,心里全是欣慰和温暖。


真好啊,被宠爱包裹着的张离,再也不用背负那些沉重了。


饭吃到一半,张离提起了一件事。


“我想和陈山去旅游。”


“别跑了,回来还得隔,”母亲夹了些豆皮给她,“还有不到两个礼拜要开学了,消停点。”


提到隔离,四个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会儿。


“爸,”张离叹了口气,“这事什么时候能结束,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吧。”


“当然不会,”父亲立刻摇摇头,“哪能一辈子这样。”


“但现在真是看不到头,”母亲也忍不住叹气,“我看居委会刚刚发消息,小区后门那里要加一个点位。现在真是,当饭吃了。”


“可不是嘛,”张离扁了扁嘴,“我们学校现在出校门都得刷卡了,隔两天就要检测,烦得来...”


“学校高度聚集,要求严一点也正常,但是长此以往,确实搞。”


父亲夹起一块糍粑,蘸了厚厚一层红糖,放在张离面前的小碟子里,然后重复这个动作,给陈山也弄了一块。


大抵是气氛有些沉闷,母亲拾起了刚才的话头,语调轻松地对张离说,“出不了上海,咱们就到郊外去玩嘛。去爬佘山怎么样?”


“佘山就一百多米,有什么好爬的。”


“嚯,小姑娘口气很大嘛,”父亲扬了扬眉,“那这样,我们四个人比赛,看谁最先爬到顶,赢的人有奖励。”


“不干!”张离立刻反对,“我跑不过陈山,他体能太好了。”


“那我让你十五分钟,”陈山笑眯眯地看着她,“二十分钟也行。”


张离眼珠狡黠地转了转,理直气壮地说,“先背我爬一段,然后让我二十分钟,再开始比。”


父母对视一眼,忍俊不禁,像看好戏一样等陈山回答。


“行,”陈山对于这种黑幕行为毫不介意,答应得干干脆脆,“就这么办。”


张离满意地点了点头,专注地吃起了那块甜腻的红糖糍粑。


“阿山啊,”张离爸爸故意清了清嗓子,“要是张离以后老这么欺负你,怎么办?”


“没关系,”陈山看着张离,声音里尽是温柔,“欺负一辈子都行。”


母亲刚要开口,张离抬起头,毫不意外地回道,“用词不准确,这不叫欺负,叫领导。”


陈山和她对视着,重复了一遍这个只有他们俩能真正理解的词。


“是,领导。”



陈山如期去那家公司报了道。在他年轻的外表下,隐藏着多年与各路人马打交道的本领,达到那些简单的要求自然不在话下。


虽然工资暂时很有限,但毕竟是份正经的工作,陈山觉得总算是踏实了。


慢慢的,陈山融入了这个一开始满头问号的现代世界,尤其是对各种举措,尽数适应了,包括出来进去口罩不离脸,包括接受自己的“72小时保质期”,还不如一块冻豆腐。


晚上,陈山洗漱完,刚准备回房间睡觉,就被闻声跑出来的张离拉住了。


“完了完了,我今天还没核检!”


学校里的要求比社会面严格一点,是48小时,因为头尾的时间把握不好就会过期,所以张离基本上每天都做,但今天下午一直在开会,她一下子忙忘了。


“我明天有早八的课,那么多学生等着呢,”想想都头大,张离急得团团转,“这么晚了,周围这些点都关了。”


“别急,总有24小时都能做的,”陈山从睡裤兜里把手机拿出来,打开随申办,“我看看...最近的一个大概三公里,也还好。”


“那我开车去。”


“我陪你。”


“不用,你赶紧睡吧,明早还得上班呢。”


陈山很快地换了衣服,不由分说地跟上她,“不行,太晚了,我不放心。”


“行吧,快走快走。”


到了地库,张离很快地发动车子,“咻”的一下冲了出去,吓得陈山连声让她慢一点。


也不知道中什么邪了,都晚上十一点多了,这个点居然还在排大队,一眼望不到头。


张离打了个哈欠,把口罩往上拉了拉,“怎么这么多人...”


陈山也困,努力眨眨眼,“大概都是白天忘记做了吧。也没办法,过期了就寸步难行。”


“可不嘛,”排在他们前面的一个爷叔转过头,苦恼地摇摇头,“我明天下午要陪我老婆去医院,要是没有检测,别说医院大门了,就是地铁站也进不去。人老了,总是忘记这茬。”


在深夜的路灯下,戴着口罩的人们看不全彼此的脸,只能从各自的眼神里读出相似的疲惫。


大概排了二十多分钟,终于轮到了他们。很快地被捅完,陈山牵着张离,往车子跟前走。


因为陈山的驾照还没考出来,所以依然需要张离把车回去。陈山坐在副驾上,不断跟她说话,生怕她不清醒。


走出电梯,看张离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陈山赶紧蹲下,让她爬到自己的背上。


把睡衣换好,张离瘫在柔软的大床上,连薄被都懒得拉,就要睡过去了。


陈山轻轻给她把被子盖好,把空调温度调高一度,刚要出去,就被她拽住了手。


“你也睡这。”


“啊?”陈山一惊,觉得她这是困懵了,“别闹,我回去睡了。”


“啊什么啊,我们不是睡在一起好几个月了嘛。”


她说的当然是拟态时空里的那些日子,可那毕竟是真实与虚拟边界模糊的一段日子。


虽然从本心上来说,陈山始终把张离看作自己的妻子,但是毕竟有一条不曾逾越的底线存在,他爱她,也尊重她,所以在她真正考虑清楚、点头同意前,绝对不会冒犯她。


“那不是假的嘛,”陈山摸了摸她的额头,“别说话了,看你困的,赶紧睡。”


张离确实已经半梦半醒了,她哼唧了几声,嘟囔道,“可我爱你不是假的。”


陈山哑然失笑,蹲了下来,“怎么抢我词呢?”


“你管我......”


眨眼的功夫,张离已经睡熟了,拉着他的手也松开了。


“晚安,”陈山拨开她的头发,万般珍惜地亲了亲她的唇,“领导。”



回到客房,陪着张离折腾半天的陈山也很快进入了梦乡,在那儿见到了老熟人。


133号小鬼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个李子,边吃边跟陈山聊天。


“实验有意思吧?”


陈山提起来就来火,“简直是上赶着让张离找罪受,有病啊?”


“哎呀,别这么暴躁嘛,”小鬼看着气定神闲的,把李子啃干净,“我跟你保证,这个实验有大用,你只要好好陪着张离参与就行了。”


陈山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是,张离不是说,它就是一次假设吗?”


“那是张离还不够了解它,”小鬼笑眯眯的,把手里的核随手埋进土里,“需要时间。”


看他一副故意卖关子的样子,陈山知道追问也没用,便也懒得纠缠,在草地上躺了下来,看着头顶的树荫发呆。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


小鬼懒洋洋地眯了眯眼,“你现在不就在做梦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


“哎呀,不就是太幸福了不敢相信吗,”小鬼伸出一只手,垫在脑袋后面,翘起二郎腿,“你值得。”


“其实也不仅仅是这个,”陈山叹了口气,“我觉得这个现代世界,也有挺多问题的。”


“比如?”


陈山一下子坐起来,皱起眉,“别的先不说,这个病毒真的太折磨人了,什么能是个头。”


小鬼半天没说话,摇摇头。


“我不知道。”


陈山看了看他,无奈地又躺了回去,让那片树荫回到视线里。


“张离说,如果撒开不管,也会有很多问题,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被架在这儿了。”


“都是命里的劫,”小鬼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慢慢熬吧。”


安静了一会儿,陈山提起了一件大事。


“我想跟张离求婚。”


“求呗,”小鬼毫不意外,眼睛都没睁开,“你又不是没求过,多新鲜呢。”


“我真的不想再等了,我就想娶她,一辈子都和她在一起...但,但我又怕她觉得太快了,没准备好,我有前世的感觉,她没有...万一,万一觉得我唐突,或者,或者别的什么...”


“停停停,”小鬼一骨碌爬起来,揽住他的肩膀,“你跟我说这些有啥用,你问张离去啊。你不知道她的想法,就在这儿瞎猜,能顶什么用?”


陈山笑了起来,笑容间竟然有些羞涩。


“那,那我问问她......”


“想到什么就大胆去做,不要犹豫。”


不知怎么的,小鬼的眼神里一瞬间流露出了沧桑,望向远处的同时,把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


别等到来不及的时候,才后悔。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