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瓦的猫头鹰

希望灵魂干燥

【山离】经年


“东飞乌鹊西飞燕,盈盈一水经年见。”

 

根据词典的解释,“经年”有两种意思:

 

一是“经过一年或若干年”,二是“全年”。

 

无论是经过数年还是时时相见,山离的爱都像星河,跟随着永恒,流转宇宙间。

 

在中国的传统中,七夕并不能算是完全的情人节,但它的浪漫色彩是真实的。

 

浪漫本身,是一种力量。

 

全文1.6w+,有挺多元素在里面。

 

祝张离和陈山七夕快乐,朝朝暮暮地浪漫,也长长久久地浪漫。

 

也祝爱山离的各位七夕快乐,无论选择何种生活,都能拥抱浪漫。

 

  

【另:这篇文一周前已经开始构思动笔,不因这两日的事件来选择历史背景。】

 

 

 

【1954年夏 上海】

 

八月初的申城,正是炎炎酷暑。太阳系唯一的恒星丝毫不吝自己的能量,将滚烫和炽热悉数洒向人间。

 

一户平常人家的窗口里,传来母亲叫孩子起床的声音,把街上翻涌的热浪推开了些。

 

“马上,”男孩眼睛都没睁,随便嘟囔了一句,“马上就起来了......”

 

站在床边的妈妈也没再催第二遍,绕到桌前,伸手按下电扇最右边的按钮。

 

一直在吱哇吱哇的叶片很识相地闭了嘴,慢慢地转完最后几圈,停了下来。

 

暑气正盛,随着窗口洒进来的阳光,赶跑了瞌睡虫。

 

额头上瞬间冒出汗珠,陈裕一溜烟坐起来,顶着鸡窝头,使劲揉揉眼睛。

 

“昨天是谁答应我绝对不睡懒觉的?”张离俯下身子给他把睡得皱巴巴的背心抹齐,表情虽然严肃,但语气却并不严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噢。”

 

陈裕刚想说话,一个更稚嫩的声音向他扑了过来。

 

“哥哥!今天轮到你撕了!”

 

“好,我来我来!”

 

张离看着兴致勃勃的两个孩子,忍不住笑,“真是,一个日历也能玩得这么起劲。”

 

“我们都算好了,等撕到七夕那天,爸爸就回来了!”

 

张离愣了一下,“5号正好是七夕吗?”

 

“是呀,”陈裕把最上面的一张扯下来,认认真真地回答,“还有三天就到了。”

 

“妈妈,”张稼年抬头看着张离,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期待的光芒,“爸爸带礼物给我们了吗?”

 

陈裕麻利地抱着日历翻身下床,对他做了个鬼脸,“爸爸是上前线打美国佬去的,又不是去玩。”

 

“等爸爸回来,想要什么,都让他带你们去买,”张离在两个人的脑袋上摸了摸,“敲竹杠的好机会,别错过。”

 

陈裕一边换衣服一边问,“姆妈,你呢?”

 

估摸着灶头上熬的绿豆汤快好了,张离丢下一句话就赶紧往厨房去。

 

“爸爸能平安回来,已经是给我最好的礼物了。”

 

 

 

吃过早饭,张离带着兄弟俩去了南京路,打算置办些东西。

 

算起来,板门店协定已经签了一年多,虽然战火没有完全熄灭,但再爆发大规模的冲突也不太可能,所以,从九月开始,绝大多数志愿军战士,就要一批跟着一批启程了。

 

陈山所在的那支队伍,因为调度的需要,比大部队先行一段日子。

 

坐在熟悉的绿色电车上,盛夏的风从大开的窗户闯进来,吹起张离鬓边的碎发。道路两侧的梧桐树上拉着“热烈欢迎志愿军回国”、“向英雄敬礼”的横幅,鲜艳的墨痕间,是无数人对归来的期盼。

 

张离静静地望着,在心里描摹着记忆中陈山的眉眼,猜着他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瘦了,是不是黑了,还有,身上有多少伤.......

 

“姆妈!”

 

直到陈裕晃了晃张离的胳膊,她才听见他们在叫自己。

 

“怎么了?”

 

“前面马上就到了,我们该下车啦。”

 

“好,你牵着弟弟。”

 

“走了阿年,哎呀你别扒拉那个绳子,脏不脏!”

 

 

 

此时,一化三改造和一五计划刚刚启动。充满对复苏与振兴渴望的宏图,就像是一双有力的手,扶起这个遍体鳞伤的古老国度,一步一步,开始向前走。

 

对于上海来说,经历了解放之后一年多的经济震荡,中央所计划的金融秩序慢慢站稳,这座昔日的远东第一城市,元气开始恢复,大街小巷的,如今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从国际饭店买了几大袋蝴蝶酥,又在沈大成七七八八地买了好几样糕点,张离的手顿时占满了。

 

“妈,给我,”陈裕二话不说地就要全部接过来,“我来拎。”

 

“哥哥,”张稼年踮起脚,吭哧吭哧地把装着条头糕的纸袋挪到自己怀里,“我帮你。”

 

“别偷吃啊,”张离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小馋猫。”

 

 

买完吃食,又去置办了一顶新的帐子和两套新的床单被套,就准备回去了。母子三人站在公交站台等车时,几个穿军装的人正好从他们面前经过,其中一个人的高矮胖瘦和陈山差不多,张离看着背影,一瞬间有些恍惚。

 

陈裕想起家里挂着的结婚照,是父母后来在延安重新拍的,两个人穿的也都是军装,利落又板正,笑得很开心。

 

“爸爸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是呀,你爸军装一穿,老帅的。”

 

“我真想他,”小小的人儿竟然叹了口气,“每天都想。”

 

“快啦,再等几天,”张离一只手轻轻搭在陈裕的肩膀上,“你到时候站在爸爸面前,保证把他吓一跳,长高了这么多。”

 

陈山去朝鲜已经快三年了。

 

她的目光投向对面的人流如织中,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多的思绪翻涌上来。

 

建国仅仅一年之后,战火再一次烧到了国门前,在反复衡量之后,中央做出了正面迎敌的决定。作为百年救亡的主阵地之一,上海再一次扛起重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许多好青年,先后分了几批,奔赴千里之外的烽烟中。

 

这其中就包括陈山。

 

他并不是第一批报名的,作为隐蔽战线工作者,直接扛枪上战场对他来说不算擅长的事情。更何况,熬过战争年代的无数磨难,张离和他刚刚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故乡安定下来。对于他来说,自然是万般犹豫的。

 

但陈山还是去了,在1951年战事吃紧、上海地区再次征兵的时候。从他递交报名表,一直到拎着包袱出门前,张离都没有具体问过他的想法,只是陪着他准备好所有需要的东西。

 

部队出发的那天清晨,怕孩子们哭起来让他也跟着流眼泪,张离自己一个人去送他。

 

陈山背着行囊,站在军用卡车的车厢里,一只手拎着网兜,另一只手搭在栏杆上,所有的目光落在张离的身上。

 

她对他挥挥手,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微笑着,“允许你回头看我三次,次数用完之后,只准朝前望。”

 

陈山照做了。第三次回过头时,在他的视线里,她的身影已经慢慢模糊了。

 

在那一瞬间,他冲到车厢的最后,大喊了一句,“张离!阎王爷不敢收我!”

 

旁边的人纷纷看他,不大明白他这句话缘何而起。

 

张离听见了,别人不明白,她明白。

 

只要我老婆心里有我,阎王爷就不敢收我。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站到来送行的家属基本上都走完了,张离才慢慢转身,往家的方向走。鼻尖泛酸,眼眶也热,但她终究没有哭。

 

和后来人们认知中的一些偏见不同,去往朝鲜战场的勇者中,有很多都是女性。如果不是重伤过的身体不允许,张离不会畏惧做出和陈山同样的选择。

 

不过,即使留在后方,除了照顾两个孩子、正常地在学校教书,她也担负起了重任。

 

打胜仗不是凭着热血就能办到的事情。除了人力,还需要足够的物质基础作为支撑。对百废待兴的共和国来说,打这一仗,真的是咬紧牙关在顶。

 

1951年6月1日,中国人民抗美援朝总会向全国各界爱国同胞发出号召,全面开展增加生产、增加收入的爱国运动,向志愿军和人民解放军捐献飞机、大炮等武器,增强武装力量。

 

为了用后方的多流汗去换前方的少流血,诸如上海钢铁公司、江南造船厂、申新九厂这些大企业,每一个都是加班加点地造前线需要的军备,有很多职工,把自己的工资和奖金也一道捐了出去。

 

就像过往岁月里无数次的抗争一样,满怀热血的学生们,不会缺席。有的报上名,十六七岁的年纪,直接去了沈阳的军事干校,更多的,是把自己好不容易建的“小金库”,和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赚来的零用钱,一并捐给前线。

 

张离在学校里负责着本系学生的相关事宜,陪要去沈阳的学生体检、为他们的急需奔走,和家长一起送他们去火车站。

 

留下来的学生,积极地给报社杂志社投稿,想着能把稿费捐出去,张离就耐心地带着他们一遍一遍改稿,回到家也不休息,常常在灯下熬到很晚。

 

至于自己,张离更是从来没含糊过,在能保证家里正常开销的前提下,她捐了无数次款,甚至把张家老宅里的一部分古董也给变卖了。

 

张离这种完全豁出去的架势,搞得街道办事处的同志都有点不过意了,有一次忍不住劝她。

 

“张教授,您爱人在前线,该是我们多照顾您才是,这样子......”

 

手里拎着下班之后刚买回来的菜,捐完款要赶着回去做饭,张离摇摇头,打断了那个同志。

 

“他在前线,我在后方,我和他一起战斗。”

 

两个孩子也明事理,知道母亲有很多要紧事忙,除了学着照顾好自己,也努力帮着她。特别是陈裕,虽然连十岁都没有,却俨然是个小大人。每天傍晚,背着书包去幼儿园接弟弟,脖子上挂着钥匙,一张小脸上写满严肃的责任感。

 

等张离回家,陈裕就一起跟着在厨房忙,洗菜拣菜,还时常承包洗碗的任务,一开始还需要踩在板凳上,到后来,个子蹿上来,便能直接够到池子了。

 

张离晚上工作的时候,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对面,认真地写自己的作业,写完了就安安静静地读张离给他选的课外书。知道妈妈要熬到很晚,总是不忘给她热杯牛奶,还要顺手给她捏捏肩膀,道一声晚安之后,回房间哄张稼年睡觉。

 

在上战场之前,陈山曾拉着陈裕神神秘秘地嘱咐了几句话,张离后来问起来的时候,陈裕不肯讲,说这是和爸爸的约定,等他回来了才能告诉她。

 

张离猜想,大概就是交代这些事。

 

近一千个日子就这么过去,在特殊的并肩作战中,在深埋于心的牵挂与担忧中。

 

在静谧的夜晚,张离会站在阳台上,对着天上闪烁的亮光祈祷陈山能够平安无虞,猜想他是不是同样能看见一两颗星子。

 

“妈,我们现在是直接回家吗?”

 

“先去老宅一趟,”张离从回忆中抽出来,“前几天去的时候忘记把堂屋的窗关上了,晚上要下大雨的。”

 

“好。那我能不能再拿两本书?”

 

张离笑着捏捏陈裕的脸,“读书是好事情,你愿意拿几本就拿几本。”

 

不一会儿,公交车悠悠地晃到了,正逢人多的时候,张离护着他们上了车,生怕被人群冲散。

 

 

张家的长辈们在乱世的战火中都已经离去,推开厚重的大门,空荡荡的宅邸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记着这个名门世家为国为民走过的路途。

 

“阿年,跟着哥哥,”张离把东西都堆在桌上,转身忙开了,“别乱跑啊,不然又摔跤。”

 

陈裕拽着他,一溜烟爬楼梯去了二楼。

 

张离从出生到去美国之前,一直生活在这里。宽敞的卧室里,每一件家具都考究气派,特别是占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柜,里面齐齐整整地陈列着张离的藏书,从中国的古籍到西方的经典,从小说到各种精美的画册,几乎什么都有。

 

因为定期会来打扫,所以也不用担心书会潮会蛀,张离便没有大动干戈地把它们搬回后来和陈山的家里。虽然性格像陈山,但陈裕慢慢长大之后,对念书的兴趣显然随了张离,隔三差五地就要跑来挑几本拿回去看。

 

站在书架前,他认真环视了一圈,打算把最上面一格的那本古希腊神话拿下来。

 

“阿年,你帮我把书桌前面那个凳子拖过来。”

 

“噢。哥哥,你小心。”

 

陈裕站在凳子上,踮起脚,刚摸到那本书,突然注意到书架的顶部有一个很是古典的木盒子。

 

他好奇地想要把它拿下来看,一下子没抓稳,木盒直直地往下掉,不过还好地板上铺着柔软厚实的地毯,所以没有砸坏,只是微微开了口。

 

就在他们俩蹲在地上研究的时候,张离走了进来。

 

“你们干嘛呢...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

 

“我看到在顶上就拿来看看,”陈裕拿着盒子里掉出来的照片,递到张离面前,“妈,这上面的小姑娘是你吗?”

 

“是呀,”她接过来,轻轻抚了抚,“还有外公外婆和太公他们。”

 

“妈,”陈裕捧着木盒,笑嘻嘻地说,“你小时候真漂亮,哦不对,现在也是,一直都特别漂亮。”

 

张离揪了揪他的耳朵,“你这小嘴甜的,真是跟你爸一模一样。行了,我们走吧,这盒子也带着。”

 

几张黑白的老照片,串联起的是张离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与少年岁月。

 

 

 

带着巨大的喜悦,张离忙里忙外地为陈山的归来准备着。

 

七夕这天傍晚,她看着两个孩子吃了饭,自己因为心绪实在汹涌,没吃两口就搁了筷子。洗碗的时候,张离两次因为手抖差点把碗摔了,站在旁边的陈裕看着从来冷静的母亲,难得这么慌乱,忍不住笑。

 

出门的时候,霞光已经慢慢褪去,月亮如约登上天幕。正值佳节,哪里都是热热闹闹的,张起的灯把一条条的街照得亮亮堂堂。

 

张离牵着陈裕和张稼年的手,没什么心思关注大街小巷在弄些什么和七夕相关的活动。电车坐了不多时,到了上海总站。一进站,看到站台上已经挤满前来接亲人和爱人的家属们。

 

远处虽然此时一片漆黑,但他们都知道,当那盏巨大的车灯出现的时候,光明就会立刻出现。

 

站在他们不远处的一对老夫妻瞧了瞧母子三人,老先生热情地问,“来接孩子爸爸吗?”

 

“是啊,”张离整个人都洋溢着久违了的轻松,“您二位呢?”

 

“我们来接闺女!我和她妈妈的大英雄!”

 

他的声音又亮又响,皱纹明显的脸上尽是骄傲,语气里的自豪压都压不住。

 

张离笑着点点头,听到英雄这两个字,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陈山,心中被无数种情绪填满,眼眶都热了。

 

按照之前接到的消息,这一批志愿军战士到站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左右。但是,随着指针一点一点靠近目标,仍然没有火车的影子。

 

人们有些焦躁起来,明明都等了几年,但这最后的一小段时间,好像比之前所有的等待加起来还要难熬。

 

因为这一趟车上全是志愿军战士,总站这边也极为重视,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终于在八点一刻的时候知道了原因。

 

“各位家属!我是上海总站的站长,火车现在出了一点故障,正在抢修,需要时间。”

 

听到有故障,人群瞬间陷入了一片哗然,几乎把站长喇叭里的声音都给淹没了。

 

“大家不要急!故障已经排查出来,确定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他们暂时停在一个中转站,都很安全!”站长满头都是汗,本能地把声音提了几个八度,“如果还是不能开,我们会用车队把英雄们接回家!各位家属,真的不要着急!”

 

张离无奈地笑笑,在兄弟俩面前蹲下,“我教你们个词,好事多磨,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是不是和唐僧他们取经一样,”陈裕的脑袋转得飞快,“九九八十一难,一难都不能少。”

 

“对,说的对。”

 

张稼年看看哥哥,又看看妈妈,对他们的话似懂非懂,扁了扁小嘴,“爸爸呢?”

 

“快了,快了,”张离安抚地摸摸他的脑袋,“马上就见到爸爸了。”

 

 

 

此时,在距离故乡已经很近的中转站,连续多日跋涉的志愿军战士,也是一样的焦灼。

 

陈山蹲在车门边,点起一支烟。

 

“山哥,你不是说回来了就戒了吗?”

 

一直和陈山共同出生入死的小战士,走到他身边,也蹲了下来。

 

“哎,习惯了,”陈山最终一口没抽,把烟弄灭,“你嫂子最讨厌烟味,我肯定得下狠心戒。”

 

小战士看着他另一只手里攥着的全家福,轻声问,“激动吧?”

 

“那当然,”陈山低头看着,眼睛虽然红红的,但嘴角都要咧到耳朵后面了,“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真好,”小战士托着腮,手肘撑在大腿上,将目光投向外面深深的夜色,“一家人终于要团聚了。”

 

陈山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起来,你小子也该成个家了。”

 

小战士有些羞涩地笑,“那也有姑娘看得上我。”

 

“我给你介绍,”陈山包票打得响亮,“到时候我跟你嫂子也说一声,让她也留意留意,牵牵线。你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自然有缘分等着你。”

 

“谢谢山哥!”小战士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下午那会儿听他们说,今天是七夕诶。”

 

陈山露出一个了然的笑,看了一眼表盘微碎的手表,“记着呢,要是火车能开的话,应该还能赶上。”

 

小战士突然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毕竟,陈山是靠在战壕里休息的时候都会念叨老婆名字的男人,上心程度是自不必说的。

 

抢修的几个师傅忙了一个多小时,启动暂时是没有问题了,但是毕竟天色已晚,最近几天又下了雨,路况不算好,车长实在不敢冒险,最终用了备选方案,也就是在原地等待卡车车队过来。

 

总站那边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十点了,若是等车队过来再返程,大概要到凌晨了。

 

被张离搂在怀里的张稼年已经是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牵着她衣角的陈裕也有点站不住了。

 

仔细考虑了一下,张离决定先带他们回去,以陈山和她的默契,没看到他们,立刻就会明白的。

 

 

 

回到家,换了衣服,张离催着他们在床上躺下。

 

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陈裕还是惦记着陈山,“妈妈,爸爸回来了你一定要把我喊起来。”

 

“好,好,喊你。快睡。”

 

墙上的时钟朝着下一天的零点走着,滴答滴答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刺耳。

 

张离挂念着陈山,睡不着不说,反而越来越清醒,干脆泡了壶茶,捧本书看。

 

一共两道门,里面那道张离没锁,外面的铁门也虚掩着,就那么静静等着被归来之人推开。

 

张离专注地看了几章,陈裕突然跑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阿年尿床了!”他捧着被单和自己的背心,着急地往卫生间走,“都尿我身上来了!”

 

“喔呦!”

 

张离赶紧走进去,给迷迷瞪瞪的张稼年把身上擦了擦,取出干净衣服给他换上。

 

“你带着阿年到我和爸爸的房间睡,”张离看了看汪洋一片的床,轻轻叹口气,“明天再收拾。”

 

“那你们睡哪?”

 

“有办法,别操心了,快去睡觉。”

 

 

 

等再一次在桌前坐下时,不知怎的,疲惫和困倦慢慢拢了过来。

 

手里的书慢慢合上,张离无意识地垂下脑袋,模模糊糊地打起了盹。

 

说不上来是仅仅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又过去了很久,一只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的下巴。

 

“这样脖子要酸的。”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海传来,跟随着翻涌的浪和天上的云,在天地间没有规律地飘忽着。

 

张离睁开眼睛,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手。

 

由着她越抓越紧,陈山伸出另一只手给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到床上去睡吧。”

 

张离慢慢站起来,直到和他平视。

 

陈山的脸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除了一些痕迹已经不明显的伤口,除了胡子拉碴让他显得沧桑了些,他的眼睛依旧有神而明亮,看着她时嘴角扬起的弧度里,依旧是满满的深情。

 

张离双手握上他的胳膊,小心地捏了捏,反反复复地打量了他许多遍,嘴唇颤抖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向领导保证,我没瘦,”陈山还是笑嘻嘻的,“真的。”

 

张离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地问,“饿不饿?”

 

“还好,”陈山伸手从桌子上拿了一块糕放进嘴里,“对付两口就行...”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书边还冒着热气的茶。

 

“同你讲了好多遍了,晚上不能喝这么浓的茶,”陈山叹口气,“对身体不好。”

 

张离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说着要往厨房走,“饭和菜给你留了。”

 

陈山刚要接话,被她急急地截住了。

 

“你赶紧去洗澡,衣服我给你拿好了,都是新的,我昨天洗过晾过了...哦不对,你先喝杯水,赶了这么久的路,渴了吧,我来倒......”

 

在她转身要走的一刻,陈山一下子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

 

“长远不见,张离。”

 

他的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膀上,在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有些瘦削的肩明显颤抖了起来。

 

“我自己收拾,你赶紧去睡觉,”陈山的声音很轻,明明是很寻常的话,却带着哽咽,“我回来了,当真回来了。”

 

张离把胳膊抽出来,双手牢牢覆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眼泪终于一滴一滴落下。

 

陈山垂首,热泪也夺眶而出,尽数落在她的肩头。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站着,安静地流着泪,除了彼此的呼吸声和秒针的滴答声,什么别的声响都没有。

 

“我每一天,每一个时候,都在想你,”因为激动,陈山的声音有些发抖,“每天,每天......”

 

张离眼泪流得更凶了,转身回抱住他,埋首在那坚实的胸膛,几乎嚎啕出声。

 

站了很久之后,两个人才慢慢把情绪平复。

 

“洗澡去。”

 

陈山“哎”了一声,几步走到浴室,发现张离跟在他身后。

 

“我自己来就行,我记得怎么用,记得的。”

 

陈山的语调里有些不明显的慌张,但还是被张离捕捉到了。

 

张离把他拉进去,大有要看着他的架势。

 

扭捏了半天,陈山也只是把土黄色军装的外套给脱了。

 

“怕我看你?”张离皱起眉头,心里对他伤口的担忧更甚。

 

“不是怕,”陈山实在不愿让张离瞧见那些伤,想着油嘴滑舌地搪塞过去,“就是,就是,你别这么急嘛,好歹让我歇一晚上。”

 

太久没听陈山这么不正经,张离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瞬间耳朵通红,在他面前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笑骂道,“又胡扯!”

 

“哎呦,领导你怎么这么狠心,”陈山做出呲牙咧嘴的样子,夸张地俯下身子,“很疼的。”

 

“活该!叫你胡说八道。”

 

“怎么是胡说,孩子都有了,还害羞这事干什么.......”

 

张离发誓,真的想拿条毛巾把他那张破嘴堵上。

 

这么一闹,也能猜到他在遮掩什么,再加上刚到家,让他赶紧休息最要紧,张离便暂时作罢了,拉开门出去了。

 

门锁响动的一刻,陈山脸上那种嘻嘻哈哈顿时褪去,剩下的只有因为刚刚牵动旧伤,痛得眉头紧锁。

 

 

等陈山洗好,换上睡衣,清清爽爽地走出来,张离也已经把菜端上桌了。

 

照道理,一桌子的菜和凌晨两点半这种时间点当然不搭,但在此时此刻,却是叫人热泪盈眶的、珍贵的烟火气。

 

闻到家里饭菜熟悉的香味,一天都没胃口的陈山真实地觉得饿了,端起碗,一口接一口扒拉,“真好吃...”

 

“慢点,”张离给他盛了碗汤,轻轻拍他的背,“慢点吃,别噎着。”

 

“你也再吃点?”

 

“我不饿,你好好吃你的,”张离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的侧脸,“你一会儿带着他们俩睡,我在沙发上眯着。”

 

“这是怎么了?”

 

“你宝贝儿子刚刚尿床了,我让他们俩睡在我们房间,”张离扶着额头,打了个哈欠,“床就那么大,躺四个人,都休息不好,我在沙发上凑合凑合就行。”

 

“瞎讲,怎么能让你睡沙发,”陈山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你睡床上,我打个地铺。”

 

张离噗嗤一声笑了,“哪能一回来就让你睡地上啊?”

 

陈山夹了一筷子鸡蛋,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这叫初心不渝,睡地上不是我的老本行吗?”

 

风卷残云般地光盘之后,陈山站起来,打算把碗都收到水池里洗了。

 

“我来吧,你赶紧去看看孩子,”张离从他手里接过来,“不过先别叫起来了,晚上在车站等得都蛮累的。”

 

“好,好,我保证不吵他们。”

 

陈山双手有些激动地在衣边擦了擦,极小心地推开门进去了。

 

张离在厨房洗碗的时候,觉得恍如隔世。

 

这一程,牺牲的人太多,战事最紧的那一年,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讣告从前线传回。张离脑中的神经几乎每天都紧绷着,生怕下一份就是......但是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去奋斗,还有孩子要照顾,她不能表现出自己的“脆弱”。

 

但是,就算再坚韧,张离也是人,面对这样的精神压力,也会支撑不住。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把自己埋进被子,无声地哭一场,就当是发泄这些担忧和崩溃。等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她依旧是那个所向披靡的张离。

 

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她心里永远有他,所以老天爷不敢收他,陈山最终平安归家。张离那颗仓皇了太久的心脏,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回原处。

 

把碗筷都收拾利索,桌子擦过两遍,张离洗洗手,也进了卧室。

 

屋子里没开灯,借着月光,张离看见陈山坐在床边给两个孩子摇蒲扇,节奏不急不慢的。

 

“你不困啊?”

 

张离走到他身边坐下,声音压得很低。

 

“长这么大了,”陈山看看老大,又看看老二,重复着这样的目光流转,眼神里是要溢出来的父爱,“都长大了。”

 

“这段时间天天吵着闹着找你,尤其是阿裕,”张离本来抱着他的胳膊,轻轻枕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坐直了身子,“你走的时候到底跟他说什么了?自打你到朝鲜去,一下子懂事了好多。”

 

“以后告诉你。”

 

“你们俩比着赛跟我卖关子是吧,”张离说着就要松开他,小声地切了一声,“我还不稀罕知道呢。”

 

陈山一把将她拉了回来,紧紧搂在怀里。

 

“辛苦夫人了。”

 

“你也辛苦,”张离重新靠在他身上,像是惊魂未定,又像是劫后余生,“总算是都过来了。”

 

一阵沉默之后,陈山握住张离的手。

 

“其实,我从来不想做什么英雄。”

 

顺着张离的目光,陈山也看向熟睡的孩子们。

 

“打仗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人的命,就像是冬天刮着大风的时候在街上点一根火柴,没了是正常的,能留下来反倒算是奇迹,”陈山说着,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张离能靠得更舒服些,“打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消停了,真是不想再打。对我来说,我真的就想守着你和孩子踏实过日子,第一次征兵的时候,我一瞬间冲动过,但还是没去。”

 

即使睡着了,陈裕也还是以一种保护的姿势牵着张稼年,兄弟俩的手,牢牢握在一起。

 

“可就像你当年说的,如果不把敌人赶跑,我们的命绝不是自己的。后来,听到前线打得那么难那么惨,我豁出去了。把报名表交上去之前的那天晚上,我也像现在这样,坐在他们俩床边,看了好久好久。不舍得,但勇气也更足了。我的想法真的很简单,我去前线拼,拼个和平回来,让孩子们永远能像这么稳当地安睡梦乡。我们的孩子,别人的孩子,都是。”

 

陈山没再接着往下说,关于这份朴素的愿望,是如何支撑着他在两年多的烽烟里一次又一次挺过绝望。

 

张离也没再往下追问,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世界上哪有什么莫名其妙的英雄主义,没有理由的奉献和牺牲从来都是不合人性的。能够叫人对生死都不顾的,必然是因为爱着什么。

 

为了这份爱,可以不顾,也必须不顾。

 

“不讲这些了,”陈山偏过脑袋,望着她,“火车搞那一出是真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七夕,刚刚进门太激动了,一下子也没想起来,现在说七夕快乐,是不是有点晚了?”

 

“晚什么,不晚,”张离坐正,再一次深深地和他对望,“七夕快乐,陈先生。”

 

“牛郎和织女见面了,陈先生也终于见到陈太太了,不过,他们见完面要分开,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陈山说着,凑了过来,干干脆脆地吻住了张离。

 

唇瓣触碰到的一刻,她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一滴热泪随之滚下。

 

皎月高悬,繁星点点,素净的光芒交织着从窗口流泻而入,包裹着这对璧人。又一次穿越生死,他们依然能够这么拥有着彼此。

 

经年不见,经年终见。世上的万千幸事中,总有一件,叫做久别重逢。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明显欢快起来了。

 

虽然之前每天都嚷嚷着要爸爸,但是当久别的父亲真的出现在眼前,兄弟俩都有些害羞,尤其是年纪小一些、对陈山的实际印象没有那么深的张稼年,躲在陈裕的身后,怯怯地不敢上前。

 

陈山一点也不意外,从包里拿出“见面礼”,笑着递到他们手里。

 

是两枚金灿灿的军功章。

 

“好漂亮噢。”陈裕小心地拿出来,对着清晨的阳光仔细看。

 

“怎么样,爸爸没给你们和妈妈丢脸吧?”

 

“没有!爸,你最棒了!”

 

陈山站起来,先把陈裕抱起来掂了掂,由衷地感叹了一句,“好小子,真是结实了。”

 

“爸爸,我也要抱......”

 

“好,好,来,抱抱我的小阿年,”陈山把陈裕放下,侧过身子,一把将张稼年举了起来,“要不要飞一飞?”

 

“要!”

 

陈山双手托着他,在原地转起圈来。失重带来的刺激感对小孩子来说是极其兴奋的,清脆稚嫩的笑声回荡在整间屋子里。

 

“阿裕也来试试?”

 

“爸,我大了,不玩这个了吧......”

 

年纪自然属于孩子的范围,但陈裕习惯于懂事,习惯于承担,也习惯于体谅,虽然心里也很想,但还是下意识拒绝了。

 

陈山在他的头上摸了摸,“放心吧,你老爹力气够大。”

 

陈裕犹豫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买早点回来的张离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两个孩子轮流被陈山托举着,一圈一圈地转,高兴地大笑。

 

“别把爸爸累坏了。”

 

虽然这么说,张离没有真的阻拦,看他们这么乐呵,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陈山记着分寸,怕他们转晕了,及时放了下来。

 

“不累,”他绕到张离身后,伸出手,“我还能抱得动你呢。”

 

张离毫无防备,被他这么一下子从背后抱起来,双脚离地,吓得惊叫了一声。

 

就像转两个孩子一样,陈山抱紧她的腰,也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站在一边的张稼年高兴得拍手,“妈妈也飞起来了!”

 

“陈山!!”

 

张离真是被他闹得没脾气了,使劲拍了两下他的胳膊,想让他松手。

 

陈山笑嘻嘻地把她放下,偏过头,在她的侧脸上吧唧了一口。

 

“刚刚亲过他俩了,不能把老婆忘了。”

 

“别在孩子面前不正经,”张离脸上红晕未退,清咳了一声,伸手去开装生煎包的饭盒,“赶紧吃早饭。”

 

“好嘞!”

 

一家人终于团圆,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

 

张离和陈山看着两个兴高采烈的孩子,听他们说着那些满是童趣的话,在某一个时刻,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对方,默契地笑。

 

吃过也收拾完,陈裕拉着张稼年跑出去玩了,当然,带上了陈山的军功章。

 

 

打扫屋子的时候,陈山看到了前两天他们从老宅带回来的木盒。

 

“这个盒子蛮漂亮的嘛,”他打量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这是小时候一个世伯送给我的礼物,”张离坐在小板凳上,手上搓着衣服,“我拿来装些小玩意儿。”

 

陈山把盒子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几张照片,一沓用细绳扎起来的信封,还有一串手链。

 

照片背后都标了年份和日期。

 

“我老婆真好看,”陈山笑得一脸慈爱,“从小就这么有气质。”

 

张离正在接水,没听清他在念叨什么,只是扭过头的时候,看到他在傻乐。

 

“这些信封里是啥?”

 

“就是逢年过节写的一些心愿,我都忘了写的都是什么了,本来拿回来想看看的,忙得也没顾上。”

 

“我能拆开看吗?”

 

“你看呗。”

 

陈山把底下那封看上去年头最久的打开,看到字的一刻,瞬间笑出了声。

 

“怎么了?”

 

张离探出脑袋,奇怪地看着他。

 

看标注的日期,那是张离五岁写的。刚学会写字,歪歪扭扭的,只有一行:

 

“我想每周都吃牛排。”

 

陈山拿去给张离看,她自己也笑了。

 

“我小时候最喜欢红磨坊的牛排,我爸爸对我特别宠,只要我提,他就带我去。除了牛排,还有那种奶油蛋糕,姆妈不多让我吃甜的,爸爸就替我瞒着。”

 

提起父母,张离突然有些怅然。

 

“行,媳妇儿,”瞬间捕捉到她的情绪,陈山赶紧把话头转开,“以后只要你讲,我就陪你去,甜的吃太多了确实不好,那我们就买一块,我帮你分担。”

 

幼崽时期的纯真话语确实有意思,张离暂时丢开卫生间那堆衣服,拿毛巾把手擦了擦,和陈山一起看其他的心愿。

 

有的是许愿父母和祖父母身体健康,有的是许愿学业能越来越棒,有的简单些,许愿最近在弹的曲子能赶紧顺畅起来。

 

陈山脸上的傻笑越来越明显,引得张离连连侧目。

 

“乐什么呢?”

 

“我媳妇太可爱了!”

 

“德行,”张离嗔了他一句,目光落在相同的那几个红色信封上,“这些应该都是七夕写的。”

 

陈山小心地打开,和张离凑在一起看。

 

“明年一定要让奶奶在巧果里多放点白糖,芝麻也要再多撒点。”

 

“听说凤仙花这样捣汁染在手指上,手指就会变得灵巧,希望钢琴能越弹越好。”

 

“今天在家里的院子办了乞巧会,请了好多人来,按照惯例,女孩子对着香烛遥拜牛郎星和织女星,是要祈求提高女红技艺的,但是爷爷悄悄拉着我说,我不是困在屋子里做女红的小姑娘,我以后一定会做大事情,所以向星星祈祷,要平平安安。不过,彩绳穿绣花针好难,我又输了,下次还是要向织女星拜一拜这件事。”

 

到这里,少女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再下一封,便是情窦初开的十八九岁。

 

“今天的牛郎星和织女星好亮,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他很俊朗,又特别有修养。天上的星星啊,我想拥有世界上最完满的爱情。”

 

和陈山一路走来直到今天,对这种少女心意也没什么需要避讳的,张离很坦然地对陈山说,“这说的是陈河。现在回头想想,虽然年纪小,很多事情想不全然,但那种悸动还是挺美好的。”

 

陈山点点头,搂住她的肩膀,“我明白。说起我哥,在战场上的时候,老梦到他。”

 

“他肯定是在保佑你,”张离拉了拉他的手,“你看,你完完整整地回家了。”

 

“嗯,是的,”陈山又认真地看了看那一张张信纸,怀念地说,“小夏也喜欢巧果,家里虽然没条件办乞巧会,但我也会给她点支蜡烛,同牛郎织女星祈祷。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这丫头一直手巧得很。”

 

他拾起盒子里的那串手链,褪色了,但也能看出曾经的五彩斑斓,“这是七夕编的吗?”

 

“是啊,”张离轻轻摸了摸,“姆妈亲手给我编的,好看吧?”

 

“当然。我也给小夏编过这么一串,但粗糙了些,没阿拉姆妈编得这么精巧。陈金旺那会儿没糊涂,还破天荒给了点零用钱,陈河拿着去买了彩绳。我们三个当时就坐在宝珠弄的堂口,对着街灯,老开心额。”

 

提起的这些名字和称呼,都已经是远去的故人了,那一幕幕热闹的场景,遥想起来,他们都曾鲜活过。

 

“他们都变成星星了吧,”张离靠在陈山的肩上,窗外的阳光暖暖地洒在她没有盘起的长发上,“和牛郎织女星一样,亮晶晶的。”

 

“是,”陈山伸手摸摸她的发顶,“所以啊,即使不在七夕,只要抬起头看见星星,就能许愿,他们一定对我们有求必应。”

 

“我只想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

 

“那今天晚上就对着星空,告诉他们,张离和陈山,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张离顿时鼻头一酸,抱紧陈山的胳膊。

 

“小的时候,奶奶同我讲过一个传说。”

 

“什么?”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去。就是说,以前天河与大海相连通,在海边小洲居住的人们,每年八月乘着木筏子往还,从不违背期限。有个人胆子大,在自己的木筏上搭了个很高的棚子,还带了很多干粮,划着木筏远行。”

 

“一开始,他还分得清日月星辰,后来连昼夜都不分明了,十多天之后到了一个地方,是座屋舍整齐的小城,有个男人牵着牛在洲边饮水,远处宫殿里有织布的女人。男人让他去蜀郡,他到那里一问,才知道他误入的是牵牛宿。”

 

陈山静静地听着,觉得多少有些熟悉,“我好像知道这个故事。”

 

“对,这是《博物志》里的记载,”张离顿了顿,“奶奶当时接着跟我说,这种天人联结,其他信仰里也是有的。在他们的认知中,存在着一个叫做‘宇宙之柱’的东西,支撑天地,旋转起来就意味着世界的重生和创造,柱子所树立的点就是宇宙的中心,附近是神圣空间的展开。这样一个柱子连接天地,沟通人和灵的世界。”

 

“奶奶说,一个人的一生中总能有机会拥有这样的联结,能够短暂地见到那些已经亡故的、无比想念的人。”

 

张离看向陈山,有些犹疑,却又有些期待的意味,“就在你要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几次三番梦到奶奶,她重复着这句话,我问她,具体要怎么做,她说,这两个故事的交集,就是方法。”

 

陈山还是立刻将自己的看法冲口而出。

 

“宇宙,星辰。”

 

“应该是的。我跟奶奶说,陈山也有很多挂念的人,她就笑,说,你们可以一起试一试。宇宙中有银河,在人间的映照常常是故乡的河与江,站在那里,等到漫天繁星的时候,若是思念的力量足够强,说不定就能触碰到这种联结。”

 

虽然听着有些离奇,但陈山却觉得,世上本就是有超自然的事情存在的。

 

“对我们来说,便是黄浦江了,”陈山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张离,今晚的天气就很好。”

 

 

 

 

在光污染尚且没有遮云蔽日的年头,浦江之上,星河是常客。

 

夜风轻轻卷过江面,跃上人潮如织的外滩。

 

张离和陈山牵手站在护栏处,一起抬头望着点点繁星。他们没有说话,胸中却翻涌着无数无数的思念。

 

当旁人眼里的世界没有任何异常时,在他们俩的眼前,从云层中慢慢垂下了一道斜架在江面之上的星梯。

 

“这好像是雅各布天梯,”对西方的典故很熟悉,张离忍不住感慨,“果然真正的情感总是不会拘泥于中西之争的,殊途同归罢了。”

 

虽然看上去两个人依旧站在江边看风景,但实际上,他们的意识,或者说,灵魂,沿着那条星梯,一点一点向另一头走去。

 

 

一路没有门,也没有什么诡异的结界,有的只是始终明亮的光。

 

像是走在云端,一条长长的路在他们的眼前延绵伸展。

 

“囡囡!慢点!”

 

张离扭过头,看见幼年时的自己,身上是记忆中的那件红格子裙,还有洋气的小皮鞋,举着一串糖葫芦,噔噔噔地往前跑。

 

身后跟着的,是她的父母。他们站在老宅的堂屋前,好好地站在那里。

 

正当她发愣的时候,母亲走到了她的身边,毫不意外地对她笑。

 

“你看你小时候,多闹腾。”

 

父亲跟着走过来,揽着母亲的肩膀,也笑,“活泼点好。”

 

陈山和岳父岳母打了招呼,见张离还在愣神,赶紧轻捏了捏张离的手。

 

“爸,妈,”张离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真的好想你们。”

 

“爸爸妈妈也想你,”母亲牵起她的手,轻轻摩挲了两下,“一直在天上保佑着你呢。”

 

“是呀,虽然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但你有了自己的家,我们便放心了。”

 

正当张离要落泪的时候,小小的自己跑了过来,抬头看她。

 

“后来我吃到的巧果里,糖和芝麻多了吗?”

 

她蹲下来,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多,特别甜,就是你喜欢的那种口味。”

 

“那就好,”小姑娘歪着脑袋咬了一口糖葫芦,看向陈山,“他是谁?”

 

陈山跟着蹲下,看看张离,又看看幼年时期的她,觉得特别神奇。

 

“他是,”张离望着陈山的侧脸,认真地回答,“是你未来的先生。”

 

“先生?先生是什么,”小姑娘甩甩脑袋,又转向张离,抛出了自己更关心的问题,“那我后来可以每周都吃到牛排了吗?”

 

这一次,陈山抢在张离前面回答。

 

“到时候,只要你想,我就会陪你去的。”

 

小姑娘点点头,把糖葫芦伸到他面前,大方地说,“请你吃两颗。”

 

陈山眨了眨眼的功夫,被张离轻轻掐了一把。

 

“干嘛,我请你吃东西,你不吃啊?”

 

“吃吃吃,当然吃,”陈山赶紧拿过来,按照指挥塞了两颗,“真甜。”

 

小姑娘满意地跑回父母身边,紧紧依偎着他们。

 

“囡囡,阿山,你们要一直好好的,”父亲手指了指前方,“快往前走吧。”

 

走了两步,张离又不舍地扭头。

 

父母笑着对她挥挥手,就像从前送她去上学时,和她道别时那样。

 

 

 

踩在柔软的道路上,似乎走了很远也不觉得累。

 

“乖囡啊。”

 

是爷爷奶奶。

 

他们没有像后来那样拄着拐杖,走起路来看着很稳健,头发也还没有那么白。

 

“爷爷讲的没错吧?”老人高兴地握着张离的手腕,“我家乖囡是能做大事情的人,才不用跟牛郎织女星求什么做女红手巧呢。”

 

“那也要会缝自己的衣服呀。”

 

“奶奶,”陈山笑着回答,“张离后来都学会了的,缝得可好了,就比我差一点点。”

 

“你就不能不自恋?”

 

张离微瞪了他一眼。

 

“都好,都好。”

 

爷爷满意地抚了抚胡须,向着不远处唤了一声。

 

十几岁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张离看着稚气未脱但已经称得上亭亭玉立的自己,很是感叹。

 

“后来我还一直练琴吗?”

 

“中断过一些年,”张离稍微想了一下,“用凤仙花汁涂过的手指,确实会更灵巧一些的,你后来,的确弹得好些了。”

 

“那我就放心了,”少女抱着一大捧粉色的花,笑容扬起来时无比灿烂,“对了,陈河呢?”

 

陈山看向张离,有些期待她会怎么回答。

 

“世事自有机缘,你们没有走到最后,”张离把手搭在陈山的肩膀上,“不过,你许愿的,完满的爱情,这个人会在未来给你的。他也会和你一起走完漫漫的一生。”

 

少女望向陈山,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着光芒。

 

“你叫什么名字?”

 

在陈山开口之前,张离拦住了他。

 

“这是个秘密。等你在该遇到他的地方,遇到他时,自然就知道了。”

 

爷爷和奶奶相视一笑。

 

“乖囡,你所有的心愿,后来都实现了,对吗?”

 

“嗯,”张离认真地点头,“从小到大的那么多愿望,尤其是在一年又一年的七夕许的愿,真的都变成现实了。”

 

她看着奶奶,有些骄傲地说,“奶奶,那个传说,确实是存在的。”

 

“只要足够思念,总会再见面,”奶奶望向陈山,“你想见的人,也就在前面了,快去吧。”

 

在他们要转身前,爷爷在陈山的背上拍了拍。

 

“臭小子,好好对我的宝贝孙女,晓得了伐?”

 

“晓得了!”陈山敬了个军礼,“爷爷放心!”

 

 

再沿着光往前走,便是陈山的亲人们了。

 

“阿弟。”

 

“小哥哥!”

 

“阿山啊。”

 

他们坐在桌前,一声接一声地叫他。

 

陈山拉着张离,慢慢走过去。

 

“老东西!你认得我啊?”

 

“你叫谁老东西?!没大没小!我哪能不认得你的啦?”

 

陈河站起来,悄悄在陈山耳边说,“爸现在不糊涂,力气也足,你别惹他。”

 

陈山嘴角抽搐了一下,童年落下的皮带把他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你儿子就比你小时候懂事多了,”陈金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但转向张离时一下子有了笑意,“也亏你讨了个好老婆,不然我的孙子肯定要被你这个小赤佬教坏。”

 

一句“册那”刚要出口,理智还是让陈山闭了嘴。

 

陈金旺其实也没完全说错。

 

“爸,生煎要好了,你去看看吧,”陈河悄悄对陈山眨了个眼,支走老父亲,“不然一会儿糊了。”

 

陈夏的眼睛亮亮堂堂的,显然是能看见的。她站起来,挽上张离的胳膊。

 

“小嫂嫂,我们在天上都能看到你们的,还有两个小侄子,他们真的好可爱!”

 

“我之前跟小夏说,”陈河依旧笑得很温和,“陈山做了父亲之后,成熟多了。不过张离的功劳得占一大半。”

 

“哎我说,”陈山越听越不服气,“你们不能单纯地夸夸我吗!”

 

“夸你夸你,”张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夸你,他们那么机灵,都是受你的熏陶。”

 

陈山的毛立刻顺了,咧嘴笑了笑。

 

论起安抚二哈,还得是大橘。

 

“阿弟,”陈河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没再说笑,“去朝鲜打这一仗,你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所有人了。好样的。”

 

“哥......”

 

“路还长呢,还要好多事需要去努力,”陈河看看他们,坚定地点点头,“你们什么也别怕,把我们信仰的路,好好地走下去。”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张离身上,不带一丝别的意味,只有深深的祝福。

 

“张离,你和阿山,永远都会幸福的。”

 

“大哥和大嫂嫂也是!”陈夏笑着接话,“小哥哥,大嫂嫂那天还称赞你有勇有谋呢。”

 

看着张离下意识地点头,陈山觉得,自己应该完全放下肋骨的事情了。

 

星梯再一次明显了起来。

 

“你们该回去了,”陈河朝那个方向指了指,“去吧。”

 

“哥,我......”

 

陈河轻轻抱住了陈山,每一个字都说得确凿。

 

“爱你们的人,比牛郎星和织女星,更接近你们盼望的永恒。它们一年一会,而我们永远在你们身边。”

 

 

 

等有些模糊缥缈的意识再聚拢时,陈山和张离仍然好好地站在黄浦江畔,周围仍是来来往往的人,一切如常。

 

抬头看过去时,星梯已经不见了。

 

“我的心愿,都实现了。”

 

张离重复了一遍刚才和爷爷奶奶说的话。

 

“我也是。”

 

陈山握紧她的手,靠近着和她脸贴脸。

 

“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什么?”

 

“你到底交代阿裕什么了?”

 

“噢,”没想到她一直惦记着这个,陈山笑了起来,“我跟他说,要学着做一颗恒星,能给身边的星星运转的动力。”

 

“看不出来啊,你还能说这么浪漫的话呢?”

 

“我老婆教得好。”

 

张离伸手捧住他的脸,轻轻捏了捏,“你学得也好。”

 

挨得这么近,陈山当然不错过机会,毫不含糊地亲了她一口,得意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走吧,我们回家。”

 

“好,回家。”

 

繁星在闪耀,宇宙在流转。

 

 

【全文完】

 

 

 

 

 

最后,念叨几句: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是这一篇的历史底色,也正好和最近的事情有点情感上的联系。

 

文字不多赘述了,列举一些数字,大概会更直观些:

 

抗美援朝起讫时间,1950年7月10日至1953年7月27日

 

志愿军累计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总人数,超过290万,牺牲人数超过18万

 

第九批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将于2022年9月归国。

 

登记在册的上海籍志愿军战士,共18680名

 

截至1952年,上海全市共捐献8491万多元,折合战斗机566架,是原计划的170%,占全国捐献总数的15.3%

 

正面战场,壮志凌云,后方,同样义无反顾。就这么彼此呼应,完成了那场本来不可能完成的胜利。

 

山离曾为了黎明的到来努力,今天,我们仍要为最终的胜利而努力。

 

 

而谈到七夕本身,宇宙星辰除了浪漫,也寄托着人们的诸多盼望和期待。

 

山离的人生历程和参与彼此生命的那段故事里,正有着极致的浪漫,有着深切的盼望。

 

最后,贴几句最近很喜欢的台词,以及学校今年的毕业歌的歌词,都和宇宙星辰有关。

 

 

“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爱过我们的人。”

 

“宇宙这么大,我们还会遇见。”

 

“感谢有交叠的光锥,连结的星轨、敞开的心扉,才能把彼此灵魂治愈。”

 

“你我如星尘熙攘,共恒星滚烫,渐明渐亮,无惧黑夜漫长。

 

 

祝福山离,也祝福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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