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瓦的猫头鹰

希望灵魂干燥

【山离】青山(下)(1)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全文2.5w+

 

 (老福特又抽风了,放一起就是过不了,拆开就能过)

(算了,拆就拆吧,看完(1)点下一篇看(2))



被关进张公馆,是陈山意料之中的事。不能跟张离关在一起,他也有预感。

 

陈山唯一无法理解,或者说无法释怀的地方在于,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张泽定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就比如,此时此刻。

 

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陈山,笔直地站立在屋子中央,看着张泽定走进来。

 

一旁的副官瞪着眼睛,凶狠地对陈山命令道,“跪下!”

 

陈山看都不看他,还是那么死死地盯着张泽定。

 

副官猛地按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跪了下来,陈山重心不稳,整个人栽下去,脸贴在了地上,狼狈不堪。

 

但是,陈山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又挣扎着爬了起来,咬紧后槽牙,靠膝盖支撑住,又一次站了起来,把背挺得直直的,斜睨那副官一眼。

 

“我是人,不给狗下跪。”

 

恼羞成怒的副官刚要抬脚去踹他的膝窝,就被张泽定用眼神制止了。

 

张泽定在主座坐下,端起热茶抿了抿,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你跑来有什么意义吗?”

 

“自然有,”陈山说得坦诚直白,没有丝毫畏惧,“我陪着她,不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

 

“愚不可及,”张泽定冷笑一声,表情很是不屑,“我本来以为让军统那么头疼的地下/党/能有多厉害,无非也就是莽夫之勇,只知道白白送死。”

 

想来反应快的陈山毫不犹疑地呛了他一句,“愚不可及,也好过某些小人对自己的亲妹妹痛下狠手。”

 

张泽定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应该晓得,你们现在都在我的手上,嘴硬是没有意义的。”

 

“谁会怕你,”陈山扬着下巴,完全一副慨然赴死的样子,“我不怕,张离也不怕。”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张泽定叫进来好几个人,对他们吩咐了几句。

 

“带下去,好生监管这两个重犯,不允许有任何互通。如有差池,军法处置。”

 

“是!”

 

在他们要把陈山押走的一刻,他突然转过头,表情无比凶狠。

 

“你敢让人打张离,老子就算是死了,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张泽定静静地望着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南京初春的夜一深下来,温度就有些瘆人的低。

 

陈山靠着冰冷的墙坐,把耳朵贴在墙面上,屏气凝神,想着这样或许能听到张离的动静,哪怕只有一点,一点就好。

 

确实有声音,但不是张离的声音,而是来送饭的人对她的呵斥声。

 

从那高高低低的声响中,陈山分辨出了尖声尖气的两句。

 

“但凡你不是将军的妹妹,谁会管你!”

 

“疯子!不吃你就饿死!”

 

陈山的心拎到了嗓子眼,手抠在墙面上,生怕这个人伤害张离。

 

安静了片刻,透过墙体传来一阵尖锐的“噼里啪啦”,像是碗碟打翻在地的声音。

 

陈山一下子站了起来,更加紧张地趴在墙上听声。

 

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找医生来!”的喊叫。

 

闻讯而来的张泽定,看到散落一地的碎片,眉头顿时锁住了,看到妹妹的样子,更是心里一紧。

 

张离瘫坐在地上,右手紧攥一块碎瓷片,尖锐的一端指向自己。

 

因为攥得太紧,鲜红的血已经顺着她的掌根流了下来。

 

“不准过来!!”

 

这是这段时间里,张泽定听到张离说的第一句正儿八经的话。

 

自知理亏的女看守做出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样子,煞有介事地“还原”刚才的场景。

 

“我好生劝了您妹妹半天,她也不肯吃,还扑上来把碗筷都砸......”

 

张泽定打断女看守的话,闭了闭眼,吐出一个字。

 

“滚。”

 

女看守张了张口,像是很不服气。

 

“给我滚!”

 

把屋子里打扫了,乱七八糟的闲杂人等便退了出去,剩下张泽定和他的私人医生。

 

陈山仍然趴在墙面上,心里的恐惧更甚。

 

有一个问题他一直不敢去细想,那就是张泽定到底知不知道,张离现在有孕在身。

 

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样,如果不知道,又当如何......

 

医生打开药箱,把碘酒和棉签取出来,张泽定蹲在张离旁边,尝试着让她松手。

 

张离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不知道蹭上什么了,看着脏兮兮的。这一段时间,她几乎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整个人瘦了一圈。

 

碘酒和伤口接触的一瞬间,张离疼得倒吸冷气,使了很大的劲,要把手缩回去,被张泽定用更大的力按住。

 

这样的动作,在他们小时候,出现过许多回。

 

张离从小容易生病,要打针吃药的时候,总是耍赖,爷爷奶奶和父母一起上阵,都搞不定小丫头。

 

但她听哥哥的话。哥哥按着她不让动,就真的不动了。

 

此时此刻,不知是出于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还是因为在走神,被张泽定按着胳膊,张离竟然真的安静下来了。

 

把纱布包好,医生站起来,有些欲言又止的感觉。

 

张泽定扫了他一眼,医生自然不敢多言,赶紧悄悄退了出去。

 

“把鞋穿上,”他把棉拖鞋拿起来,在妹妹面前蹲下,“不能着凉。”

 

张离眉眼低垂,不说话,也没有把脚伸进鞋里。

 

张泽定盯着她,冷冷地说,“你不要跟我犯倔,否则,没有你好果子吃。”

 

在做出任何回答前,一股巨大的晕眩和恶心向张离袭来,她尽全力去忍,但是对抗不了生理上的反应,下意识抓住哥哥的胳膊,干呕了起来。

 

听到这个动静,陈山额头上直接冒出了冷汗,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他当然心疼张离,她怀着孩子本就辛苦,还落入了这种境地。

 

陈山不知道张离是不是真的疯了,现在看不见摸不着,除了不断向老天爷祈祷,他做不了任何别的。

 

他趴在墙上听了半天,不知道他们俩是没说话,还是声音比较轻,总之没有等到后续。

 

又等了一会儿,张泽定走出房间,门不轻不重地被关上了。

 

顾不上想别的,陈山拍着墙,很着急地喊她,“张离,张离!你还好吗!张离!”

 

几秒之后,他的房门被“砰”地打开,是折回来的张泽定。

 

“我说过,你们不允许交流。”

 

陈山心里又急又愤,声音都变调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要杀要剐都冲我来,你不要伤她!”

 

“那个看守办事不力,我会处理,”张泽定站在门口,满脸的平静,“她现在躺下休息了,我一会儿让人再送份吃食上来。”

 

顾不上多想什么,陈山急急地说,“你让人给她蒸个鸡蛋,倒些酱油,她爱吃的。”

 

顿了两秒,他补充道,“要多倒点。”

 

张泽定也没介意,简单地点点头,态度有些意外的和缓。

 

“晓得了。”

 

看张泽定转身要走,陈山追到他面前,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让我见张离一面,一面就行,你在旁边看着,我保证不跟她说话,我就抱抱她,就.....”

 

“不行。”

 

张泽定推开他的手,离开的时候,不再有任何态度上的松动。

 

陈山焦躁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仿佛被人架在烈火上炙烤。

 

怎么办,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张离的孕吐越来越严重。

 

刚开始只是早上起来会吐,后来不分白天黑夜,陈山经常能听到她在房间里干呕,有时候太过于猛烈,感觉喘气都困难。

 

陈山明白这件事是瞒不住张泽定的。张泽定坐到如今的位置,靠的绝非一身蛮力,而一定是心细如发的运筹帷幄。

 

更何况,张离是他的亲妹妹,该是有直觉的。

 

于是,他只能继续祈祷,祈祷张泽定不要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只是此刻的局势,祈祷真的有意义吗。只要举起枪,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但陈山早就想通了,和老婆孩子一起上路,一家人也算是团圆了。

 

在这种极端的逆境中,陈山反倒觉得自己的状态慢慢好起来了。其实也不难理解,此刻他怎么还能颓废和消极,张离和肚子里的孩子需要他。

 

他被需要,就绝不能倒下。

 

稍微好一些的时候,张离还是唱歌,把《四季歌》一遍一遍唱。陈山坐在墙边,默默地听。

 

给她送饭的人没再像那天那个女看守一样欺负过她,但是从能够分辨到的话来看,张离还是不肯好好吃饭,有时候还会胡乱嚷嚷,和一个疯子该有的蛮不讲理完全一致。

 

陈山也没别的办法,就对着墙,很徒劳地自言自语,仿佛她能听见这些关切和安抚。

 

“张离,你好好吃饭啊,不要饿肚子。”

 

“张离,你睡觉的时候把被子盖好,不然腿又要抽筋了。”

 

“张离,你别怕,别怕,有我在呢。”

 

“张离,张离......”

 

这样一道墙,能隔开话语与拥抱,却隔不开思念与爱。

 

这天深夜,陈山正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突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当当”

 

陈山感觉好像是从墙角传来的,于是一下子翻身下床,两步奔过去,蹲了下来。

 

安静了一会儿,又是同样节奏的三声。

 

“当当”

 

陈山愣了半天,大脑才把狂喜和激动传到全身上下每寸肌肤。

 

这是张离在对他说什么。这简单的三声,一定承载着寓意。

 

陈山其实在心里立刻有了答案,虽然他不确定,这是否就是张离想说的。

 

他轻手轻脚走到门口,细听了一会儿,确定看守此刻没有紧盯着,于是赶紧跑回来,也对着墙面敲了同样的三声。

 

“当当”

 

在安静的夜晚,两个人就这么来来回回敲了许多遍。没有别的任何内容,只有这三下。

 

每敲一次,陈山就确定一次,张离没有疯,她非常清醒。

 

这一切就是一场戏,一场必须要演的戏。

 

陈山蹲坐在墙角,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墙面,指尖尽是温柔。

 

“张离,”怕外头有看守听着,陈山的声音非常低,依旧像在自言自语,“你一定要好好的。”

 

在墙的另一边,张离的指尖微微颤抖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里,溶着所有的、深挚的感情。

 

她其实也说了一句话,一句陈山听不到、但和他的心意一致的话。

 

“陈山,你要活下去。”

 

张离把手搭上小腹,闭上眼睛,终于任热泪淌下。

 

她当然没有疯,那天的一棍子只是把她打晕了,在张公馆醒来的一刻,她就已经反应过来一切。

 

张离非常清楚,此时无人可以信任,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通过装疯,一方面可以拖延时间,更关键的是,不会被上大刑。毕竟,给一个神智不清的疯子用大刑,也没什么意义,撬不出任何东西。

 

张离的确是怕疼,但这并不是她躲避受刑的主要原因。

 

她是一个母亲,她要保护自己腹中的孩子,和陈山期盼了太久、等待了太久的孩子。

 

至于对哥哥,比起怨恨,张离更多的是不解。

 

虽然现在两方对立,火药味十足,但是张泽定是将领,而且级别那么高,怎么会突然来抓她。

 

而且就算是要抓,身为军人的哥哥应该不会用背后偷袭、暴力相加这么卑劣的方式。

 

张离翻来覆去地想,这种做法,倒像是军统的手笔。

 

装疯这件事,以张泽定的敏锐,当然能识破她。

 

假设他已经看出来了,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拆穿她、拉她去接受审讯,而仅仅是把她关在这里。

 

或许,这已经说明了什么。

 

但一切的一切都是分析,张离无从确认,所以不能向哥哥示弱分毫。

 

这些日子里送来的吃食,营养充足均衡就不说了,而且每顿都有水果。每天下午,还会有专人固定送来一罐梅子汤。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给孕妇特意准备的。

 

那天那个医生欲言又止的,就是对张离可能怀孕了的猜测,其实不需要他说,张泽定也看出来了。

 

他当面和张离说话的时候,总是冷冰冰的,但掉过脸来,还是在关心她。

 

张离当然希望,这些举动都是真心的,可是,可是......

 

陈山等了半天,没再听到墙体传来的动静,猜想她是去休息了。但他还是舍不得离开墙角,总觉得在那里,就是离妻子和孩子更近一点。

 

窗外,浓厚的云层牢牢挡住圆月与繁星,站在地上的人们,伸长脖子向上看,却怎么也看不清。

 

 

 

大雨连着下了好几天,潮湿的气味渗进金陵城的每一块砖瓦。清晨的茫茫雨雾中,站立着气势恢宏的张公馆。

 

一辆小轿车在正门停下,几个人陆续走出来,步履中尽是趾高气昂。

 

张泽定听到来人名字的一瞬间,心里狠狠一沉,但旋即恢复了冷静。

 

他让人把陈山和张离都带到正厅,自然,手都是绑着的。

 

分别近一个月,夫妻俩终于见到了对方。

 

张离瘦弱的身形和憔悴的面容,还有那双无神的眼睛,让陈山心都碎了。

 

而在张离的眼里,陈山的状态也很糟糕,原本只是藏在黑发里的白发,冒得越发多了。

 

从她被带进来,他的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

 

“泽定老弟,别来无恙啊。”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张泽定抬眼看过去,忍不住咬了咬牙。

 

“多谢戴局长挂念,我一切都好。”

 

戴雨农大摇大摆地在椅子上坐下,假惺惺地和张泽定寒暄了几句,便把目光转向了被牢牢绑着的陈山与张离。

 

说起来,他对这两个人,可不陌生。

 

当年,在重庆,假扮肖正国的陈山得到的嘉奖令,还是戴雨农亲自颁的。

 

至于张离,在军统潜伏了近三年都没被发现,毫无疑问,是往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我说泽定老弟,”戴雨农喝了一口茶,笑道,“这毕竟是你的妹妹和妹夫,这么绑着,叫人看着多不好。”

 

没等张泽定说话,戴雨农便对着几个看守吩咐道,“给他们松绑。”

 

在看守要动张离腕上的绳子的时候,张离大叫了一声,使劲挣扎,两个人来按都按不住,一旁的陈山看在眼里,不免心惊肉跳。

 

今天,在心狠手辣的戴雨农面前,这出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旦失败,万劫不复。

 

张泽定几步走过去,拉着她的胳膊,按照戴雨农的要求,给她把绳子解开。在和她对视的半秒里,似乎有无数句话藏在那个眼神里。

 

出人意料地,手脚都解放的张离,小跑到了院子里,对着天空仰起头。看守冲过去要把她拉回来,都被她使劲推开。

 

“我渴了!”她皱着眉头,使劲嚷嚷,“我要喝水!”

 

说着,她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张口去接雨水。一边喝,还一边笑,喊了好几声“真甜”。

 

陈山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但此刻,他不能轻举妄动。

 

张泽定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副官,把张离硬抱回来了。

 

头发湿漉漉的张离还是不消停,哇啦哇啦地唱起了歌,声音嘶哑。

 

戴雨农依旧坐着品茶,看着闹剧般的一切,表情很是耐人寻味。

 

“戴局长,”张泽定的话语很礼貌,表情却勉强极了,“她现在疯疯傻傻的,让您见笑了。”

 

“哦?是吗,”戴雨农站起来,看着张离,又看看张泽定,“泽定老弟也是见惯大场面的人,这么容易就相信了?”

 

他往张泽定跟前逼了几步,那种阴冷感扑面而来。

 

“张将军,”戴雨农盯着张泽定的眼睛,扯下了刚刚那副亲切的样子,“我提醒你一句,你若是顾念所谓的亲情,包庇我方死敌,委座会怎么想、怎么做,你应当很清楚。”

 

委座,便是蒋先生了。

 

“戴局长说到哪里去了,张离疯没疯,我当然是仔细甄别过的。委座明察秋毫,不会冤枉于我。”

 

张泽定毕竟是久经沙场之人,倒不至于轻易被他吓住,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发毛,但面上依旧从容。

 

三言两语中,陈山立刻捕捉到了张泽定对张离隐隐的维护之意。

 

其实莫说张离怀疑不是张泽定派人偷袭她,就是陈山来想,都觉得不对劲,

 

那么会是谁呢......

 

“张将军毕竟是做哥哥的,大概还是不落忍,”戴雨农冷笑一声,满是不怀好意,“还是我帮将军试试吧。”

 

张泽定顿时觉得后背一凉,皱眉问道,“戴局长要做什么?”

 

戴雨农没看他,径直走到正在唱歌的张离面前,命令道,“闭嘴。”

 

张离像没听见一样,还是摇头晃脑地唱着。

 

“我再说一遍,闭嘴。”

 

戴雨农俯下身子,散发着浓烈的杀气。

 

陈山的心虽然拎着,但知道张离的应对是正确的。

 

疯子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忌惮,更不会恐惧。

 

“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

 

这句还没有唱完,戴雨农突然扬起手,连扇了张离两个耳光。

 

他的力气太大,张离的两颊瞬间红肿,转眼间,唇角淌出了血,一滴一滴,从下颌,流到脖颈。

 

一瞬间,陈山真的很想冲上去直接掐死这个魔鬼。但是,叫人窒息的的还在后头。

 

“你刚刚说自己渴了,”戴雨农盯着张离,唇角微微扬起,“那应该也饿了吧。”

 

他转过身,从桌上的瓷盘里拿起一块糕点,两步走到厅门口,扔到了院子里。

 

糯糯的软糕在水泥地上翻滚了几圈,穿上了好几层湿润的灰尘。

 

“那个很好吃,”他手指着软糕,语气中带着一丝讽刺,“去吧,吃掉它。”

 

张泽定默默抬起手,放在了腰间。

 

很清楚没有任何退路,张离站起来,刚要往院子里走,就被戴雨农拦住了。

 

“跪下来,爬着过去。”

 

“你这个孙子!”

 

陈山再也按捺不住,刚准备扑过去,就被看守死死地拦住了。

 

戴雨农看都不看他,就那么盯着张离,等待她的反应。

 

张离很清楚此刻没有任何退路,除了装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照着做,别无选择。

 

在她要跪下来的一瞬间,张泽定从腰间拔出了枪,利落地上膛,眼睛一扫,对准戴雨农扔出去的那块糕,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一瞬间,精准打进软糕的子弹,让淀粉与灰尘同时扬起,又裹进雨水里,再一次落回地面。

 

下一秒,冒着烟的枪口,指向了戴雨农的脑袋。

 

戴雨农神色未动,轻笑一声,“泽定老弟,这是做什么?”

 

“姓戴的,”张泽定往前逼了一步,枪口离他更近,“你当真以为,你可以骑到老子头上来拉屎撒尿吗?”

 

“我只是帮张将军甄别一下重犯是否在伪装。”

 

“这里是张公馆!”张泽定的声音凌厉,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意思,“你想越俎代庖,倒要先问问四十七师答不答应!”

 

明白张泽定是真的被激怒了,戴雨农也不打算真的跟他起什么冲突。他今天来,本来就是试探,现在看来,目的似乎已经达到了,反倒很满意。

 

“别生气,泽定老弟,”戴雨农伸手按在枪上,轻敲两下,“我道歉。”

 

说罢,他看了发愣的张离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我会如实向委座报告的。打搅了,告辞。”

 

在走出去之前,戴雨农突然转过身,看向张泽定。

 

“张将军,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别犯傻。”

 

对于他想说的事,张泽定一清二楚,很干脆地摆了摆手。

 

“戴局长不必多言,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戴雨农的声音完全冷了下来,那股杀气再一次涌起,“杨虎臣是祸国殃民的罪人,为他说话,除了惹怒委座,不会有任何好处。”

 

“他不是罪人,”张泽定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在那样的境况下,停止自相残杀、团结起来抗击敌寇,是唯一的选择。而且,杨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于公也好,于私也罢,我都会不懈向委座进言,释放杨将军一家。”

 

戴雨农对着他的脸瞧了半晌,没再说任何话,手指一勾,带着随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陈山记得,几个月前,张泽定在饭桌上提起过,他刚刚投军时,是在杨虎臣的麾下。杨虎臣慧眼识珠,对张泽定欣赏有加,不断提携,直至他羽翼丰满,终于可以自己带兵、护一方国土。

 

西安出了事后,杨虎臣被发配到国外去,名为考察,实则流放。抗战爆发之后,杨虎臣从美国回来,想要上阵杀敌,却直接遭到了监禁。对此,张泽定一直是扼腕叹息。

 

他们那位委座是什么个性,谁都清楚。

 

虽然明知等待杨虎臣的会是赶尽杀绝,但张泽定还是不想放弃,在抗战胜利之后,他多次进言,陈述当年杨虎臣的不得已,又分析舆论上的压力,请求委座释放杨虎臣一家。

 

张泽定不傻,他知道这犯了大忌讳,只是他生性刚正,从来看不得黑暗之事,所以即使旁人再三提醒,他依旧遵从本心去做了。

 

刚刚开的那一枪,也是一样的。

 

他是她的亲哥哥,不可能看着她真的被戴雨农那个王八蛋那般羞辱。

 

即使,这或许正中戴雨农的下怀。

 

八岁的张泽定答应过六岁的张离,会永远保护她。

 

三十三岁的张泽定向三十一岁的张离承诺过,自己是哥哥,一定会永远守护她。

 

外头的雨还在下,张泽定让所有人退下去,只留下陈山和张离。

 

张泽定背对他们两个站,算是默许了陈山狂奔过去抱住张离。

 

轻轻摸着妻子红肿的双颊,用袖口给她把唇边的血迹擦干净,陈山几乎要痛哭失声。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戴雨农扇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离轻捏了捏他的手,算是悄悄地回应他。

 

两个人依旧不能用话语交流,只能把所有的想念和爱都融进拥抱和抚摸里。

 

“雨很大,可也总是要停的。”

 

一身军装的张泽定背起手,望着外面的雨帘,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雨会停的。

 

 

 

此刻的局势,一触即发。

 

国民政府还都在即,对于“归于一统”的渴望越发强烈,对于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更加容不得。

 

而这一方,也不可能再像二十年前那样束手就擒、任人屠戮,各大根据地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调兵遣将的一切事宜,都在稳步推进。

 

自打戴雨农把张泽定那天的做法报告给蒋先生,对于这员虎将,蒋先生的猜忌更甚。

 

单单他曾是杨虎臣的老部下、对其忠心耿耿这一点,就已经够让蒋先生介意了。

 

更不要说,抗战胜利后,张泽定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言,释放杨虎臣。

 

这一次他对于已成“敌人”的妹妹,还是这样的心软和放纵,不禁让蒋先生想起他那个几年前就被处决的妻子。

 

“听讲,张泽定不打算续弦了?”

 

蒋先生是浙江人,讲起话来乡音很重,但其中的杀伐之意,却是和吴侬软语的质感格格不入的。

 

“是,”戴雨农毕恭毕敬地站着,话语中满是添油加醋,“想来,是用情至深、念念不忘吧。”

 

“荒唐!”蒋先生猛地砸了一下桌子,极为不满地说,“被那个女人骗成那副鬼样子,还是糊涂!”

 

“委座,”戴雨农沉吟了一下,压低嗓音,“张将军似乎对那边挺有好感的。您看,这一次简单地考验他一下,他都迟迟下不了手。还有,他一再为杨虎臣说话,真的是为了什么知遇之恩吗?”

 

蒋先生的脸色阴沉,这番话,明显是和他的猜忌不谋而合。

 

戴雨农走到他身边,状似痛心地摇摇头,把声音降得更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四十七师是我军精锐中的精锐,又向来对张泽定死心塌地,若是有一天,张泽定倒向了那边,怕是......校长,不能大意。”

 

“立刻打电话给胡宗南,叫他过来一趟。”

 

“是。”

 

转过身的一刻,戴雨农的脸上浮起了耐人寻味的微笑。

 

暗流涌动,步步紧逼。

 

 

 

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张离和陈山都不得而知。

 

他们此刻能做的,就是咬着牙忍耐,日复一日地等待。

 

张离的孕吐没什么缓解,还是经常吐。她怕陈山听见了着急,每回干呕的时候,就用衣服或者被子把自己蒙起来,不想让声音漏出去。

 

陈山太过于了解她,猜也猜得到她想瞒着自己。可是,他又能帮到她什么呢。

 

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是每天晚上等看守放松警惕的时候,陈山坐在墙角,隔着墙对她敲那句暗号。

 

 

然后,张离会回应他一模一样的三声。

 

 

就是这个简单的敲击,支撑着两个人捱过了一天又一天。

 

张离现在身体抵抗力不太好,那天淋了点雨,断断续续地低烧。虽然没有特别严重,但总归也是个麻烦。

 

听说此事的张泽定,除了每天都让医生来检查情况,自己也会在晚上来看她,但总要在她睡着之后。

 

在很多个夜晚,张泽定都是那么默默地坐在妹妹的床边,借着月光看她清瘦憔悴的侧脸。

 

他想像小时候那般,伸手摸一摸她的头,却最终都缩了回去。

 

张离始终是对着墙那边睡的,所以张泽定看不到她微动的眼皮和微微咬紧的牙关。

 

哥哥来的时候,她几乎都是知道的。

 

张离其实从未怀疑过,哥哥对她好,好到掏心掏肺,即使信仰不同、即使终成对立,他也在拼尽全力地守护她。

 

那些疑团尚未完全解开,可是张离就是相信,他不会害她。

 

那天当着戴雨农的面打出的那一枪,可以说是不管不顾,甚至可以说是不顾大局的莽撞。

 

可张泽定还是那么做了。

 

接下来,他们到底该向何处去。张离不知道,或许,谁都无法知道。

 

即使是不该有的奢望,张离也还是在寂静的夜晚中,一遍遍向上天祈祷。

 

希望,他们最终可以站到一个阵营,不要被时局逼着互相残杀......

 

 

 

时间来到了1946年的三月中旬。

 

几乎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发生了一件大事。

 

戴雨农死了。

 

那天,他乘专机由青岛飞往南京时,由于南京上空乌云密布、雷电交加,便转飞上海,但此时上海的天气也不适合飞机降落,只能改飞徐州降落,途中,在南京西郊的岱山失事身亡。

 

名笠,字雨农,皆与雨有关。

 

而岱山,谐音戴山,又偏偏是在一个雨天出事。

 

或许,冥冥之中,就是自有注定。

 

作为蒋先生最信任的人,说戴雨农是他的左膀右臂,一点都不夸张。他这么突然一死,蒋先生有些乱了阵脚。

 

而觊觎戴雨农地位的人,从来不止一位。他一死,自然是龙争虎斗起来。

 

这一方的内部,瞬间被短暂的混乱裹挟。

 

正是这个短暂的混乱,给了组织机会,把陈山和张离救出来。

 

在周先生的直接授意下,组织安排了几位隐蔽战线上的精兵强将,在张泽定过生日那天,趁着张公馆宴请宾客、人员混杂之际,潜入其中,成功找到了张离和陈山,把他们带了出来。

 

说来也奇怪,每天都紧盯他们两个的看守,在那一天,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几位同志悄悄上楼的时候,没有碰到任何障碍。

 

就像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一样。

 

从张公馆出来,夫妻俩立刻被送到城外,负责接应的同志早已等在那里,开车护送他们前往苏州,从那里转车去上海,最终在上海站坐火车,最终返回延安。

 

本就山高路远,再加上中转的那些地方,不少都有天罗地网,所以必须不断绕行。一路完整地颠簸下来,花了好几天。到达延安的傍晚,实在是体力不支的张离,早就昏睡在了陈山的怀里。

 

两个月的时间,就像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让人不敢,也不忍心多去回忆。

 

重新安顿下来之后,陈山发现,张离有些缓不过劲。

 

其实也不难理解,装了这么长时间的疯子,换做是谁,精神遭受到那样严重的折磨,一时半会儿摆不回正常状态,都是人之常情。

 

对他们的情况非常了解,组织上一再强调,夫妻俩暂时不要挂念工作的事情,先把身心养好。

 

因为太久没有正经说过话,张离的语言能力有些退化,脑子里想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说出来的时候,表意困难,像是舌头缠住了一样,总是陷入“嗯嗯啊啊”中,字数一多还会结巴。

 

这天中午,陈山从食堂打饭回来,踏进小院的时候,看见张离坐在门口,给他的衬衣缝扣子。

 

“先吃饭吧,一会儿再弄,”走到张离面前时,陈山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今天打了酸溜土豆丝。”

 

张离点点头,扶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锤了锤有些酸胀的腰。

 

陈山从橱里拿出碗筷,从饭盒里把米饭拨出来。

 

“这么多够吗?”

 

想说再来点,但是话要出口的时候,张离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摁住了喉咙一样。

 

张离想了想,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尝试表达自己的意思。

 

回来也有些日子了,她一直只能这样和陈山交流。大部分情况下陈山都能理解她想讲什么,但是偶尔也有会错意的时候。

 

误以为她是觉得多了,陈山把她碗里的米饭弄了点出来,被她一下子抓住手腕。

 

“饿...我,我...吃饭!”

 

“噢,噢,对不起对不起,我搞错了,”陈山赶紧给她加了半碗,“多吃点好。”

 

熬过了怀孕的初期,张离现在的胃口挺好的,吃饭很香,陈山看着,又踏实,又欢喜。

 

“这个小炒肉辣椒放得有点多了,小心些,”陈山一会儿给她夹菜,一会儿给她倒水,根本顾不上自己,“土豆丝好吃吧?我明天再多打点。”

 

“你...你也吃。”

 

“好,好,”陈山笑着抚过她的小臂,轻轻捏了捏,“有老婆关心,真幸福。”

 

两口子正吃着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影快步跑进了院子。

 

陈山逆着日光一瞧,原来是胡小海。

 

“山哥,嫂子,”胡小海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刚收到的,邓主任让我赶紧拿来给你们。”

 

陈山在褂子上揩了揩手,接了过来。

 

“噢,咱爸寄来的。”

 

回来之后,意识到张离的情况有些严重,陈山在请示组织之后,往上海寄了一封信,把能说的情况向岳父和爷爷都交代了一下,请他们想想办法,看怎么帮张离恢复。

 

张济民和张钦扬收到信之后,都着急得不行,恨不得立刻飞到张离身边。只是,连年战乱下操劳,父子俩的身体都不太好。张钦扬自不必说,八十多岁的高龄,眼睛有些花,腿脚也不大灵便。而张济民,因为健康状况不佳,甚至拒绝了北大的续聘之邀,离开了心爱的讲台。

 

尽管如此,爱女心切的张济民,在和父亲商量过之后,还是坚定地踏上了西行的路途,在组织的帮助下,前往延安。

 

张济民是个很纯粹的文人,对于争斗不休的两方之主义,一直没有任何倾向。对于他来说,去延安,没有任何朝圣的意思,支撑着他走完千里路途的,唯有对女儿的爱和牵挂。

 

把父亲的信读了一遍,晓得他过两天就到延安了,但张离却并没有什么开心的。

 

一方面,是自己现在状态很差,怕他看到了着急,另一方面,手心手背都是肉,兄妹俩这次的事情,做父亲的,知道之后是最难过的。

 

“嫂子,这是二凤托我给你的,”胡小海从布口袋里掏出一个罐头,放在桌上,“说吃了这个对嗓子好,讲话能利索些。”

 

前几年,张离一直参与给边区妇女扫盲的工作,经常给她们上课。二凤是东边村子的一个家庭妇女,原本不识字,后来跟着张离学了不少文化,特别崇拜、也特别喜欢张离。

 

知道罐头对于边区而言是稀缺品,张离赶紧摆摆手,想说自己的问题和嗓子没关系,但是吭哧了好几下,也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老胡,”陈山牵住张离的手,安抚地握了握,扭头对胡小海说,“你回头把这个还给二凤吧,好意我们心领了,让她自己留着吃。”

 

“那可不行,”胡小海很坚定地摇摇头,“二凤说了,一定要让你们收下。她还说了,最近厂子忙,实在不得空,只要闲下来了,马上就来看嫂子。”

 

抗战的时候,为了生产建设,边区建了好些工厂,号召这些没有工作的妇女都加入进去,投身救国事业,也努力实现自身的经济独立。

 

张离感动地使劲点头,努力道谢,“谢谢,帮我......谢谢她。”

 

“好嘞。嫂子,山哥,你们赶紧吃饭,我忙去了。”

 

“嗯,嗯。”

 

陈山出去送了他一段,问了他好几句这段时间保安处的情况,才折回来。

 

见张离拿着信纸出神,没吃完的小半碗饭搁在旁边,陈山在心里叹了口气,在她旁边坐下。

 

“来,”陈山把碗端起来,准备喂她,“啊——”

 

张离愣了一下,“什么...干什么......”

 

“我先练习练习,等孩子生下来了,要喂饭的时候,我能更熟练。”

 

知道她一想起和哥哥之间的事情就犯愁,陈山这是故意跟她打岔。

 

张离咬了咬唇,把信塞回信封里,放到小桌上,转向陈山,张开嘴巴。

 

“哎呀,真好...再来一口,好。”

 

哄孩子一样地哄她把饭吃完,陈山牵着她去洗脸洗手。

 

张离惦记着缝扣子的事情,刚准备把架子上的衬衣拿起来,就感觉到头发昏,腿跟着发软。

 

“赶紧躺下,”陈山把张离的布鞋脱下来,扶着她躺到炕上,拉开被子给她盖好,“我一会儿自己缝,你踏踏实实睡一觉。”

 

看她闭上眼睛,陈山刚要起身去收拾碗筷,就被她拉住了手。

 

大概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让她留下了心理阴影,张离现在特别怕陈山不在身边,无论是晚上睡觉,还是白天午休,都要紧紧握着他的手才能安心。

 

“好好好,我不走,就在这儿陪着你。”

 

陈山干脆也把鞋脱了,盘膝坐在炕上,伸出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腹部,温柔地抚摸。

 

这个孩子也真的是坚强,跟着母亲遭了那么多难,都没出任何问题。

 

看她眉头还是微微皱着,陈山俯下身子,万般珍惜地吻了吻她的眉心。

 

他把手伸进被子,屈起食指,隔着衣服,在张离的肚子上很轻地敲了三下,依旧是那个节奏。

 

 

然后,他拉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又敲了一次。

 

 

和煦的阳光从简陋的窗户洒进来,落在陈山的背上,落在张离的长发上。

 

张离慢慢睡熟了,陈山信守承诺,一直坐在她身边,和她牵着手。

 

劫后余生,陈山觉得和张离呆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要放进记忆的最深处去珍藏。

 

刚胜利那会儿,他战后创伤应激,她总是守着他,现在,他一样要去守着她。

 

他们都相信,雨停之后,总要有这般阳光满地的一天。

 

 

 

张济民抵达延安之后,组织上请他住进了一孔修缮完好的窑洞,到两口子那边也不远。

 

那段时间,路过他们家的老乡与同志们总能看到,顶有文化的老教授,和张离并排坐在小板凳上,一句一句带她练习说话。

 

虽然这是令人无奈的事情,甚至不乏心酸,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唤起了父女俩无比珍贵的回忆。

 

在张离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她的名字还是张泽安的时候,彼时风华正茂的张济民,总是把小小的她抱在怀里,拉起她软软的小手,就像现在这样,一字一句教她说话。

 

那时张离的母亲也还年轻,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看着他们,抿起嘴唇,温温柔柔地笑。偶尔看女儿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伸出戴玉镯的那只手,轻轻点在她的小脑袋上,笑她一句傻囡囡。

 

说起来,张离很像自己的母亲,温婉也英气,最关键的是,骨子里刻着强大与坚韧。

 

岁月飘然而逝,那年的决然一别,母女俩再也没能见到彼此。如今张离自己都已经做了母亲,在寂寂的深夜,那份思念和遗憾,越发深、越发重。

 

那些金灿灿的日子里,当然有同样年幼的张泽定。

 

在张离牙牙学语的年纪,他刚刚学会把路走稳,跑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摇摇晃晃的笨拙。

 

张济民一直记得一个画面,记了很久很久,都一点不褪色。

 

那是一个微风阵阵的上午,他抱着张离,和妻子一起,给她念她还听不懂的诗经,张泽定咚咚咚地跑过来,双手神神秘秘地背在身后。

 

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张泽定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把一把草药放到张离的面前。

 

“妹妹!”他咧开小嘴,十分骄傲地笑,“给你花花。”

 

小张离歪头看了看,大声说,“哥哥笨蛋!这不是花花,是中药!”

 

张泽定挠挠头,刚要辩解这就是花,被偷拿了药材的奶奶追过来,在他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个毛栗子。

 

“一会儿不看着,你就捣乱,”奶奶有些无奈,却也没有动真格地责怪,“有刺,当心扎着手。”

 

“奶奶!”张离的声音奶乎乎的,但又很清脆,“哥哥拿的不是花花!”

 

“确实不算是花,”奶奶笑着摸摸孙女的小脑袋,夸赞道,“奶奶只教我们乖囡认过一次,就记住啦。我们乖囡最聪明!”

 

张泽定有些不高兴地撅起嘴,低下头揉了揉鼻子,把手上的土蹭了上去。

 

闻声而来的张钦扬,捏了捏孙子的小脸,笑着说,“法国公园的花花可多啦!现在是春天,开得特别漂亮,还可以放风筝,哪个小朋友要跟爷爷去呀?”

 

张泽定举起小手,大声报名,“我!我要去!”

 

看哥哥表态,小张离也着急地要从张济民的怀抱里挣出来,“我也要去!我要范风筝!”

 

抓住了“报仇”的机会,小泽定立刻大声笑话妹妹,“妹妹笨蛋!才不是范风筝呢,是放风筝!”

 

“对,跟哥哥读,”张济民笑着拉住女儿的胳膊,“放,放风筝。”

 

小姑娘皱起鼻子,认真想了想,大声念道,“放风筝——”

 

张济民揽过儿子和女儿,一人亲了一口,哈哈大笑起来。

 

“对喽!明天去放风筝咯!”

 

那一天,每个人都好好地鲜活着,没有战火连天中的生离死别,没有对立的信仰带来的互相敌对。

 

张泽定曾说希望岁月可以停留,或许,那是太多太多乱世中人无法实现的,最大心愿.....

 

 

 

“爸。”

 

陈山的一声称呼,把眼眶微红的张济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切了两半苹果,给您。”

 

“诶,好。”

 

陈山把另一半塞进张离的手里,顺手把她额前的碎发理了理,夸赞道,“今天说得很棒,特别连贯。”

 

张离咬了一口苹果,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非常清晰地说,“谢谢夸奖。”

 

看她兴致很好,陈山顺势把那个被她拒绝过的建议又一次提出。

 

回到妇委会去,多做些要开口说话的工作。

 

他第一次说起来的时候,张离觉得他简直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很生气地摇头拒绝。

 

陈山当然不可能跟她这么开玩笑,而是有很深的考量。

 

平心而论,张离又没有生病,只是机能上有些暂时的退化,并非不可逆。让她进入正常的交流环境,一定能更快地恢复。

 

陈山理解,张离要强惯了,现在说话说不利索,她觉得伤自尊,不愿意走到人前,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总要迈出那一步。

 

“囡囡,阿山这个建议是很好的,”张济民拍拍女儿的肩膀,劝说道,“爸爸带着你这样练,终归只是练习,你总要尝试着正常地和别人讲话。爸爸这次出门前,爷爷也是这么跟爸爸说的。勇敢去试试,好不好?”

 

张离又咬了一口苹果,心里一动,但还是有些犹豫。

 

陈山在她面前蹲下,摸摸她已经有些隆起的肚子,笑着说,“你之前说,希望孩子以后能做个勇敢的人,那我们先给他做个表率。”

 

“我,”张离在脑中激烈地斗争一番,最终点了点头,“我试试...试试看。”

 

陈山激动地握紧她的手,使劲捏了捏,“真棒,我家张离真棒。”

 

张离望向父亲,收到了一个无比欣慰的眼神。

 

她当然也希望自己能尽快恢复正常,被他们鼓励着,信心充足了起来。

 

 

妇委会的同志们都知道张离的事情,见她愿意迈出这一步,都高兴得不得了,争先恐后地要领着她。

 

头几天还是比较顺利的,虽然有些磕绊,但张离发现,自己的确在慢慢找回那种和人正常讲话的感觉。

 

不过,事情终归没有那么容易,到底还有个慢慢来的过程。

 

为了给这些文化水平比较低的妇女科普生理知识,妇委会定期要去宣讲。为了锻炼张离,她们商量过之后,决定这次让张离来主讲。

 

对于稿子,张离理解内容,或者是记到脑子里,都不会存在任何问题,只是要对着那么多人,把它完整流利地顺下来,依旧是个不小的挑战。

 

勉强讲完来月经时的注意事项,再往下时,张离觉得那种错位感又出现了,也就是脑子里很流畅,但是话一出口就混乱。

 

坐在下面的同志和老乡都能理解,她只是有些紧张,其实已经说得很好很好了。

 

在一段时间有些长的空白后,妇委会的同事们刚想拍掌鼓励鼓励张离,她突然跑下了台,不肯再继续了。

 

有个年轻姑娘想追上去,被一旁那位年长的女同志拦住了。

 

“给她时间慢慢来,会好的。”

 

邓主任说完,亲自走上台,接过张离刚才的话,继续给妇女们科普卫生常识。

 

张离被那种深深的挫败感压得喘不过气,回到家之后,把自己蒙进被子里,拒绝同陈山和张济民交流。

 

陈山一猜就是讲得不顺利,便没有多问。晚上好说歹说把她弄起来吃了个饭,又把岳父送回住处,便赶紧跑回来。

 

他把外衣脱了爬上炕,什么也没说,先把她抱进怀里。

 

下一秒,就被张离使劲推开了。

 

“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陈山拽住她的手腕,话语中尽是恳切,“不会有人笑话你的。”

 

“不去...不去了!”张离的情绪有些激烈,再一次甩开他,“再也不去......”

 

此时最好的做法应该是不再说话,让她平静平静,但陈山怕她心里太难受,还是滔滔不绝地劝她。

 

“有点小磕绊很正常的,但我们还是不能放弃,对不对?你昨天还跟我们说,觉得慢慢找回正常说话的感觉了,那现在就应该......”

 

张离实在是要爆发了,只是越生气,说话越困难,但又实在忍不了。她慢慢翻身下去,从桌上的本子上扯了张纸,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写了一行字,手指都有些颤抖,然后直接丢到了陈山身上。

 

陈山拾起来一看,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你去重新找个伶牙俐齿的老婆吧!」

 

“领导,你这就不懂了,”陈山嬉皮笑脸地把她捞上炕,从背后抱紧她,“世界上最伶牙俐齿的姑娘,我已经娶到了。只是她现在遇到了一些状况,我要帮她慢慢好起来,然后继续对我指手画脚。”

 

说着,他埋首在她白皙的颈窝,使劲蹭了蹭,语气认真了些。

 

“我早就说过,我这一辈子,就要张离一个。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变。”

 

张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和他对视,眼底的那种失落依旧明显。

 

陈山怎么会不理解呢,自己的爱人是那样骄傲,却在经过这一劫之后,被最简单的事情绊住了脚。

 

而这件事更深层的羁绊,是那份不得已的兄弟阋墙与手足相残。这种痛苦,其实一直在凌迟她。

 

“有我在,张离,不要害怕,”陈山捧起她的脸,和她额头碰额头,“我永远都在你的身边。”

 

虽然有些事情是陈山无能为力的,但他依旧想告诉她,有他在,不怕。

 

一种莫名的酸涩缠绕进张离的心,激得她眼圈通红。

 

“我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陈山轻轻蹭过她的鼻尖,“我还是有些心急了,其实应该让你更缓点的。最近不想去的话,就不去了,在家好好休息,我帮你请假。”

 

说着,他轻轻摸上张离的肚子,有些开玩笑地说,“宝贝,你跟妈妈说,让她别生气了,都是爸爸做得不好。”

 

张离眉眼低垂,声音低低地冲了他一句,“幼稚。”

 

陈山瞧了她一会儿,突然偏过头,深深地吻住了她。

 

在亲吻的间隙,他再一次和她强调那句话。

 

有我在,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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