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瓦的猫头鹰

希望灵魂干燥

【山离】青山(下)(2)

【接(1)】

  


1946年6月,解放战争正式开打,双方兵力悬殊,装备亦相距甚远。

 

在战争伊始,那一方也的确是势如破竹,到了年底,已经连下百余座城市。

 

然而,在占尽优势的表象下,明争暗斗、相互倾轧,未曾有一刻止歇。

 

在这种时候,真正赤胆忠心之人,因为种种原因,日子可能反而是不好过的。

 

就比如,此刻的第四十七师指挥部内,人心惶惶。

 

“师长,军饷如果再不发,怕是要出乱子了!”

 

张泽定背着手,望着墙上高悬的地形图,没接话。

 

刚到他身边不久的副官有些着急地跺了跺脚,“我真的不明白!上头明明有的是钱,为什么要克扣我们!”

 

张泽定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钞票,放到他的面前。

 

“都拿去,应该还能再顶一顶。”

 

副官一愣,有些犹豫地说,“师长,这都是您自己的积蓄啊......”

 

“战场上,哪有什么自己不自己,”张泽定的语气无比坚决,没有半点可以商量和质疑的余地,“按照我说的做。”

 

“是!”

 

等他出去之后,张泽定才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按住太阳穴,使劲揉了揉。

 

12月初,蒋先生在内部的秘密会议上,明确提出了要进攻延安的想法。而执行这个重要计划的人,会是他最依仗的亲信胡宗南。

 

“泽定啊,你的四十七师向来英勇无比、可堪大用,抽调四成出来,并入宗南的队伍,确保延安之事万无一失。”

 

大幅削弱他手里的兵力,张泽定料想,下一步,大概就是要朝他举起屠刀了。

 

事情的走向也确实如他所料。故意克扣军饷、一再拖延增补武器的请求、把几近折翼的四十七师派往对方实力雄厚的战区......

 

每一步,都是狠辣的。

 

但是对于这些事,张泽定从来不意外。他知道,在蒋先生眼里,他早就是需要被拔除的异己了。

 

此刻独自一人坐着,张泽定很平和地在脑海中复盘着前前后后的一切。

 

不信任的种子因他曾是杨虎臣的老部下而种,开始萌芽是1942年春天,他的妻子身份暴露,被戴雨农处决。

 

这件事在张泽定的心里,是从未愈合的伤口。

 

他对妻子一见钟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更是用情至深。他从未想过,更没有因那些早已出现的蛛丝马迹去调查,她会是对面的卧底。

 

妻子确认暴露之后,张泽定失控得发狂,怒吼着质问她,可曾有一瞬间是真的爱他,而非只是利用他获取情报。

 

被军统的刑讯折磨得遍体鳞伤,那位坚强不屈的地下工作者,扯起带血的嘴角笑了笑,缓慢地摇摇头。

 

那天,站在阴暗潮湿的审讯室里,张泽定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不知多久,只希望从里面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情。

 

可是没有,那双眼睛里,只有对自身信仰的决绝。

 

他转身离开的一刻,也就断绝了今生再打开心门的可能。

 

然而张泽定永远都无法知道的事情是,在他甩上门出去之后,妻子如冰山一般的眼睛里,慢慢淌出了一滴泪。

 

那滴泪里,是无法吐露的爱意。

 

处决之后,尽管因为缺少直接证据来证明他有包庇之罪,但在未能及时察觉卧底、以致军情遭到泄露这件事上,他无论如何难辞其咎。

 

但是,当时正是抗战最吃紧的时候,他的四十七师是最精锐的力量之一,不可或缺,于是蒋先生也就暂时不追究了,严令他将功补过。

 

张泽定也的确不负所望,率领全师,征战四方、收复失地,令日寇闻风丧胆。而他自己,在无数次身先士卒的冲锋中,留下了一身的伤,每到阴雨天,都要咬牙忍耐,才不至于喊出声。

 

一寸山河一寸血,从非虚言。

 

抗战胜利之后,张泽定率部回到上海短暂休整。经过多方打听,知道杨将军一家在辗转多地的囚禁中,过得生不如死。

 

哪怕理智不断劝说他,不要去以卵击石,他还是两次向蒋先生进言,陈明大义,恳请蒋先生高抬贵手,释放杨虎臣。

 

毫无疑问,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张泽定知道,蒋先生对他,怕是要更加猜忌了。

 

1946年年初,还都南京在即,张泽定奉命前往驻守。就在他刚刚安顿下来的时候,军统给他送来了一份“大礼”。这份“大礼”,便是被打中头部而昏迷的张离。

 

敢对他的亲妹妹下手,除了戴雨农,没有第二个人。

 

事实也确如张泽定所料,戴雨农很快登门,明确地告诉张泽定,蒋先生对他的言行已经非常不满,迫切需要看到他的忠心,否则,再难放心地把那样雄厚的兵力交到他手上。

 

证明忠心的方式,便是大义灭亲。

 

蒋先生希望,张泽定能亲手处决掉张离。其实在蒋先生看来,或者是戴雨农提出这个建议时所想的,张离这个普普通通的地下工作者,这几年都没有在前线,不过就是在后方做些杂事,根本不值得他们在意。

 

让军统出动那么多人马去偷袭她的理由只有一个,她是张泽定血浓于水的胞妹。这也就是说,是胁迫他的最好工具。

 

其实如果张泽定照做,就算不能冰释前嫌,好歹也能挽救一下他危险的处境。

 

但他没有。

 

自始至终,张泽定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好妹妹。与此同时,想办法和戴雨农那边周旋。

 

他相信,总会有办法的。

 

刚发现张离装疯的时候,他以为她是为了拖延时间。但是之后不久,他发现张离竟然已经怀孕了,这才明白她是为了保护孩子才有此策,于是更加小心地守护,除了生活上保障万全,也时时刻刻警惕着来自戴雨农的势力。

 

在那个看似忠诚于张泽定的张公馆里,有的是戴雨农安插的眼线,那天那个欺负张离的女看守,就是其中之一。

 

一点都不难解释,张泽定自己安排的人,对张离保护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对她那样坏。

 

至于陈山,在他“自投罗网”之后,张泽定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把他们一起关在自己身边,其实就是把他们护在了自己的羽翼下。就算有无可奈何的困难,总归也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无可奈何总是有的,比如不能让他们共处一室,有互通消息的可能。一旦被戴雨农的眼线发现,叫那个魔鬼抓住机会,后果不堪设想。

 

他知道有孕在身的妹妹受了大苦,心里对他也有很深的误解和怨恨,但他不能把这一切的考量告诉她。他狠下心做出的那副样子,是为了让她坚定下来,把这出戏演好。

 

戏演得越真,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就越安全。

 

戴雨农后来嚣张地上门挑衅,张泽定一忍再忍,但在他扇了张离耳光、还要继续羞辱张离的时候,把什么顾虑都抛到脑后去了。

 

别说只是用那一枪去威慑戴雨农,他那一瞬间甚至想,为了妹妹,就算是豁出去,直接崩了戴雨农,他也不在乎了。

 

张泽定当然知道,戴雨农会去蒋先生那里参他一本。他们之间的梁子,不仅结在当年杀妻的事情。更为深层的在于,张泽定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军人,始终蔑视军统那套上不得台面的狠毒。

 

就在他反复思考应对之策的时候,戴雨农突然因飞机失事而死。

 

感叹实在是老天相助的同时,张泽定深知,必须利用此时内部的混乱期,把陈山和张离送回他们那边去。

 

张泽定早就知道那边会派人来救他们,于是刻意把生日宴会弄得规模极大,为的就是让人员越复杂越好。

 

那天,他撤下了所有的看守,并密令所有关卡,就算发现异动,也不得有任何阻拦。

 

就像张泽定自己不会知道,妻子在他摔门而去后流下眼泪,张离也同样没有机会再获知,在他们离开张公馆的时候,张泽定站在二楼的书房里,一直一直地看着,直到那辆车不见踪影。

 

放下窗帘的一刻,张泽定想到,这应该就是此生此世,和妹妹的最后一别。

 

对于他放走“两犯”这件事,蒋先生没有直接说什么,但是不需要他说什么了,张泽定很清楚,这不过就是在那份极深的猜忌上,再加一笔。

 

一切的真相,便是这样。

 

说无奈,也无奈,只是若问他是否后悔,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山河、无愧于胸中大义和做人的准则,这便是张泽定所信。

 

蒋先生要扣军饷,他便用自己的积蓄去撑;不肯补武器,他便四处去求人,能顶多少是多少;把他派到这样的险境、甚至是顷刻会到来的绝境中,他无法对抗,却依旧拼尽全力。

 

深知其中缘由的亲信们,不是没有劝说过他向那边投诚。在旁人看来,这确实是个明智的选择,于公,于私。

 

但出人意料的是,张泽定很坚决地拒绝了。

 

亲信万分着急,反复劝张泽定,不要对那个把他赶尽杀绝的人愚忠。

 

对此,张泽定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只是让他们不要再动这个念头。

 

有些事情,他仍然是一个人在扛。

 

 

 

在连天的战火与烽烟中,历史的指针,拨向了1947年。

 

一场至关重要的大战,即将在长江以北的一个城市打响。

 

对决双方的最高将领,一方,是四十七师师长张泽定,对面的一方,是同样身经百战的功勋将领彭将军。

 

张泽定和彭将军,曾在抗战期间相遇。那时,他们抛下了敌对的立场,把后背交给对方,共御外敌。

 

在一次凶险的战斗中,彭将军的队伍遭到埋伏,伤亡惨重,余下不多的有生力量,必须想办法突围出去。

 

命悬一线的时刻,张泽定亲率五千精锐,直接杀进了敌方指挥部,四处放火,来了一个釜底抽薪,打气焰嚣张的日军一个措手不及。

 

在各路调回去救火的时候,彭将军迅速抓住机会,顺利突围。

 

后来的那场大决战中,张泽定和彭将军商议之后,决定暂时合并两支队伍。因为彭将军对地形更熟悉些,所以整支队伍统一听他调遣。

 

冲锋的号角吹响时,所有人抱有的信念都是一样的。

 

挥洒热血、捍卫山河,誓死不做亡国奴。

 

亲如兄弟的并肩作战仿佛就在昨天,此时此刻,双方却升着不同的旗帜,隔着战场,遥遥对望。

 

彭将军此时的心情,当然是沉重而复杂的。

 

在他的心里,实在是,实在是无法把张泽定看成是要除之而后快的敌人。

 

此时,一个人的到来,让事情似乎有了突破性的可能。

 

来人摘下帽子,恭敬地朝他伸出手,“彭将军好。”

 

彭将军敬了一个军礼,和他握了握手,“陈山同志,你好。”

 

对于策反张泽定的事情,周先生从未真的放弃过。张泽定在那边的处境,他大致是了解的。

 

他真的希望,张泽定这样正气的一个人,能够弃暗投明。

 

这一次两军对垒,在周先生看来,正是机会。游说的最好人选当然是张离,但她刚生完孩子,需要好好休养,于是在和他们两口子商量之后,派来了陈山。

 

“老周在电文里跟我说过了,我觉得可行,”彭将军握着陈山的手,拍了两下,“务必,务必要努力。”

 

彭将军说着,起身给他倒了杯热水。

 

“陈山同志,”彭将军的神色郑重,语气更是恳切,“我和张将军曾是过命的战友,如今兵戎相见,实在是心痛。若能劝他离开那一方,同我们站到一起,该是莫大的幸事。”

 

“我明白,彭将军,您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

 

若说十足的把握,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天性乐观的陈山总觉得,既然投诚是眼下局势中最明智的选择,那就是有希望。

 

更何况,他从延安出来的时候答应过张离,要带哥哥回家。

 

 

 

过了两日,陈山伪装成卖粮食的商户,跟随着采买的人进了指挥部。

 

看到陈山的一瞬间,张泽定并不感到意外,甚至猜到了他冒着风险跑来,是要做什么。

 

再一次和张泽定面对面,虽然有些困惑还没有揭开,但陈山的心境,也不似大半年前那般,痛苦而悲愤。

 

把所有人都打发走,又让亲信时刻在周边巡查,张泽定才开始和陈山说话。

 

“阿爸来信中说,孩子起名叫陈裕。稻谷丰裕,好名字。”

 

说起儿子,陈山禁不住微微笑起来,“是张离起的,我也觉得寓意很好。”

 

说着,陈山从怀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全家福,递到张泽定的手里。

 

“办满月酒的时候,在延安的中央礼堂前拍的。这小子,一点不怕生,见谁都乐呵呵的。”

 

张泽定对着照片瞧了半晌,抬眼问道,“泽安的月子坐得好吗?我看着挺憔悴的。”

 

虎头虎脑的小外甥看着当然叫人欢喜,只是做哥哥的,终究还是更关心妹妹。

 

“生的时候折腾了一晚上,老天保佑,有惊无险,”提起张离生孩子的事情,陈山心就揪着疼,“不过恢复得还不错,延安的物资虽然有限,但是老乡特别照顾我们,想办法找东西给她补身子。”

 

“她后面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我想办法。”

 

“哥,”陈山往他跟前坐了坐,压低声音,“张离最需要的,是你同我们站到一起来。”

 

“站到一起......”张泽定重复了一遍,缓慢地摇了摇头,“什么都可以,唯独这个不可以。”

 

“为什么?”想起周先生所说的,张泽定此刻窘迫的处境,陈山忍不住皱眉头,“他对你苦苦相逼,你何苦还要为他卖命?”

 

停顿了片刻,陈山指了指彭将军驻军的方向,很是着急地说,“你难道不清楚吗,以现在的兵力对比,再加上后勤保障不足,你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胜算。”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必须忠诚,直至最后一刻真的到来。”

 

“哥,他不值得你的忠诚。”

 

张泽定沉默了很久很久,看着陈山的眼睛,“我不是对他忠诚,我忠于的是中山先生,是我一生的信仰。”

 

“他的所作所为,早就背弃了中山先生!远的不说,就单说从去年开战以来,你们内部有多少丑事是因他而起,你比我清楚的多,”因为急,陈山的声音忍不住高了些,“你这是愚忠!”

 

张泽定张了张口,一时间没有接话。

 

“哥,我知道你赤胆忠心,可是以眼下的形势,总有更值得你交付这一切的地方,”陈山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郑重地规劝,“同我和张离站到一个阵营吧,建立一个不再黑暗的、崭新的国家。”

 

张泽定低下头,右手搭在左腕的手表上,大拇指轻轻抚了抚,有些答非所问地说,“他要对我赶尽杀绝,我是晓得的。我们看上去实力雄厚,其实内部早就开始腐坏,我也是晓得的。”

 

陈山怔愣片刻,以为他这是态度松动了,内心刚涌起些许激动,就被下一句话彻底浇灭了。

 

“我愿意为我的决定付出一切代价,不管是劝他释放杨将军,还是对你们心软。”

 

“哥,你......”

 

张泽定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领子,眼睛里恢复了如常的平静。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走吧。”

 

陈山对他的态度感到诧异,总觉得是有隐情。既然他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固执地一条道走到黑?

 

自己答应过张离的,一定要带哥哥回家,可是,可是......

 

看着张泽定已经背过身,陈山感到有些绝望,忍不住哽咽了,“阿裕还没有见过自己的舅舅。”

 

从背后看,张泽定依旧是那么笔挺地站着,板板正正的,没有任何异样。

 

只是声音骗不了人,那份裹着浓烈的鼻音,把这位戎马一生的铁腕将军内心的悲戚,全部暴露。

 

“没有舅舅,他也一样会好好长大的。”

 

“可你就不想亲眼看看,他从会说话、到会走路、到会读书写字的样子吗?”酸涩不断往喉咙涌,陈山眼眶微红地笑着说,“说不定,这小子还要缠着你教他骑马、打靶子呢。”

 

张泽定没有再说话。

 

陈山望着那个坚挺的背影,很久很久,终于知道答案不会再改变。

 

在走出门的一刻,陈山转过身,把张离的话转述给了他。

 

“她问你,来年草长莺飞时,你要不要和她一起,再去痛痛快快地放一回风筝。”

 

“就像,你们小时候一样。”

 

背对着陈山,张泽定闭了闭眼,任两行热泪肆意淌下,淌过他脸上那道深深的伤疤。

 

 

 

大战最终打响,而结局已经没有悬念。

 

因为兵力不足,也因为补给一再被拖延,请求援军的电文更是石沉大海,尽管张泽定已经施展出毕生的军事才华,却依旧无法对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客观困境。

 

昔日威震八方的四十七师,就像被生生拔去了牙齿的猛虎,躯体仍在,却早已不复当年的所向披靡。

 

知道败局已定,张泽定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安排。

 

他向蒋先生拍了一封电报,在谢罪的同时,提出要把四十七师留存的大部分兵力调往武汉,自己将亲率两百人的敢死队,留下来挡住彭将军的队伍的拦截。

 

这两百位将士,都跟了张泽定十几年,征战四方,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毫无疑问,如果张泽定以身殉国,那么第四十七师师长的位置,将自动空缺出来,由蒋先生决定继任人选。

 

蒋先生那边,当然是欣欣然地同意了。毕竟,这是他最想看到的。

 

借彭将军之手剿灭张泽定,清扫心腹大患的同时,给彭将军那方泼一盆戕害抗日功勋的舆论脏水。张泽定此举,还保留了相当的有生力量,把成本进一步降低了。

 

一石三鸟,一箭三雕,何乐不为。

 

主力部队撤离的那天早晨,张泽定站在战壕边,久久地敬着军礼,目送他们。

 

其实主力部队也是不愿意这样离开的,他们一再请命,四十七师本是一体,被蒋先生那样切开,留下来的,更应该戮力同心。

 

“好好活下去。”

 

他们请命了多少次,张泽定就把这五个字对他们说了多少遍。

 

此时,彭将军正拿着望远镜,注视着对面的一举一动。

 

参谋长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等了一会儿才开口,“所有位置都已准备完毕,只等您下令。”

 

彭将军点点头,扭头问道,“侦查出对面埋伏的炸药数量了吗?”

 

“应该不多,”参谋长摇摇头,叹息道,“张泽定确实是山穷水尽了。”

 

彭将军好一会儿没说话,再抬起手时,便已遵从命运的安排。

 

“传令,即刻发起进攻,务求全歼四十七师留守断后的人员,尽快追上其主力部队。”

 

“是!”

 

 

 

作为大后方,十几年来,相对于外头的动荡,延安一直是相对安宁的。

 

只是这份安宁,也最终被打破。

 

随着情报的不断传回,延安即将遭到全面进攻,几乎是确凿的事情了。

 

未雨绸缪也好,被迫应对也罢,上头的几位先生,每天都在争论着各种方案。

 

如果打来,是与之殊死相搏,还是大规模地撤离,保留有生力量,丢一座空城给他们。

 

这段时间,张离总是心慌,右眼皮也时不时地会跳。她自己都分辨不出,究竟是对延安的担忧,还是对哥哥的牵挂。

 

大半年前语言机能的退化,经过张离自己不懈的努力和身边人的帮助,已经不再困扰她。张离依旧在妇委会工作,做些相对平淡、但意义颇深的事情。

 

生下儿子之后,她因为体虚,奶水不足,但多亏了邻居马大娘一家的帮衬,以及很多位老乡的关切,她也算好好地把月子坐完了。

 

陈山离开延安之后,一直是张济民陪着她。说起来,余小晚倒是想来照看她,但是因为战地救护团急缺人手,余小晚方方面面都合适,便也被派出去了。

 

送余小晚走的时候,张离拉着她的手,一遍遍说保重,还是觉得忧虑。

 

烽烟四起,何处是心安处......

 

“怎么站在这儿发呆,风大,快进去。”

 

父亲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张离转过身,张开了臂弯,“给我抱吧。”

 

小陈裕一到母亲的怀抱,便咧开小嘴笑,口水都流出来了。

 

“这么喜欢妈妈呀,”张离笑着点点他的小鼻子,贴贴他的额头,“妈妈也最喜欢我们阿裕了。”

 

走进屋子时,那种心慌的感觉又一次袭来,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猛烈,让她都有些手抖。

 

一种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

 

大抵是母子连心,小陈裕很着急地伸出小手,对着张离一通咿咿呀呀。

 

“噢,噢,吓着宝宝了是伐,”张离回过神来,赶紧把他抱紧,“不怕不怕,不怕啊......”

 

张济民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什么。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同样在没由来地慌乱。同样的,像是一种强烈的预感。

 

实在不愿意多想哪怕半点,张济民勉强地笑着,说起另一件事。

 

“我昨天在镇上看到一个拨浪鼓,很是精巧,只是忘记带钱了,打算下午去买回来。”

 

“好的呀,”张离坐在炕边,把儿子往上颠了颠,“上次李婶拿家里的拨浪鼓逗他,他高兴得哇哇叫。”

 

张济民极轻地捏了捏外孙软乎乎的脸蛋,眼里的宠爱几乎要溢出来,“我们阿裕性格可好了,是不是?”

 

“是比我小时候好哄,”张离亲了一口小陈裕的额头,很认真地说,“阿裕,妈妈跟你说,妈妈像你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可闹腾了,动不动就哭,弄得外公和外婆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济民握住小陈裕的手,张了张口,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泽定小时候,也好哄,而且,也喜欢拨浪鼓的声音。你出生之后,他总是拿着那个拨浪鼓,趴在你的摇篮边,说要哄妹妹睡觉。”

 

张离没说话,低头贴儿子贴得更紧。小娃娃不知道母亲具体在想什么,只当她是在同自己玩,于是也努力伸长脖子,和她亲近。

 

“外甥像舅,也不奇怪,”张济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内心那种强烈的不安顶回去,“蛮好,蛮好......”

 

小陈裕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母亲,眨了眨。

 

 

 

几轮的炮火齐射之后,阵地上已经是浓烟滚滚、一片狼藉。

 

隐隐地听见对面传来的号角声,张泽定知道,又一轮冲锋要上来了。

 

他已经中了两弹,伤处汩汩地往外冒血。

 

费劲地张望片刻,发现部下们已经倒下大半,还剩下零星的几个人。

 

张泽定重重地靠回战壕,想揩掉嘴角的血,但发现擦的速度跟不上血流出来的速度,便作罢了。

 

他抬眼看了看乌云蔽日的天空,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好多好多已经远去的事情,从记忆深处一片一片归来。

 

八九岁的时候,带着妹妹去郊外玩。他三下五除二地爬上树,像举着胜利品一样举着那串红通通的果子,妹妹站在树下,高兴地拍巴掌。

十三四岁的时候,每天下午都要去接妹妹放学,背着书包等在教室外时,总是很悠闲。手抱在脑后,望着那群灰溜溜的鸽子飞往远方。

 

十七岁的时候,刚考进军校,还有些不习惯,跑步勉强及格,觉得丢面子,就趁着深夜的时候,绕着操场一圈一圈跑,就是不服输。

 

二十一岁,投在杨虎臣将军麾下,跟着他第一次真的上战场,被那种残忍的画面吓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二十三岁,第一次独立指挥,率领一个营顺利完成了打前阵的任务,深受杨虎臣的赞许,拍着他的肩膀说,汝当勉励,前途光明。

 

二十五岁,淞沪会战,率部坚守蕴藻浜阵地整整四十五天,击退日军冲锋共计三十三次。

 

二十六岁,兰封会战,重创日军。万家岭战役,大获全胜。

 

二十七岁,昆仑关战役,将敌人的指挥部及炮兵阵地全部摧毁,歼敌共计六千余人,并击毙敌方总司令。

 

二十八岁,长沙会战,成功拦截向长沙进犯的两个师团的日军,激战于高安镇,最终用反包围战术收复高安城。

 

二十九岁,上高会战,歼敌近万,战果辉煌。

 

三十一岁,常德会战,收复常德。

 

三十三岁,雪峰山战役,全面击溃日军。

 

张泽定少年时读过中山先生的一句话,那一读,便是再也未曾忘怀。

 

此时此刻,他艰难地开口,轻轻地把那句话念了一遍。

 

“夫以四百兆苍生之众,数万里土地之饶,固可发奋为雄,无敌于天下......”

 

 

对面冲锋的呐喊声一点一点近了,张泽定撑着沙袋,慢慢站了起来。

 

他伸出手,把军帽摘下来,用脏兮兮的袖口仔细擦了擦那个象征着阵营和信仰的徽章。

 

然后,他认认真真地把帽子戴了回去,没有镜子,就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正了正。

 

张泽定把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扣好,听到了清脆的“咔哒”一声。

 

衣领好像有些歪,他费劲地理理整齐,又把上衣和裤子都抹抹平。

 

阵地硝烟太厚,定向很困难,但张泽定还是凭借多年行军的素养,准确地辨别出了方向。

 

他慢慢转过身,朝着南京的方向,立正站好,把从未弯曲的脊背挺得更直。

 

那里,是首都,也是中山先生长眠的地方。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张泽定慢慢抬起左手,向那个方向敬军礼。

 

他的右手,一直攥着控制引线的遥控器。

 

如对面所侦查,他们的确只剩下了可怜的一点炸药,张泽定把它全部埋在了自己所在的位置附近。

 

“学生泽定,来见先生了。”

 

张泽定闭上眼睛,把最后的力气汇聚到大拇指,按动了按钮。

 

 

在又一阵猛烈的心悸之后,张离唤了张济民一声。

 

“爸。”

 

“诶,你说。”

 

张离抬起头,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法国公园的花快开了,又到放风筝的时节了。”

 

张济民刚要说话,就听见窗棂被拍打的声音。

 

风起,云散。

 

 

 

四十多年,弹指挥间。

 

1991年,上海。

 

自打张离确诊阿尔兹海默病,就一直认不出陈山。陈山心里发急,想了各种办法去唤起她的记忆。

 

其中很要紧的一个办法,是读信。

 

读他们之间写的上百封家书,包括读张离当年写给他的绝笔。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陈山照例把装信的木箱搬出来,准备读一读解放前那会儿写的。

 

他年纪也大了,手指有些不太灵便,捻了半天,才把靠在一起的两封分开。

 

抽出来一看,却不是陈山写的。

 

张离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眼睛盯着木头桌子的细纹,把手指搁在上面,努力地想要敲出陈山教她的那个节奏。

 

“当,当,当。”

 

陈山拿着那封信,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给她读一遍。

 

张离敲前两下没什么问题,但是到第三下的时候,就像是脱离了轨道,怎么都和前面两声接不上。

 

试了好几次,都是一样的问题,张离跟自己生起气来,用左手狠狠地拍了右手一巴掌。

 

“不打自己,不打自己,”陈山把温热的手掌覆在她早已不复光滑细腻的手背上,慢慢握紧,带着她一起敲,“来,像这样...当,当,当...对咯!你看,这不是很好吗?”

 

但一离开陈山的手,她又敲不出来了。

 

陈山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还是给她把信读了,把注意力引开,免得她自己跟自己急。

 

戴上老花镜,陈山慢慢地把早已发黄、发脆的信纸展开,停顿了一会儿,开始读。

 

“泽安吾妹,见字如面......”

 

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把两个人脸上的皱纹都照得很分明。

 

张离看着呆呆的,但很努力地在听,隔一会儿,还会用力地点点头。

 

信很短,陈山用比正常语速略慢一些的速度,没多久也读完了。

 

张离望着他,露出了一个很单纯的笑容,像个孩子一样。

 

“哥哥。”

 

听到这个称呼,陈山知道,她听明白这封信了。

 

张离拽了拽陈山的胳膊,笑着说,“哥哥说,要和我一起去放风筝的。你不晓得,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现在我晓得啦,你哥哥不会骗你。放风筝好啊,”陈山点点头,温柔地把她鬓边的白发理了理,“现在是春天了,草地上,到处都是花花。”

 

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张离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突然站起来,拉着陈山走到墙角,自顾自地蹲了下来。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陈山一愣,也跟着蹲了下来,老两口一起向着墙角。

 

张离伸出手,屈起手指,点在墙壁上,一下一下开始敲。

 

“当,当,当”

 

“这是我和陈山的暗号,”张离颇为自豪地介绍道,“只有我们两个人晓得的。”

 

陈山死死地咬着嘴唇,忍着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白发苍苍的张离把他往自己跟前拉了拉,把手挡在嘴边,极小声地说出了答案。

 

“这三下的意思是,我爱你。”

 

当,当,当。

 

我,爱,你。

 

 

 

陈山刚刚读的那封信,是张泽定留给张离的。

 

当年,张泽定交代随主力部队撤离的亲信,让他在自己阵亡后,亲手把这封信交给周先生,由其转交张离。

 

两边毕竟是敌对关系,他的身份又是这样特殊,如果他活着的时候就给她,很可能让她被人怀疑通敌。

 

等他死了,这份怀疑也就不会存在了。

 

也就是说,张泽定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为张离做万全的打算。

 

很久之后,终于知晓了很多实情的周先生,把那些真相悉数告诉了她。关于张泽定和妻子之间的事情,关于张泽定冒着无尽的风险对他们的守护,还有,张泽定至死不肯投诚的原因。

 

“蒋先生控制住了四十七师将士的亲人们,如果你哥哥投诚,他就会立刻举起屠刀,大开杀戒。”

 

“你哥哥那样重情重义,又怎么会为了自己的安危,置那样多的无辜者的性命于不顾呢。”

 

张泽定写的信,的确是不长,看一遍只需要一两分钟。

 

然而如果要谈一句释怀,一生的时间都太短。

 

一阵风轻轻吹进来,桌上的信纸被卷起一个角,露出了烙在遥远岁月中的字迹。

 

“泽安吾妹:

 

  见字如面。

 

  近来多梦,总在少年时。彼时你我天真烂漫,皆不解烦恼为何物。心知早已成惘然,仍空愿上天垂怜,令光阴驻足。

 

   生逢乱世,国难当头之际,正吾人出力之时。兄戎马半生,固守国土,自认有战功一二,无愧天地山河,无愧张氏先祖。然曲终人散,遗恨满怀,一生所信,竟终成泡影,无非大梦一场。

 

   兄有愧于吾妹,兄身死后,吾妹万勿挂怀,亦不可向吾甥裕提及分毫。兄之资财皆已填补军备,囊中羞涩,无以相赠吾妹,唯一手表云尔。伴兄征战多年,多有磨损,如有嫌恶,自当弃之。

 

  吾妹得遇良人,兄已心安。望汝二人余生彼此扶持,携手共白头。望裕儿平安康健,来日长成报效国家之栋梁。

 

  兄不孝,无计以颐养吾父与吾祖之天年,托于吾妹,切切,切切。

 

  枯坐良久,胸中万言,落笔却残。也罢,也罢。

 

                                                      罪兄泽定 

                                                      民国三十六年 绝笔”

 

  

 

“哥哥!起风了,我们可以范风筝了!”

 

“哎呀,都说了不是范风筝,是放风筝!妹妹是小笨蛋!”

 

“哥哥才是笨蛋呢!大笨蛋!”

 

“妹妹快点跑!飞起来咯!”

 

又上青山去,青山千万重。

 

【全文完】

  

愿,来世终重逢。家国安宁,再无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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