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离】杨柳
全文3.1w+,到目前为止写得最长的一篇。
时间点和《长亭》那篇是同一年,1992年,距离他们在上海结婚的那一年,过去了整整半个世纪。
两篇可以看做两种可能。
长亭、杨柳,都是中国文学中和“送别”相关的经典意象。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管别离。”
不过,杨柳的“柳”总还隐藏着一个“留”,岁月漫长,世事多艰,而爱总会留下。
一个常见的梗,之前也看到有学医的友友提过,深受触动。
部分情节参考电影《归来》的设定,特此说明。
大概虐了点,但应该算是he。
【1992年 初春】
日脚走到标志春天到来的节气,虽然温度还没升上来,但满眼已是生机。
弄堂里的阳光很好,照在晾衣绳挂着的衣服上,看着暖洋洋的。
“怎么又不好使了......来了来了。”
老人听到门锁“咔嗒”了好几下,赶紧摘下老花镜,放下手里的报纸去开门。
“爸,起来啦,”陈裕换了鞋,把手里的菜拎进厨房,“要不还是换个门吧,太费劲。”
“不用,”陈山跟着他进去,蹲下来一起收拾,“我往锁里多灌点铅芯就行,”
陈裕拿出一袋新鲜的橘子,放在案板上,“只怕治标不治本呐,这门实在是到年头了......”
“我说不换就是不换!你要是觉得麻烦就别回来!”
面对父亲突如其来的火气,陈裕并不意外,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好好好,听您的,我明天找个人来,看再换个锁芯行不行。”
陈山嗯了一声,继续归置袋子里的菜。
“我妈这两天情况怎么样?”陈裕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问。
陈山往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低下头,看不出什么情绪,“就那样。慢慢来吧。”
“您自己也要注意身体,上了年纪,万事都得当心。”
“晓得,我晓得的。”
父子俩正说着话,外头的门又和刚才一样响动了起来。
“肯定是阿年。”
陈裕把手掌上的水珠拍掉,走出厨房,去给弟弟开门。
陈山站起来,扶着瓷砖的边缘,对着阳光下的那袋橘子失了神。
“阿爸,我看这鱼挺新鲜的,拎了两条,正好中午烧汤......爸?”
见陈山发呆,张稼年刚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被陈裕拦住了。
“我跟老方联系好了,我们尽快带妈去北京一趟,在那边的医院再看看。”
张稼年点点头,“劝爸别去了吧,这一去要折腾好几天......”
“爸把妈看得比命还重要,怎么可能不跟着呢。反正我们俩都在,照应着就是了。”
兄弟俩并肩站在陈山的背后,跟着他一起陷入了沉默。
张离是从去年过年的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起初是有些记不住事,没过多久,慢慢认不出人了。
他们的大儿子陈裕是医生,在没有正式检查之前,看着母亲的症状,他已经凭经验在心里有了判断,事实也的确残酷。
阿尔茨海默病。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是,第一个被张离忘掉的,竟然是陈山,和她的生命重合时间最久、对她而言烙印最深的,陈山。
不过严格来说,她不是在脑中抹去了陈山的存在,而是不记得眼前这个老头就是陈山。
她一遍一遍问他,陈山去哪里了,为什么总不回家。
风风雨雨了大半辈子,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苦难,生命也走入了最后的一二十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陈山觉得像做梦一样,不愿意相信,也不肯接受。
一开始,他铁了心地认为,一定能靠自己的努力让张离想起来。他搬把小凳子坐在她面前,从当年在重庆第一次遇到讲起,把他们一起经历过的一切,讲给她听。
怕只有语言不够,他把家里各种各样的东西翻出来,拿给张离看。他们的结婚照、穿过的军装、给彼此写的信、孩子的出生证明、他送给她的耳环和项链、每一年都会拍的全家福......
甚至,连当年她留给他的那缕头发和那封绝笔,陈山都拿出来了。
他想用这些叙述和物件来证明,自己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爱人。
但是疾病终究是疾病,特别是这样的病,实在是人力难为。
张离在面对他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写满了茫然,哪怕陈山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她也建立不起什么联系。
最常出现的情况是,陈山说完一大通,她礼貌地笑一笑,然后问,“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他了。”
久久的无言之后,陈山只能低下头,不让她看见自己涌出眼眶的泪。
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过去,张离的病情没有更恶化,但也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对其他人,她有时候能有点模糊的感觉,有时候,也只剩下陌生。
在无尽的崩溃之后,陈山还是逼着自己坚强起来。
因为张离经常忘事,频繁地犯糊涂,所以生活上必须要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两个孩子都住得不远,也都是极孝顺的,一再提出要把老两口接到身边照顾,但是陈山拒绝了。
熟悉的东西能给她安全感,所以张离能认得的那道门不能换,住了几十年的房子,自然更不能离开。他相信自己能照顾好她,就像过去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里,他做的那样。
张离本就是陈山最大的软肋,或者干脆像陈裕说的那样,看得比命还重,生了病之后,更加如此。
陈山不允许任何人在张离面前说她半个字不好。有一回,大儿媳在谈到治疗方案的时候,真的只是不小心说了一句“老年痴呆症”,一辈子好脾气的陈山,当场砸了筷子,发了极大的火,失控地把陈裕夫妻俩轰了出去。
摔上门之后,他转身走到张离面前蹲下,把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平复了很久,才哽咽着开了口。
“我家张离这么聪明,才不呆呢。”
对周围的环境很钝感,对言语更是不敏锐,张离其实根本不知道他具体在为什么而气。
她笑着问,“陈山他吃过饭了吗?”
此刻,陈山站在厨房里,随手拿起一个橘子,回想着这一年多的日子。
突然,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他很快地把眼角的泪珠抹掉,带着笑意转过身。
陈裕和张稼年已经迎了上去,同时伸出手,想扶着张离,却被轻轻推开了。
“我饿了。”
她的目光落在陈山的身上。
“那正好,快来吃早饭。”
陈山把一直温在锅里的生煎包和鸡蛋端出来,顺手拿上那杯牛奶,放在桌子上。
张离在椅子上坐下,刚想直接伸手去抓,被陈山制止了。
“拿筷子,不然一会儿手上都是油,很不舒服的,”他的声音轻轻的,“像这样,夹着吃。”
陈裕和张稼年拉开凳子,在他们对面坐下。
“爸,我跟阿年商量过了,你看,下周到北京去,时间合适吗?”
陈山短暂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立刻又移回了张离身上,“我们随时都行,你们两个工作能安排得过来就好。”
“当然能,爸,”张稼年知道他会操心这个,赶紧说,“哥和院长打过招呼,我也早就跟我们研究所的领导说过了,请假没问题。”
“好,都听你们安排吧,”陈山把温热的杯子放到张离手里,有些低落地说,“上海的医疗条件算很好的了,一直也没什么办法,到了北京,就能治好吗?”
“总要试试看,”陈裕看着像孩子一样捧着杯子认真喝牛奶的母亲,心里也很酸涩,“老方他们医院在这个病上的研究,是国内走在最前面的。”
陈山刚要说话,张离突然咳了起来。
“呛着了吧,”他赶紧给她拍拍背,“慢点喝,不急的。”
张稼年要给张离擦擦唇边的奶渍,却被拒绝了。
“他是谁?”
陈山拉着张稼年,很认真地给她介绍,“这是你和陈山的小儿子。”
“姆妈,”虽然这个场面已经出现了太多次,但是动不动被自己的妈妈忘记,还是一件太难过的事情,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孩子,红着眼眶唤她,“我是阿年呀。”
“阿年...”张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我们阿年今年要上初中啦。”
生病了之后,她脑子里的时间很混乱,颠三倒四的是常态。陈裕走过来,揽住弟弟的肩膀,无言地拍了拍。
陈山拿过鸡蛋,在桌沿上敲出一条裂缝,把蛋壳剥掉大半,剩下一个底可以抓着,递到她手边。
“我不喜欢吃蛋黄。”
“那你把蛋白吃掉,我帮你吃蛋黄。”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会出现一次,但每当陈山回答的时候,都和第一次一样耐心。
“姆妈,”陈裕在她另一边坐下,故作轻松地说,“我们下个礼拜去北京玩好不好?去看升旗。”
张离自然地问,“你爸去吗?”
见她现在能认得自己,陈裕激动地点头如捣蒜,“去的去的,我爸去的,我们都陪着你。”
张离扭头看向陈山,笑了起来,“我能见到陈山了。”
“好呀,”陈山见怪不怪地回答,“他肯定给你买糖葫芦吃。”
“那他要是忘了呢?”
“忘了...那你就揍他,这么重要的事都不做,该打。”
张离没接话,拉过他的手,把蛋黄放在他的掌心,“给你。”
陈裕看着,想到陈山对张离在吃东西这个问题上的有求必应,迟疑了片刻,小声说,“爸,你也不能总由着我妈这么挑食,该有的营养不能缺。而且,甜的不能多吃......”
“行了,别当着你妈面说这些,”陈山很不悦地截住他的话,“她高高兴兴的,比什么都要紧,再说了,我又不是二百五,心里有数。”
陈裕到底操心,还想再讲两句什么,被弟弟用眼神拦住了。
“我们先去摘菜了啊,”张稼年把陈裕拽起来,“一会儿等你们的儿媳妇和孙子孙女都过来了,咱们一大家子人,中午热热闹闹地吃一顿。”
“对,对,今天我们下厨,爸,你歇着。”
见兄弟俩嘀嘀咕咕地进了厨房,陈山扭头看向张离,“好多年没在广场看过升旗了吧?”
张离有些答非所问,“我以前是和陈山一道去的。”
“对,当时人特别多,前面挡得严严实实的,他就把你抱起来看。”
张离记得这件事,顺着往下说,“我都说了让他别抱我,他偏不听,搞得别人都看着我们笑。陈山这个人,老是这样子,没羞没臊的。”
“那你不还是喜欢他吗?”
陈山伸手给她理了理额边斑白的碎发,看着她,眉眼间全是温柔。
张离认真地点头,“嗯,我欢喜他。”
安静了片刻,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自己的先生,怎么会不欢喜呢。”
陈山费劲地把眼泪憋回去,挤出一个微笑,“陈山也欢喜自己的太太。”
也不知道张离有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她拿筷子戳起一个新的生煎包,咬了一口。
几天之后,两个孩子拎着行李,陈山拉着张离,坐上了向北去的火车。
车轮转动起来之后,张离的目光始终落在窗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陈山摸摸她的肩膀,“晕车的话跟我讲,我给你带橘子了。”
“什么时候能到延安?”
这话当然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陈裕刚想纠正,陈山冲他摇摇头,很自然地和张离解释,“我们不去延安,中央现在已经搬到北京...北平了。”
“进北平了吗?”
“是啊,我们胜利了。”
“胜利......太好了,那我们现在就是去北平吗?”
“是的,而且,北平现在改名叫北京啦。”
兄弟俩默默看着,心里说不出的感觉。
“这个世界上,真的是爸最了解妈,”张稼年小声地对哥哥说,“我们跟不上妈妈思路的时候,爸总是什么都知道。”
“是啊,一辈子的夫妻了...”陈裕突然想起件事,拍了一下脑袋,“爸妈是不是1942年结的婚?”
“算是吧,不过42年是为了任务假结婚,过了两年在延安领证算正式结婚。”
“假结婚也是有真感情了嘛,算的算的,那年是42年,今年是92年,五十年了,金婚呀。”
张稼年惊呼了一声,随即又立刻压低音量,“对啊,我都没注意,爸妈都金婚了。”
“等从北京回来,我们好好给他们操办一下。”
“肯定的,要不再办一次婚礼?”
陈山注意力全在张离身上,他们俩声音又轻,所以什么都没听清。他看了他们一眼,“嘀嘀咕咕什么呢,把水杯给我。”
“噢,好。”
陈山接过来,拧开盖子,递到张离面前,“来,喝点水。”
“我不渴。”
“黑枸杞泡的,”陈山耐心地劝她,“天气干,你看你的嘴都有点开裂了。”
张离摸了一下嘴唇,指腹沾上了两滴血珠。
“看看,多疼啊,”陈山从兜里掏出唇膏,认认真真地给她抹,“北京更干燥,多喝水没坏处。”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着,窗外的风景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新鲜感慢慢消退了。
张离打了个哈欠,低下头揉揉眼睛。
“困啦?”
“嗯,想睡觉。”
陈山往旁边坐了坐,让张离半躺下,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爸,毯子给你。”
“欸。”
他把厚实的毯子展开,给她盖盖好,“踏实休息会儿,还早着呢。”
张离闭上眼睛,虽然火车很颠,但是陈山身上熟悉的味道让她很安心,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嗜睡也是个症状,到时候都得跟他们说。”
陈裕算是在自言自语,但是被陈山听到了。
“什么嗜睡,胡说八道,”他瞪儿子一眼,手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张离的胳膊,“你妈昨晚没睡好,早上起得又早,这会儿困不是很正常吗。”
“爸,妈现在病着,这种细节对于诊断和治疗都是有意义的。”
“对,哥是医生,知道该怎么和病人沟通,爸,你听他的没错。”
“你们记着,妈妈现在是出了点状况,但也别整天生病生病的挂在嘴边,不吉利。她肯定会好起来的。”
只要是涉及张离的事情,陈山就像个刺猬一样,敏感又戒备,甚至给人一种好赖话都听不明白的感觉。
知道他介意,兄弟俩便也不再多言,生怕引得父亲更恼火。
张离枕在他腿上睡得很沉,陈山一动不动的,生怕扰了她。她睡了多久,他就低头看了她多久。
接近徐州站的时候,火车开始慢慢减速。停下后,上下车的乘客们来来往往地走动起来。
喧哗的声音让张离醒过来也不奇怪,但是她眉头紧锁,呼吸也急促了起来,陈山觉得不对劲,猜她可能是做噩梦了,赶紧晃晃她。
张离睁开眼,撑着陈山坐了起来,有些紧张地按住他的手腕。
“我梦到那次爆炸了。”
“都过去几十年了,我们现在很安全的。”
“陈山那么贸然地跑过去,麻田都起疑心了。”
“你在火车上,就算是阎王爷等在那,他也要去。”
“真是个傻子。”
陈山把她的手攥紧,笑着说,“是啊,陈山在张离面前,要多傻有多傻。”
张离低头看了看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突然用力抽了出来。
“我只和我先生牵手,”她看着他,每个字都说得很认真,“我先生,叫陈山。”
张离到底认不出他,虽然因为刻在骨子里的爱意没有消退,对他会有惯性一般的亲近和依赖,但是时不时的就会像现在这样,把陈山和自己脑子里的那个名为陈山的概念,完全分开。
有时候她会较劲于面前这个人的身份,问他是谁。陈山也没有更好的解释方式,被问急了,就瞎编一句自己是陈山请给她的保姆。
虽然这种悲凉的感觉体会过不少次,他的心此刻还是被生生地刺了一下。
他看着妻子的侧脸,苍老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无比落寞。
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陈裕的老同学方瀚接上一家四口,一路开回自家的四合院。
“裕哥,你和稼年就住这儿,叔,婶儿,我等会儿带你们去那边那间,我和我媳妇都好好打扫过了,东西应该都有,要是缺什么,尽管告诉我。”
陈山感谢得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小方,真是太麻烦你们了,实在是......”
“叔,您这说哪去了,我跟裕哥是交医的老同学,又一起下乡熬了那么些年,感情不比他和稼年浅的,”方瀚个性豪爽,说话做事风风火火的,“您就和我婶踏踏实实住着,放宽心。”
张离本身就虚,精神不算好,又颠簸了几乎整整一天,此刻已经靠在陈山肩膀上累得睁不开眼了。
“叔,那我们快过去吧,让婶儿赶紧休息。裕哥,稼年,你俩洗了澡也早点睡。”
“好,好。”
陈山搀着张离,跟着一起去了东边的屋子。
大概跟陈山交代完房间里各种物件的用法,方瀚站在门口,和他商量了接下来的日程安排。
“叔,你们坐了一天的火车,太累了,明天还是先踏踏实实歇一天,后天一早我们一起陪婶儿到医院去,您看行吗?”
“行,没问题。”
“好,那具体的我明天再和裕哥敲定一下,您早点休息。”
说着,他就准备转身出去了。
“小方,”陈山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还有多余的铺盖吗?我,我打个地铺。”
方瀚瞪大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
“是这样,你婶的病情,陈裕应该都跟你说过了,”陈山对他的反应也不奇怪,坦率地和他解释,“她自从得了这个病之后,认人很困难,对我也是一样,时不时就会把我当成陌生人,好几次半夜醒来,很惊恐地问我是谁,为什么会和她躺在一起。”
陈山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
“我怕她总这么被刺激,再吓出个好歹来,就干脆睡地上去了。说起来,我们最开始假结婚的时候,我就是在她的床尾打地铺,这老了老了,又过回去了......哦对了,阿裕和阿年都不知道这事,你别跟他们说啊。”
方瀚听了心里实在难过,在他的印象里,陈裕的父母是特别恩爱的。陈裕自己总会很骄傲地提起父母的爱情,在上海念书的时候,他也亲眼见过。那时候他常去陈裕家蹭饭,看着陈山和张离一起在厨房忙,明明是那么平凡的画面,却让自幼是单亲家庭的他感受到了深深的幸福。
后来,因为时代的原因,方瀚和陈裕,还有无数本该有大好未来的青年,去了那样遥远偏僻的乡下,每天做着最苦最累的农活。他陷入了自暴自弃,但陈裕几乎从来没有过这种极端的情绪。
在黏稠的夜里,他和陈裕并肩坐在谷堆边上,他问起原因,陈裕潇洒地笑一笑,说,因为自己知道,不管出来多久,受了什么苦,爸爸妈妈,还有弟弟,都会等他回家,想着就有盼头了。
方瀚看看他,又看看天上的星星,抱着脑袋往后一靠,感叹,这就是家庭幸福的小孩会有的底气吧。
大时代落幕之后,他回了北京,陈裕回了上海,各自忙起来,见面的机会也不算很多。但是,这么多年,陈山和张离的神仙爱情,还是让方瀚念念不忘,所以当时接到陈裕的消息,说张离生了这个病,他难过了很久很久。
此刻,听了陈山这么三言两语,他更加清楚地感觉到,遗忘,是多么让人绝望的事情。
“叔,我们这地上太凉了,您吃不消的。要不这样,这沙发也宽敞,您先凑合一晚,我明天弄张折叠床来,就放这个大床旁边,您看行吗?”
“当然好,就是...”陈山有些后悔把这个考虑说出来,生怕添太多麻烦。
看出陈山的纠结,方瀚赶紧宽慰地握一握他的手,“叔,没事儿,您和婶方便就成。”
打过招呼,他脚步轻轻地离开了。
陈山把门关上,赶紧转身回到屋子里。
张离已经洗好澡,换上了柔软干净的睡衣,躺进被窝。
毕竟是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她有些紧张地抓着被角,对着天花板发愣。
“别害怕,我在呢,”陈山在床边坐下,摸摸她的脑袋,“好好睡一觉。”
“什么时候去看升旗?”
晓得她惦记这件事,他认真地回答,“差不多两三天之后吧,那天要早点起来噢。”
“到时候就能见到陈山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张离执拗地认为,见陈山和看升旗这两件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陈山没多想,下意识地说,“当然能见到,他还要给你买糖葫芦呢。”
张离满意地点点头,闭上眼睛,
守着她差不多睡熟,陈山才自己去洗澡,拿换洗衣服的时候,他手撑在墙边,缓了好一会儿,觉得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散发着疲惫。
休整了一天之后,还是方瀚开车,带他们去医院。怕来回全是男人跟着会有不便之处,方瀚的妻子特地请了一整天假,也一道去了。
从认知功能检查,到抽血化验,再到脑电图和CT,一整套流程和在上海做检查时没有太大出入,陈山觉得还是比较熟悉的。但是对于张离来说,折腾来折腾去,到底考验不小。
面对那些冰冷的仪器,张离明显焦躁了起来。尤其是照脑电图的时候,她看着医生手里的电极线,无比抗拒,本能地往陈山怀里缩。
“不好意思啊,耽误您时间了,”陈裕和做检查的医生连连道歉,“我妈妈情绪有些波动......”
“没关系没关系,慢慢来。”
陈山轻轻地摸着张离的后颈,俯下身子在她的耳边温柔地说些什么,渐渐地安抚住了她,勉强算配合地完成了检查。
主治医生是方瀚的师父,也是彼时国内从事这方面研究的泰斗之一。他看了张离的检查结果和既往病史,又仔仔细细地向陈裕和张稼年问了很多相关的情况。
“病人目前所处的状态介于早期和中期之间,而且发展的速度非常缓慢,”他扶了一下眼镜,“所以情况不算太糟。”
“可以治好吗?”
“这种病不能手术,现在也没有特效药,完全痊愈的可能性很小。目前比较普遍的治疗方法是,服用一些有缓解作用的药物,再加上家人的陪伴和照顾,保证生活质量,同时尽量延缓病情的发展。”
陈山叹了口气,对这个听了很多次的答案,他也不觉得意外,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心碎。
张离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被他牢牢地握着,另一只手认真地摆弄着外套上的金属扣子,对他们的谈话内容没什么感觉。
“医生,”陈山深呼吸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还能活多少年?”
他看看张离,又看看无比紧张的陈山,谨慎地说,“因人而异,有的病人本身发展速度很快,或者是陪护不够周全,那肯定是不乐观的。但是您太太的病情没那么严重,生活基本能自理,而且我刚刚问您儿子,你们一家,尤其是您,对她照顾得非常好,所以不用特别焦虑,十几二十年没问题的。”
陈山今年七十五岁,张离七十八岁,其实十几二十年之后,也已经到了人正常寿命的终结。
“陈老先生,方瀚之前和我说了您和您太太的故事,我听了觉得特别动容,”医生摘下眼镜,往前倾了倾,“和这个病的斗争啊,它艰难、漫长,极其考验耐心,不管是对于患者自己还是陪护的家人,都是如此,所以您自己还是要多保重。”
陈山鼻子一酸,将心底最深的痛脱口而出,“我给她讲以前的事,给她看以前那些东西,她都知道,但就是认不得我,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理解我理解,这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典型症状,但凭我这么些年的经验,它倒不一定是不可逆的,”医生斟酌了一下,“我曾经见过一些患者家属尝试进行‘情景重构’,就是给患者构造过往岁月里的一些场景,希望能让他们在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里,想起面前站着的人是谁。虽然从结果来看不一定完全有效,但是我觉得,您可以尝试一下。”
“好,我明白了......”
陈山说着,突然感觉张离使劲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他赶紧蹲下,和张离保持平视,“怎么了?”
“我要回家。”
“马上,马上就好了,”陈山捋捋她的头发,“等我跟医生问完,我们就回去。”
“医生...”张离有些困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看了一眼旁边穿白大褂的人,冲着陈山指了指自己,“我生病了?很严重吗?”
“不严重呀,”陈山笑着回答她,“一点小小的问题,吃点药就好了。”
“噢......”
说着,她又开始研究那颗扣子。
医生看在眼里,很感慨地说,“这个病,某种程度上,很像是让患者回到幼年状态,要好好地和他们解释,但是不少家属,很消沉地觉得,这不就是痴呆吗,沟通的时候比较武断,对患者来说其实是不大好的。您对您太太这么耐心,她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向医生细细问了一些事情之后,陈山先带着张离出去了,留下兄弟俩和他商议更多的细节。
坐在医院的长凳上,他突然想起了那时候和荒木惟斗智斗勇,也是在医院,张离握着他的手说,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还分什么你我。
一晃,竟然都过去五十年了,他们已经白发苍苍,依旧不分你我。
虽然经历无数磨难,但是站在物是人非对面的物非人是,到底还是幸运太多了。
此时的张离当然不会和他一样心绪汹涌,就像医生说的,她像是回到了幼年,其实是很纯粹的。
她抬头看着陈山,对他湿润的眼睛有些不解,“你怎么哭了?”
“没有,没有,有东西迷眼睛了,”陈山赶紧揩掉眼泪,“我们明天早上看升旗,好不好?”
张离一下子高兴起来,使劲点点头,“好啊!”
她望着他,突然很郑重地念叨了一句。
“陈山。”
一瞬间,陈山幻想,她这是想起来了,但是下一秒,理智又告诉他,张离在说的,不过是她脑海里在固执地等待的那个自己。
“对,陈山也在。”
“我都这么老了,他还能认得我吗?”
“当然认得,”陈山很认真地接着她的话说,“你们不就差三岁吗,他也是个糟老头子了。”
“不准这么说,他不是糟老头,”张离嘟囔着,很不开心地反驳,“阿拉陈山,很帅的。”
“好,陈山是个帅老头。”
一时间,陈山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就是试探着握紧她的手,还好,这次没被甩开。
在医院磨了大半天,回到四合院,张离吃了点东西,洗了个澡,便躺下休息了。
陈山确定她睡着了,悄悄开门出去,找兄弟俩好好谈了谈张离的病情,以及接下来生活的打算。
“爸,要不还是让我们轮流回家住,虽然我们平时也会经常过来,但到底不是是时时刻刻在,你一个人还是太吃力了。”
“是啊,爸,你别倔了。”
这个建议,陈裕和张稼年已经提了无数次,也被固执的陈山拒绝了无数次。
此时此刻,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的确,太吃力了,他毕竟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就算心里再不想麻烦孩子们,他也不得不承认那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你们让我再想想吧。不过,如果这么做的话,我就一个要求,”陈山握住他们俩的手,“对妈妈一定一定要耐心,她记不住事情也好,认不得人也罢,或者是脾气不好,都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不能同她发火,更不能嫌弃她,晓得伐?”
陈山说着,低下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们爷爷在世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况,记得你们大伯,记得你们小姑姑,就是不记得我,我心里忍不住怨他,再加上那会儿气盛又毛躁,对他实在是不够耐心,我后来每每想起来,都后悔得要死。你们两个不要学我,这种遗憾,是弥补不了的。”
陈裕和张稼年对视一眼,用力回握住陈山的手。
“爸,放心吧。小时候,你总是同我和哥讲,我们三个要一起守护妈妈,现在,不就是最需要这股合力的时候吗。”
“对,爸,我们同你一样爱妈妈,我们一家人,一起陪着她度过这次难关。”
陈山点点头,目光里映射出无数种思绪。
刀山火海都曾经闯过,这次的难关,也一定可以。
午夜时分,陈山从一个混沌的梦境中挣扎出来,坐了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使劲甩甩头,睁开眼睛,扭头向旁边的大床看去,瞬间清醒。
张离不见了,睡衣好好地叠起来,放在枕头上。
陈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下来,两条腿颤抖着,半天穿不上鞋。
他冲到院子里,刚想喊张离的名字,就发现院子的大门是敞开的。
她出去了。
极端的恐惧像一条光滑的蛇,从脚底爬上来,慢慢缠绕住他的脖子,叫他无法呼吸。
“陈裕!张稼年!你们俩快醒醒!”
几秒钟之后,两个屋子同时亮起灯,一阵响动之后,兄弟俩和方瀚夫妇,先后推开门,跑了出来。
“什么?!妈不见了?!”
陈山说话都困难了,“我,我一醒过来她就...她把睡衣都换掉了,我...我怎么什么动静都没听见,我......”
陈裕使劲跺了跺脚,下意识想责怪陈山太大条,却又不能说出口。
一向理智的张稼年此刻也方寸大乱,急得揪自己的头发。
“你们都冷静点,”方瀚努力地想着办法,“现在立刻去找,一共五个人,裕哥你带着叔,我们东南西北分头奔,婶儿应该没走远,快快快!”
在他们要出门的一刻,陈山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跌跌爬爬地奔回屋子。
他疯了一样地在行李里翻找,想着张离换上的是哪一件。
在打开夹层的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大喊着往大门口跑。
“走!去广场!”
“啊??”
“她一定在那!”陈山来不及和他们多解释,急得音调都变了,“快点快点!”
“那我开车!”方瀚知道陈山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毫不犹豫地折回去拿钥匙。
本身就不远,夜里路上又畅通无阻,方瀚把车开得飞快,不到十分钟就开到了长安街附近。
这个季节的日出相对而言还是比较晚的,现在才凌晨两点多,看不见什么人,陈山边往场地中央奔边大喊。
“张离!”“张离!”“张离!!”
一句接一句的呼喊声,飘荡在偌大的广场上,不远处,高高的旗杆气势非凡地矗立在夜色中。
突然,两道明亮的光向陈山摇摇晃晃地跑来。
等光源靠近,陈山才看清楚,是广场上两个执勤的卫兵拿着的手电筒。
没等陈山问他们,他们一起指着那头的哨岗,让他快过去看看。
陈山看见坐在台阶上的张离的一瞬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跟着跑过来的卫兵赶紧把他拉起来,不到片刻,陈裕他们也追着陈山赶到了。
“我们刚才巡逻的时候,看到老人家一个人站在围栏那里,”稍微高一点的那个卫兵急急地和他们说明情况,“我们问她有没有家人陪着,她也没回答,我们怕出事情,就赶紧把她扶到这边来。”
陈山蹲下来,用了浑身的力气握住张离的手,低下头喘气,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在上海的时候,张离在生病之后,也曾经一个人出过门,但那毕竟是他们的故乡,是熟悉的地方,左邻右舍的都能及时照应到,不会出什么事。可是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万一有点什么问题,陈山都不敢继续往下想。
“我看老人家穿的军装是延安时期的那种款式,大概是老解放军吧?”
陈裕压低音量,和他们大概解释原委,“对。同志,真的太感谢您了,我妈妈她是......”
张离的军装,是陈山特意给她带的,就想着今天来看升旗的时候让她换上,这也是她在没生病之前,总是会提起的一个夙愿。
穿上从前那套灰色的军装,在广场上再看一次红旗飞扬。
刚才,正是因为发现军装不见了,陈山才瞬间断定,她一定是自己跑过来了。
张离的手被他攥得太紧,觉得血液都不流通了,难受得很,皱着眉头要抽出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直垂首沉默着的陈山,突然爆发。
“侬疯特了是伐!”他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张离,音量高得可怕,“你一个人瞎跑什么!迷路了怎么办!碰到坏人怎么办!在路上被车撞了怎么办!你出点什么事我怎么活!啊?!”
张离被他吼有些茫然,“我......”
“你说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陈山松开她的手,下一秒一把抓住她的双肩,失控地晃她。
张稼年赶紧走上前要把父亲拽走,却被情绪崩溃的陈山一把甩开,“滚一边去!”
张离大概是有些反应过来了,使劲挣开他,声音里满是委屈地吼了回去。
“我来找陈山嘛!”
“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
苦苦支撑了一年多,陈山此刻的心理防线真的守不住了,张离委屈,他又何尝不委屈,年少时被父亲忘记,老去时又被相守一辈子的爱人忘记,陈山真的不明白,老天爷跟自己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你是,你是......”张离用力挠了挠头,半天也答不上来。
“我就是陈山!我是你的丈夫陈山!”
“陈山......”张离眉头紧锁,这个面红耳赤的老头,和记忆中那个面孔模糊的身影,她怎么都联系不起来,“瞎讲!你不是陈山!”
“我不是?那谁是?!”陈山再一次吼了起来,“除了陈山,谁会那么日夜不分地守着你护着你!张离!你动动脑子,你把我想起来啊!!”
陈裕实在听不下去了,冲上去要把他从张离面前拉开,就算再理解父亲的崩溃,也不能看着他这么逼生病的母亲,“爸!你别说了!”
张稼年从他的身侧拉他,“爸你冷静点......”
张离瞧了他一会儿,突然很笃定地说了一句话。
“你才不是陈山呢,”她的眼睛也红红的,声音里是明显的哭腔,“陈山从来不会对我这么凶!”
陈山一下子愣住了。
“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最好的人!和我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一样好!”张离抹了一把眼泪,也再次拔高音量,“陈山总会回来的!我等他!”
她低下头,使劲揪军装外套的衣角,认真地跟自己强调了一遍,“会回来的。”
生死未曾两茫,相逢却不识,这样的场面,叫在场的每个人都无比难过。
陈山慢慢蹲下,从背后看去,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
“裕哥,广场上风太大,我看还是带叔和婶先回去吧,过两个小时我再开车送来,”方瀚叹了口气,“让他们都平复平复。”
“也好。老方,谢了。”
兄弟俩一人拉一边,把陈山和张离搀起来,各自安抚着两个人的情绪。
往回返的时候,陈山失神地看着车窗外划过的一盏一盏路灯,思绪无比混乱,非要说个主导情绪的话,那只能是后悔二字。
才交代过孩子们不能跟张离急,他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冲她发了这么大一通火。
他失控地让她动动脑子,可她就是在这个最重要的部位生了病。
她只是生病了,没有做错任何事。
张离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生病了,她所知道的,是她要找陈山。
一辈子温柔又强大的她在忘记很多事情,却惟独没有忘记爱他。
陈山悄悄用余光看了看张离,她靠在陈裕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双唇有些发白。
“他是世界上对我最好最好的人。”
陈山在心里一遍一遍念着张离的这句话,眼泪又涌了上来。
怎么办,张离,你做了我一辈子的领路人,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办。
回去都休息了两个多小时,方瀚又一次开车把他们送到广场。接近五点的光景,广场上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多起来了。
陈山也换上了和张离一样的军装,并且郑重地别上了当年那块“18GA”的臂章。
这样的年纪加上这样的着装,指向的只能是“英雄”二字,每一个看到他们的人,很自然地心生敬重,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路,请他们往最前面站。
张离的手搭在栏杆上,认真地望着对面。
陈山见她的帽子有点歪,想给她正一正,却被她一下子躲开了,还往旁边跨了一步。
“我来我来,”站在旁边的陈裕反应快,赶紧把张离的帽檐扶正,“这样就好啦。”
“爸,我帮你也理一理,”张稼年伸出手,认真地调整了一下陈山的帽子,“我们家老帅哥,真潇洒。”
天色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在光芒万丈的太阳即将跃上天幕时,国旗护卫队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哒,哒,哒。
自从1991年正式成立以来,这样的脚步声,酷暑隆冬,从未中断过一天。
擎旗手稳稳地扛着国旗,一共三十六个人的队伍,一步步踏过金水桥,向这一侧走来。
熙攘的人群欢呼着,又在国歌响起的一刻瞬间肃穆了起来。
和护卫队同年更新的国旗基座,支撑着高达三十米的崭新旗杆,将同样升级过的特号国旗,一点点送上去。
陈山和张离同时敬了军礼,他们抬头望着,望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不远处站立着人民英雄纪念碑,黎明到来之前倒下的两千万位烈士,丹心寓其间。
信仰或许不同,但对这片山河的热爱,没有半点分别。
此时此刻,这些早早离开又从未真正离开的英魂,和陈山张离一样,也在凝望。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国歌结束,国旗到顶,大家再一次欢呼了起来。
张离慢慢把手放下来,仍旧看着国旗,眼神明澈,显然是清醒的。
陈山悄悄往她跟前移了移,和她一起又站了很久很久。
两个孩子陪着父母,谁都没有开口打扰。他们知道,在自己未曾经历的烽火岁月里,爸爸妈妈为了这面旗帜的升起,舍命不渝。
日头慢慢高了,广场上也很快恢复了空阔,没走的游客们基本上在忙着合影。
张离收回目光,喃喃自语道,“陈山看到了吗。”
“肯定看到了。”
陈山习惯性地去牵她的手,却被她使劲甩开了。
张离别过脸,根本不看他,转身要走。
“妈,妈,”陈裕赶紧拦住她,从包里取出相机,“我给你们拍张合影。”
“我不要和他拍......”张离很是排斥,同时也觉得莫名其妙。
“姆妈,”张稼年挽住她的胳膊,“爸想让你拍这张照片,你就当答应爸好不好?”
“陈山?”
张稼年冲父亲眨了眨眼,“对,陈山。”
见张离同意,陈山赶紧靠近她,伸出手,虚虚地搂住她。
“你俩都笑一笑啊,三,二,一......好嘞!”
“哥,我们一家人一起拍一张好不好?”
“好啊好啊...欸!同志,帮我们个忙可以吗,帮我们拍张合影......”
咔咔几张下来,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就在陈山和兄弟俩凑在一起翻看照片的时候,张离走开了。
不过这次陈山反应快,几乎是瞬间就发现了,赶紧追上去。
“想去哪儿?”
“我要回去。”
陈山四下看了看,有些犹豫地说,“难得来一趟,要不我们在附近转转再回去?这边是纪念堂,那边......”
张离皱起眉头,烦躁地嚷了起来,“我困了!我要回去睡觉!”
“好好好,我们回去,这就回去。”陈山立刻败下阵来,扭头招呼儿子。
方瀚把他们送到广场之后就上班去了,他本来准备把车钥匙留给陈裕,但陈裕坚持没要,医院离这里很远,他还是开车方便。
就在他们要走到公交站的时候,张离提出了异议。
“走回去吧。”
父子三人互相看了看,你一言我一语地想劝她。
“五六公里呢,走起来太累了。”
“对呀对呀,公交车一会儿就到。”
“早点回去就能睡觉了。”
张离毫不妥协,干脆地迈开步子,“我本来就是自己走过来的。”
这话一下子提醒了陈山,他急忙跟上她的脚步,问,“这么远,你大半夜怎么找到路的?”
张离还是不愿意看他,但也还是回答了,“看路牌呗。”
“你看路牌就能找着?”
张离停下脚步,看着非常不高兴,“我又不傻!”
陈山愣了愣,赶紧摇头,“不傻不傻。我就是觉得,觉得你很厉害,换了我肯定找不到。”
张离不想再搭理他,很快地向前走去,陈山当然也立刻加快了速度,保证和她同频。
跟在后面的兄弟俩对视一眼,默契地叹口气,也追了上去。
走了快一半的时候,张离停住了。
今天路走多了,到底脚磨得有些厉害,她觉得疼,蹲下来揉揉脚踝。
路边正好有供路人歇息的长凳,他们赶紧扶着她坐下。
不远处有小贩在卖糖葫芦,陈山牢牢记着自己的承诺,快快地买了一串回来。
他刚想直接递给张离,但是想了一下,还是准备曲线救国。
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陈裕,把糖葫芦交给他,陈山若无其事地在张离身旁坐下。
“妈,”陈裕心领神会,将糖葫芦塞到张离手里,“爸给你买的。”
“你看我没骗你吧,”陈山夸张地啧啧两声,“陈山肯定会给你买糖葫芦!”
张离有些反应不过来,“陈山买的?那他人呢?”
“我爸......”
正当陈裕犹豫的时候,张稼年接过了话头,“我爸有急事,先去忙了,一会儿就回来。妈,这真是他给你买的,你快尝尝。”
张离噢了一声,咬了两颗之后就不吃了。
“这些留给陈山。”
陈山赶紧阻拦,“不用给他留,都是你的。”
“他也喜欢甜的。”
张离念叨了一句,捏紧竹签,继续往前走了。
“快快快,跟着你妈。”
回到四合院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兄弟俩张罗着做饭,让陈山和张离赶紧去歇着。
陈山闲不住,开始扫地拖地。张离坐在床边,还是握着那串糖葫芦。
“你吃了吧,一会儿糖浆化了会滴在手上,粘乎乎的。”
“可这是给陈山留的。”
陈山直起腰,有些无奈,“心意陈山领了,你帮他吃吧。”
张离突然看向他,眉头紧锁,“你为什么要凶我?”
“啊?”陈山握着扫把,有点懵了,“我......”
“你还冲我大吼大叫。”
陈山赶紧把扫把靠到墙边,在她面前蹲下,“对不起对不起,我那会儿就是太着急了,怕你大晚上的出事,我跟你道歉。”
“你说你是陈山,”张离垂下眼眸,“可是,我和他都过了一辈子了,我晓得的,他从来不会这样。”
她把手里的糖葫芦握得更紧,有些哽咽,“我们也会吵架啊,但他舍不得凶我的,我也不舍得凶他。”
陈山把手撑在床沿,微微颤抖着。
他当然后悔,但是或许,再让他经历一遍那个场景,他可能也还是无法对抗那种极端的恐惧和长久以来积攒的压力带来的失控。
他是人,不是神。
“不过,”张离想了一下,继续说,“你也没有那么不好,我记得的,你给我烧饭吃,帮我洗衣服,带我去散步,睡觉前还会给我讲故事。”
陈山抬起头,“那你还记不记得,从前谁也一样会做这些事?”
“陈山呀。”
他尝试去握她的另一只手,在心里叹了口气,“张离,你一定能想起来的,想起来我是谁。”
张离看着他,对这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她把手轻轻抽出来,揉了揉眼睛,“好困。”
“好,困觉,困觉。”
陈山伸手要去把她的糖葫芦拿过来,“我给你找个大碗装着。”
“不许弄丢了。”
“保证不丢。”
午饭端上桌的时候,陈山把张离叫醒了。
兄弟俩的厨艺是陈山一手教出来的,色香味俱全,谁看了都相当有食欲。
“爸,我准备下午去买车票,我们后天回家吧?”
“行,不能再打扰小方了,”陈山应着,给张离指面前的盘子,“阿裕烧的草头圈子,尝尝。”
张离很快地伸出左手,抓了一块。
“哎......”陈山来不及拦,酱油已经沾了她一手。
“拿筷子,”他捏捏她的右手,“拿筷子夹。”
张离不理他,又用手抓一块放进嘴里,唇边也乱七八糟地糊上了酱油。
从两个孩子有记忆开始,母亲就是一个极精致也极讲究的人,即使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生活很困难,还要面对那么多的不公,她也永远保持着风度,没有邋遢过一刻。
这样的印象越是深刻,眼前的这一幕就越是让人心酸。
陈裕背过身,想把眼泪揩掉,却半天揩不完。
张稼年站起来去拿纸,坐回来的时候眼睛也是红红的。
“你们别难过,”陈山把纸接过来,耐心地给张离擦,“她这是跟我赌气呢。怪我,怪我,半夜那会儿不该那么吼她,都是我不好。”
“爸,你也不是成心的,别自责了。”
“是啊爸,我们晓得你有多不容易......”
“她还是这个脾气,”陈山没接他们的茬,摇摇头,“生气了就故意跟我拧着来。几十年了,一点儿没变。”
“姆妈,”陈裕指了指她手里,“你听我的,拿筷子。”
张离看了他一眼,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点点头,用筷子夹走了第三块。
“医生那天都说了,你妈病情没那么严重,”陈山拿手边的空碗给她盛汤,“她只是有自己的想法和节奏,我们努力去沟通,我们要适应她。”
“好,记住了。对了,爸,你和妈今年金婚,我跟我弟商量着说,回上海了给你们俩好好庆祝庆祝。”
“对,再给你们办一次婚礼,妈以前跟我说,你们假结婚的那个婚礼,冷冰冰的,她还中了一枪,乱得一塌糊涂,后来在延安,虽然热闹,但到底条件有限,一切从简。妈肯定还是想漂漂亮亮地穿一次婚纱的。”
陈山当然记得今年是他和张离结婚的第五十年,只是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张离的饮食起居上,实在顾不上像年轻时候一样注重仪式感。
此刻,听两个孩子这么一说,陈山心里一动。他也想穿上西装,再对着穿婚纱的张离说一次我愿意,再听她说一次我愿意。
“好啊,那就交给你们俩负责了,不过,先别那么着急,回去之后,我打算再带你妈出趟门。”
“啊?去哪?”
‘重庆。“
“平白无故的去重庆做什么?”
“那是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说不定能叫她把我想起来。再讲了,出去转转,散散心,对你妈恢复有好处。”
“爸,别的都好说,就是,你们吃得消这么折腾吗?”
陈山往张离的碗里夹了块排骨,点点头,“没问题,你妈除过这个麻烦,身体还是不错的,我也算硬朗,放心吧。”
陈裕和张稼年对视一眼,虽然还是担心,但是也没什么理由反对。
“那,爸,”张稼年思考片刻,“我跟我重庆那边的老朋友联系一下,对你们有个照应。”
“不用麻烦,我跟你妈对重庆很熟的呀,”陈山潇洒地摆摆手,“我们也有个朋友在那的嘛。”
“你说小晚阿姨?”
“你妈那天还念叨了她几句,算起来,也十几年没见过面了,正好这次顺道去看看她。”
“饱了,”张离突然搁下筷子,“不想吃了。”
“看看,”陈山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又没吃完。我再给你盛点汤,泡一泡把饭吃干净,行不?”
“可是我吃饱了!”
“好好好,不吃了,不吃了。”
陈山把她碗里剩下的饭和菜都拨到自己碗里,快快地吃掉,站了起来,要扶她进去休息。
“别拉我,我自己会走,”张离嘟囔了一句,“搞得我像残废一样。”
“我是想你拉着我嘛,我走不动了,”陈山挽着她的胳膊,跟她撒娇,“早上走回来腿痛。”
张离瞥他一眼,“走这么点路就走不动,我还走了两趟呢。”
“是啊是啊,所以还是我们张离厉害呀。”
“糖葫芦呢?”
“就在床头那个大碗里呢,我拿搪瓷盆盖上了,不然招虫子。”
让她在床边坐下,陈山适时提起了去重庆的事情。
“过几天,我们去重庆一趟好不好?陈山在那里等你呢。”
“他跑到重庆去了?”
“对,他出差嘛。我带你去找他。”
“真的?”
陈山一本正经地点头,“千真万确。”
“好,”张离把碗里的糖葫芦拿出来,递到陈山面前,“那这个给你吃吧。”
陈山愣了愣,有点没反应过来。
“去重庆好远呢,拿过去肯定坏了,到时候我给他买新的。这个你吃掉吧。”
陈山接过来,笑道,“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不生我气了?”
“还生气,”张离扭过脸,“等见到陈山了我就都告诉他,让他教训你。”
“啊......”陈山故作苦恼地拍拍脑袋,“他万一打我怎么办?”
张离歪了歪脑袋,看着陈山说,“打人是不对的,我拦着他。”
没等陈山说什么,张离很骄傲地补充,“你不晓得,陈山什么都听我的。”
陈山的心狠狠揪住,但面上还是配合地笑了笑。
张离换了睡衣,在床上躺下,阖上眼睛很快进入了梦乡。
陈山这才在床边坐下,隔着被子摸了摸张离的手臂,然后俯下身子,吻上她的额头。
“我晓得,我什么都听你的。我这辈子、下辈子,永远永远都听你的。”
他和她鼻尖碰鼻尖,感受着她安稳的呼吸,声音轻得不能更轻。
“就是,你一定要认得我,好不好?”
大概是他的动作弄得张离有点痒,她皱了皱鼻子,哼唧了一声。
陈山赶紧挪开,坐直身子,对着手里那串糖葫芦发了会儿呆,拿起来咬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而且甜味儿还更重些,但是陈山吃着吃着却觉得咸。
一摸,原来早就泪流满面。
回上海之后,在家休息了一段日子,陈山和张离,坐上了开往重庆的火车。
旅馆和余小晚的住处隔得不远,安顿下来之后,陈山就牵着张离过去了。
“来啦!”
这声招呼很快隔着门板传来,但是他们等了足足一分钟,门才打开。
门开了,陈山吃惊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余小晚,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嗐,”她把早就准备好的拖鞋从柜子里取出来,递给他们,“那几年遭罪遭狠了,年纪大了之后,腿脚越发不行了。”
陈山蹲下来,给张离把鞋换上,“没去医院看看?”
“看过,没用的,”余小晚摇摇头,没再多说,视线越过陈山,落在张离身上,试探着和她打招呼,“离姐!”
张离瞧了半天,不出陈山所料地问,“你是?”
陈山挽着她的胳膊,跟她耐心地介绍,“这是你的好朋友余小晚,你那天还跟我提过,说你挺惦记她。”
“噢,小晚,”虽然脑子里并没有打捞出什么清晰的图景,但张离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在沙发上坐下后,余小晚给他们俩倒了水,“现在从上海能直达重庆了,可比以前方便。”
“对,而且这两年大幅度提速,快多了,”陈山边说边把包打开,取出好几个纸袋,“从上海给你带的糕点,蝴蝶酥什么的,可能甜了些。”
“哎哟,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余小晚接过来,推着轮椅放到餐桌上,“谢谢啦。”
“也还好,不算重,”陈山扭头看张离,轻声问,“累不累?”
张离刚要说话,突然觉得鼻子有点痒,揩了一把。
“呀!”陈山立刻看到了淌下的那抹红,顿时惊叫出声,“别动别动!”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纸,一手扶着张离的脑袋,一手给她轻轻地擦,“怎么突然流鼻血了...还有哪难受吗?”
张离摇摇头,要去摸鼻子,被陈山按住了手,“先不碰啊。”
余小晚立刻取来药箱,“陈山,你让离姐平躺......给,用纱布塞住。”
说着,她又摇着轮椅去卫生间拧了条冷毛巾回来,刚要敷在张离的额头上,张离像是很排斥一样地要扭过头。
“不动,不动,听话,张离,听话啊,”陈山赶紧制止住她的动作,简短地跟余小晚解释,“她认不出你,所以怕生,你多担待。”
“噢,噢,没事没事,你拿这个冷毛巾给她在额头上轻轻拍一拍,对止血有帮助的。”
张离情绪还是紧张,也很焦躁,双手胡乱地揪着自己的衣服,陈山手上动作没停,不断地和她说话,安抚着她。
虽然之前已经听陈裕在电话里已经大概说了张离现在的情况,但余小晚亲眼看着她的状态,心里还是一阵剧烈的难过。
折腾半天,陈山帮她把鼻血止住,旅途带来的倦意袭来,张离有些体力不支地闭上眼睛,枕在沙发的枕头上睡过去了。
大概是出于本能,虽然睡着了,张离还是紧紧攥着陈山的手,不肯松。
“离姐到底怎么会得上阿尔兹海默病的?”
“医生讲,这种病的准确成因,整个医学界都不能确定,只能是一些大概的推断,比如遗传、外伤、精神刺激什么的,”陈山的目光一刻不移,注视着张离,声音很低,“我翻来覆去地想,张离可能还是那些年受了刺激,只是潜伏着,年纪上来之后,就...我现在唯一庆幸的,是我还能撑着,如果我也倒了,没法照顾张离,可怎么办。”
“唉......”
余小晚看看张离,又看了看自己基本上完全残废的双腿,沉重地叹气。
在那场灾难里,没有人可以幸免。
余小晚自不必说,光是费正鹏盖棺定论的叛徒身份就够她受的了,更何况肖正国是那样的立场,即使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依旧被翻了个底朝天。再加上,她喜欢跳舞打麻将,每一个都是被那些癫狂的青年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罪恶爱好”。
林林总总的加起来,给她带来了日复一日、无穷无尽的折磨,这双腿,也废在了他们的手里。
而陈山和张离,作为曾经的隐蔽战线战士,在那场几乎波及了全上海所有的相关人员的风暴里,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特别是张离,建国之后,被战火耽误多年的丰厚学识重见天日,教育报国,桃李三千,然而正是大学教授的身份,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之中,加重了她的苦难。
就像陈山说的,张离受了刺激,当时没有出现直接的后果,但是在走向老年之后,到底还是以这种形式爆发出来了。
心里那么多的痛和愤,换了谁,都是无法释怀的。
陈山和张离,还有那么多那么多英雄,承受的一切不该承受的屈辱,谁来偿还?
没有人偿还,永远也不会有人偿还。
“我听阿裕说,你想在重庆试试,看能不能让离姐把你认出来,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你能不能帮我找一种外套,”陈山沉吟了一下,“就是我当年假扮肖正国的时候穿的那种,也不用完全一样,看着像就行,裤子我反正带了个差不多的。”
“那你直接穿肖正国的那件吧,我看你好像也没怎么发福,应该能穿上。”
陈山震惊地张大嘴巴,“那可是军统的制服,你怎么留得住的?”
“费尽心思藏起来的,”余小晚的声音很平静,“不过也就剩这么一件外套了,裤子还有别的,都被他们翻出来,不是烧了就是剪了。”
她摇着轮椅,回房间取来,郑重地递到他手里。
“那里现在是作为旧址开放的吧?”
“开的,挺多人去参观,”余小晚点点头,“我腿还没这么糟糕的时候,特地去看过,肖正国和离姐他们当年用过的办公室,基本是原貌。”
“好,我明天带她去,”他把盖在张离身上的薄被往上拉了拉,“无论怎么样,试一试。”
张离握着他的手松了些,陈山顺势想把她的胳膊塞回被子里,但是在真的松开的一瞬间,张离一下子睁开眼,很着急地去寻他。
“我在,我在这儿呢。”见她醒了,陈山检查了一下纱布,血已经完全止住了。
“叫你少吃点橘子吧,”他又去把毛巾湿了湿,坐回来,给她把糊在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就是不肯听我的。”
余小晚顺口接了一句,“听你们要来,我还托邻居买了好些橘子回来呢......”
陈山暗叫不妙,但是也来不及制止了。
张离眼睛亮了一下,“有橘子吗?”
“有也不能吃,”陈山的语调严肃了些,“你已经上火流鼻血了。”
张离那股倔劲儿上来了,“我要橘子!”
“明天我们要去找陈山的,”陈山最知道该怎么给张离顺毛,“你要是鼻血流得哗哗的,他肯定担心死了。你不想让他担心吧?”
张离立刻不说话了。
“离姐,要不吃个梨?梨也很甜,还能去火。”
“我给她削吧,你腿也不方便。”
陈山站起来,问了一下刨刀的位置,就往厨房去了。
张离盯着手指甲看了起来,余小晚往她跟前靠了靠,想着说点什么。
没等她开口,张离抬起头,说,“我明天可以看到陈山了。”
虽然余小晚还不习惯和这种状态的她相处,但是也赶紧顺着她的话,“对,对,明天就能见到了。”
张离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皱纹明显的脸上是满满的明亮。
陈山很快地把去了皮的梨拿了过来,放到张离的掌心,“来,抓着,慢慢吃。”
张离咬了一口,又和他强调了一遍,“明天,你跟我保证,是明天。”
“我保证,”陈山把她额前的碎发拨开,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明天带你去见他。”
张离点点头,心满意足地继续啃手里的梨。
“离姐一定能想起来的,”余小晚瞧着,认真地对陈山说,“老天会开眼的。”
“嗯,会的。”
第二天一早,陈山把那件衣服装在包里,牵着张离,去了那个曾经充斥刀光剑影、如今已成景点的旧址。
今天是个工作日,现在也不是寒暑假,游客很少,陈山心里也松了口气。
到了那条走廊时,陈山拉着张离停了下来。
“张离,”他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唇,“我去叫陈山过来,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好不好。”
“好。”
陈山今天出门的时候穿的就是皮鞋,他在洗手间,很快地把外套穿上,好好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心脏在胸膛里跳动得极快。
镜子里的人,除了容颜老去、脊背有些弯之外,真的还能看到当年那个陈山,那个被迫一脚踏入命运漩涡的、二十五岁的陈山。
深呼吸了好几下,他推门出去了。
他一步一步朝她走去,脚步间,努力复刻当年的那种潇洒。
张离就站在走廊的那头,一点一点在陈山的视线里放大。
和她还有一两步距离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稳住心绪。
“张离。”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说不清那是什么表情。
“你头发比三个月之前长了。”
陈山微微笑着,几乎和当年一模一样。
张离好像没什么反应,但眼神里又好像确实有变化,她就那么对着陈山看,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陈山不知等了多久,她的呼吸慢慢重了起来,急促地喘。
“怎么了怎么了?”陈山吓了一跳,所有事情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着急地拉住她的手,“哪儿不舒服吗?”
张离挣开他,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居然小跑了起来。
陈山赶紧把外套脱下来,大步流星地追她。
“张离!张离!你等等我!”
张离低着头走路,一言不发,仍旧是那么喘着。
陈山对她这种反应捉摸不透,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又不敢贸然地问,只能半步不离地跟着她。
过了好几个路口,张离停了下来。
她的情绪像是恢复了平静,看着陈山时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饿了,你带我吃点早饭吧。”
“噢,好,好。吃面条吗?”
“嗯,就面条吧。”
张离的眼眶,有些微微泛红,但阳光烈,陈山心里又乱,并没有注意到。
接下来的几天,陈山带着张离,把他们当年在重庆去过的地方,能去的都去了一遍。
他还是努力扮演着“当年的自己”这个角色,在心心咖啡馆说要和她换箱子、在夜晚的街上给她把衣服披上,叫她一声离姐、借余小晚的厨房再做了一次糖醋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逗她一句“你还是留长头发好看”,甚至,陈山还特意托余小晚联系了一下,在陈设已经改变的医院病房里,和张离认认真真地介绍自己。
“我叫陈山,上海人,因为和肖正国长得像,才被抓到重庆来。我妹妹在他们手里。”
“目前就是先混着,他们暂时还没有给我安排别的任务。”
“就凭我们都是中国人,你就应该相信我。”
监狱当然是不可能再进一次,但是在博物馆的有个差不多的场景面前,陈山尝试着,再说了一遍那句话:
“老天爷把我安排到重庆来,就是为了让我遇见你。”
按照陈山的预想,无非就是认出来和认不出来这两个结果,但是这么一大圈下来,张离的反应实在很奇怪,好像不是这两者的任何一个。
她听到那些话时,总是沉默着,不接话,但也能看出有情绪上的起伏。
陈山不敢开口问她能不能想起来,她不讲,他就若无其事地,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地演。
只是,有一个细节,还是让他控制不住地心慌。
之前每天要提陈山八百次的张离,自从那天去了旧址之后,绝口不提这个名字了。他尝试和她说,她也基本不接茬。
因为从张离几乎这里得不到任何线索,只能胡思乱想的陈山,慢慢从茫然变成了忧惧。
他很害怕,怕张离这是突然病情恶化了,本来只是无法建立他这个人和她脑子里那个影子的联系,是不是现在干脆连那个影子,她都在淡忘了......
但是每次这么怀疑的时候,天性乐观的他又有种说不出由头的直觉,并没有这么恐怖。他暗自分析了一下,如果病情真的恶化,她在生活自理上大概明显会出现困难,可事实上,张离好像还比之前更稳健了些。
面对超出想象的局面,陈山一时之间也有点乱了阵脚。
重庆的口味整体上偏辣,陈山当年就吃不惯,现在年纪大了自然更不习惯,张离原本比他好一些,毕竟生活过几年,但是现在病着,容易挑食是一方面,不能吃太重口的,也是陈裕反复交代的。所以,住了几天,把要去的地方都去了一遍之后,陈山想着赶紧带张离回上海了。
临走的那天,他向余小晚提起了自己和张离金婚的事情。
“我们打算办个仪式,算是补个隆重的婚礼吧。到时候要是你方便过来,我让那俩小子谁来重庆接你一趟。”陈山牢牢地握着张离的手,不放心地时不时扭头看她。
“好,我如果撑得住的话就过去。”
犹豫了片刻,余小晚问了陈山一个问题。
“如果可以的话,这次能不能还让我给你们证婚?”
陈山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当年,误会叠着误会,我咽不下心里那口气,跑到你们的婚礼上搅局......这么多年了,想到这件事,我就很内疚,觉得对不住离姐。所以,这次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为你们做一次见证?”
“小晚,”陈山的神色很平静,“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这个问题,决定权在张离,你让我想想,怎么和她解释,如果她点头同意,我就没意见。如果她不愿意,那还是不要这么做了,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对,对,要看离姐的意思,”余小晚点点头,“无论如何,谢谢你们邀请我,我从心底里祝福你们。”
陈山笑笑,和她道别,“那我们走啦,你多保重。”
“好,”余小晚推着轮椅上前,拉了拉张离,“离姐,一路顺风。”
张离看着余小晚的脸,又低头瞧了瞧,没再像刚到的那天表现出认生的排斥。
学着陈山的话,张离同她道别,“多保重。”
余小晚把她的手握得紧了些,轻声道,“你也是,一定要保重。”
东去的火车带着陈山和张离,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去之后,陈山把这一趟张离的情况和孩子们说了,儿子儿媳聚在一起讨论半天,都觉得很异常。
陈裕两口子隔天就赶紧带张离去做了检查,身体指标没什么不对劲的,说明病情没有向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但这前前后后的,还是叫陈山想不通,而且,张离出现了一些新情况。
这天一大早,外头的天刚亮,陈山打着哈欠从旁边的床上爬起来,准备去买早点,扭头一看,发现张离不在。
陈裕和张稼年说到做到,轮流住在家里,照应着老两口。他们发现了陈山睡地铺的事情,自然不会同意,买了一张顶好的床,放在房间里,和大床靠得不远不近,保证既不会惊扰张离,也能让陈山能守着她。
在北京的惊魂时刻瞬间涌上心头,他吓得一机灵,刚要喊陈裕起来,突然听见卫生间里有动静,悄悄走了过去。
门半开着,张离蹲在地上洗衣服,陈山过来的时候,她正在盆里搓着他那件很厚的外套。
“哎唷!”陈山赶紧在她身旁蹲下,伸手要制止,“哪能叫你洗,快快快,起来。”
张离微微闪开,紧紧地抓着手里的外套,还是使劲搓。
陈山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看着她那么吃力,实在心疼,“张离,张离,你听我话,现在还早,你再去睡会儿,这些衣服我一会儿来洗。”
“我会洗衣服的,”张离用睡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太累了,我帮你分担。”
“你儿子在家呢,他可以帮我的,这样,一会儿他起来了叫他洗,我们都歇着,好不好?”
张离顿了一下,摇摇头,“儿子要上班,也累。家里只有我什么也不做,这样是不对的。”
这话让陈山瞬间皱紧眉头,一下子握住她的手腕,“是不是他们谁说你什么了?”
陈山说着就要冲出去找陈裕问,被张离拉住了。
“没有人讲我,”她用力摇摇头,“都对我很好,很好的......”
说着说着,陈山竟然看到一滴泪从她脸上滑落,心里一惊,顾不得多想,赶紧把她抱进怀里。
“不哭,不哭,”他拍着她的背,很着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啊,跟我说,别憋在心里。”
张离平复了一下,还是没肯解释,“你让我把你这件洗完,我就不洗了,行吗?”
陈山实在拿她没办法,除了妥协没有第二种选择,只好站起来去给她搬小凳子来,等在一边给她倒水换水。
终于看着她洗完,陈山几乎是立刻接了过来,“你拧不动,我帮你。”
张离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站了起来,敲了敲大腿。
把拧干的外套挂在晾衣绳上,陈山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带回房间。
“再睡会儿,”他蹲在床边,摩挲着她冰凉的手,“等会儿起来吃早饭。”
张离看了看屋子里的两张床,有些困惑,“为什么我和你不能睡一张床?”
“啊,”陈山挠挠头,“这个......”
“你刚才抱我的时候,”张离反手抓住他,“我很喜欢那种感觉,你能不能睡觉的时候也抱抱我?”
惊讶也惊喜,陈山的手都有些颤抖,“你,你说的是真的?”
“我不骗人的。”
“那从今晚开始我陪你睡,只要你愿意,我就...就抱你。”
张离缩进被子,轻轻点了点头,“那你去买早饭吧,我想吃粢饭团。”
“诶,好嘞!”陈山立刻答应了,走出房门,冲着陈裕的房间嚷嚷,中气十足,“儿子!你今天赶紧去把那张床退了!”
只是,一瞬间的兴高采烈过去之后,张离刚才突然掉眼泪的样子,让他的心又紧紧揪住了。
她一定有事情没说出口。
像这样的情况一点一点多了起来。
陈山做饭的时候,张离总是要跟在他身边,想帮忙。一开始,陈山要糖罐,她纠结半天还是会错递成盐罐,陈山就给糖罐上贴了一个硕大的笑脸,让她容易辨认。渐渐的,她不满足于给他递调料这么简单的工作,帮他洗菜,甚至还要切菜。
“祖宗诶!”陈山余光瞥到她要拿刀,吓坏了,赶紧拦住她,“别碰刀,千万别碰。菜我来切。”
张离的手握在刀柄上,看着有点不想放弃,陈山从角落拿过一袋毛豆,交到她手里,“你帮我剥豆,好不好?”
注意力顺利被转移过来,她点点头,在小板凳上坐下,一个一个地把豆子拆出来。
陈山放下手里本来准备要做的菜,拉过她旁边的板凳,和她一起剥。
虽然张离剥得很慢很慢,但陈山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还故意把自己手里的速度也放缓,显得她一点也不落后。
就这样,坐在上午暖暖和和的阳光里,老两口把剥一袋毛豆的时间,延展成了一段漫长的时光。但谁也不着急,偶尔手上停一停,同时看向彼此,默契地笑。
洗碗的时候,张离也要参与,虽然这个活对现在的她而言到底困难了些。
油多一些的盘子她往往洗不干净,陈山看在眼里,不说出来,也不会当着她的面重新洗,等她觉得活干完了,离开厨房之后,他才默默地返工。
中午是陈山洗,晚上的碗就是两个儿子来,谁住在家里谁承包。陈山仔细地吩咐他们,必须按照自己的做法来对待张离。
“你们的妈妈,一辈子要强,绝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做不好这些事,晓得伐?”
张离到底没有再提过“陈山在哪”这个问题。
陈山一开始很纠结,他知道,张离心里总归是有事情没同他讲。
不过,慢慢的,他把这一点看得淡了很多,他觉得,有些事也没必要非辩出个结论来。
在她眼里,自己到底是不是陈山,以及,陈山对此时的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些问题的答案,陈山当然想知道,但是就算不知道,好像也不会影响他们之间实际上的相处。
张离总想帮他一起做事,但是因为病了,她反应很慢,忘性大,有的时候一件事要重复地和她说好多遍,一个简单的技能也要教上许多次,可是在陈山眼里,这都不算事。对张离,他有无尽的耐心。而这份耐心的另一个名字,是爱。
就在陈山打算就这样和张离平静地生活时,一个偶然的契机,还是让他最终串起了前前后后的一切。
这天,张离的学生们来看她。
张离从前教书教得非常出色,人又那么温柔,所以,一届又一届的学生,都特别喜欢她。她病了之后,很多从前的学生都很惦念,隔三差五地就会有人过来探望。
虽然认不出自己的学生,但大抵是出于师者父母心的天性,张离每次看到他们来,都很高兴,把家里各种水果点心往他们面前堆。学生们聊上学时的趣事,也会和她分享自己现在的生活。
张离偶尔能有点概念,大多数还是听不明白的。不过,她还是很高兴,他们说的时候,她就看着他们笑,不时插一两句,虽然常常毫不相干,但做学生的,面对老师时最是赤诚善良,一定会配合着接话,哄她开心。
陈山看张离这么开心,自然也跟着情绪高涨,每次都要张罗一桌子菜招待这些孩子。很多学生还在念书的时候就尝过陈山的手艺,都是赞不绝口,所以见他下厨,特别欢喜。
经常出现的一个画面就是,两三个学生坐在沙发上围着张离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乐些什么,反正就是和她一阵阵地大笑;馋了的、会做饭的,跑到厨房去给陈山打下手,小小的地方挤得满满当当。
“老师,我跟你说,就这人,当年上课的时候,经常偷吃零嘴,一会儿塞块饼干,一会儿咬口糕,我每回上专业课坐他旁边都馋死了。”
“真没良心!我哪次没分你吃了!”
“你们俩,不好好上课,偷吃东西还好意思讲。”
今天来的这几个学生,比陈裕大个四五岁,如今都年过半百了,但是和张离说话的时候,和十七八岁时的样子没有分别,就像是三十多年前某个没有课的下午,跑到张离办公室找她讨论问题,讨论完了也不走,嘻嘻哈哈地谈天说地。
“你们吃,”张离听他们说吃东西,立刻把桌子上的东西往他们面前推,“想吃什么拿什么。”
“好,好,老师你也吃。”
“我记得,有一回,陈叔带着阿年和阿裕去接老师下班,那天正好登辉堂有演讲,阿裕一声招呼没跟你们打就溜过来,高高兴兴地挤在我们中间。等结束的时候都六点多了,你们找得快急疯了,看见他的时候,老师气得要揍他,阿裕就往我们几个身后躲。”
“我们都可喜欢这两个小师弟了,阿裕机灵,不怕生,自己跑到操场上找大家踢足球,阿年对图书馆感兴趣,但是到底年纪小,又腼腆,站在大门口不好意思进,路过的学生就领着他进去,他那会儿的个子矮,够不到书架的上面几层,我们就把他抱起来让他找。”
“是啊。说起来,我到现在都能记起来一个画面,就在邯郸路和国定路那个路口,夕阳西下的时候,陈叔推着自行车,阿年坐在大杠上,仰着小脑袋,跟他说今天看的书里讲的是什么故事,老师牵着满头大汗的阿裕,训他太贪玩。哎呀,一家四口,看着就特别美好。”
张离对这些事已经基本上没印象了,但听他们说的时候,还是有一种遥远的亲切感。
她微微笑着,问,“登辉堂还在吗?”
“在的,在的,”坐得离她最近的学生立刻点头,“前几年大修过一次,现在叫相辉堂了,前面那块草坪也好好修理了一遍,还加了花坛,种的花各式各样的,反正比我们读书那会儿好看太多了。”
“我很久没有回过学校了,”张离双手交叠,看着有些感慨,“还挺想的。”
那个被说上课老偷吃东西的学生,立刻一拍大腿,“那要不我们下午就带您回去看看?”
张离看着有些紧张,“今天吗?”
陈山正好在这时拎着网兜走出来,准备去买菜,他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跟着建议,“今天阳光好,去转转吧。”
“你去吗?”
“我就不去了吧,我下午要把被子缝一缝,”陈山手搭在门把上,“有孩子们都陪着你呢。”
张离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学生们握住手,“老师,我们不会去太久的,看一看就带你回来,很快的。”
她想了一会儿,怔怔地点头,“噢。”
吃过午饭,张离就被他们牵着,准备出门了。临走的时候,她拽着陈山的袖子舍不得松,陈山安抚地抱住她,柔声细语地跟她保证晚上做她喜欢的葱油面。
张离总觉得自己有一件事要做,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陈山提到葱油面,一下子又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走了,所以到底还是作罢了。
门咔哒关上,屋子里顷刻安静了下来。
这段时间张稼年陪他们住,今天周末,他本来是在家的,但是一早接了个电话,说是实验室有点突发情况,着急地过去了。
陈山靠在沙发上小憩了一会儿,起来之后,拿出针线准备缝被子。
走到床边,把被子拎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张离的枕头下有张纸,露出一角。
他把枕头拿走,拾起那个叠着的纸片,展开。
笔迹是张离的,一看就是最近刚写的,只有一句话,一共才八个字。
陈山脑子轰地一声,完全傻眼了。
在重庆的时候、这段时间,无数个场景一起闯入他的脑海。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陈山捧着这张纸,又哭又笑,巨大的喜悦和浓重的酸涩交织在一起,让他觉得头晕目眩。
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他稳稳心神,坐下来准备还是先把被子缝了。
他的双手控制不住地抖,棉线半天穿不进细小的针孔。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张离还没回家,陈山猜,因为她好久没回学校了,学生们肯定想带她多看看,还有那么多老同事在,肯定会留她多呆会儿,最起码还要个把钟头,于是他放心地出门去,准备买点葱回来。
因为心里一下子敞亮了,陈山的步伐轻快了许多,还哼起了小曲儿。
在最近的菜场晃了一圈,葱都不新鲜了,陈山看了一眼手表,觉得来得及,所以准备去远一点的大菜场看看。
那个菜场往返一趟本来就要将近一个小时,陈山又在路上碰到一个老熟人,多聊了会儿,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
他钥匙刚伸进去,门一下子从里面被打开了。
“吓我一跳,加完班啦?你妈呢,回来没?”
张稼年一把拉住陈山的胳膊,有些埋怨地说,“您上哪去了,怎么才回来。”
陈山举起手上的袋子晃了晃,“能去哪,菜场啊。买点葱,还有点别的菜,晚上给你妈做葱油面。”
张稼年刚要说话,张离已经听到动静,急急地跑了过来,看着非常委屈。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啊??”陈山被这话问得一脸懵,“这说哪去了?”
“我,我,我回家,”张离的情绪看着非常激烈,话语混乱起来,“你不在,我就坐在门口,坐了好久好久,你还是不在,我,我...你肯定是不要我了!”
其实也是时间不赶巧,陈山前脚刚出门,张离就回来了,所以等了他很久。
自从生病以来,张离对陈山依赖感非常重,左等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让她陷入了焦躁和不安中。
“对不起对不起,”陈山赶紧走上前抱抱她,“我去那头的大菜场买葱了,路上碰到老刘聊了几句,所以回来晚了......”
“你骗人!你就是准备把我丢掉!再也不要我了!”
张离愤怒地推开陈山,动作大了些,自己趔趄了一下,站在旁边的张稼年立刻要扶住她,也被她甩开手。
正乱着,电话响了,张稼年一接,又是研究所打来的。
“什么?数据又异常了?!对,我才到家......行行行,你们别急,都等着,我马上过来。”
他挂了电话,非常不放心地看看张离,脚步犹豫。
陈山会意,拍拍他的肩膀,“你忙你的去,这儿有我。”
见他还是踌躇,陈山又强调了一遍,“放心吧,不会有事。”
“那行,我尽快回来。哥说他晚上也要回来一趟,搬点米来。”
“好,我知道了。”
看着他出了门,陈山叹口气,走到张离面前,握住她的胳膊,郑重地说,“我把我自己丢掉,都不会把你丢掉。”
想起那张纸片,陈山其实不确定现在是否一个好的时机和她提起,但是他觉得自己等不及了。
他松开她的手,捧住了她的脸。
“陈山怎么会把张离丢掉。”
她愣了一下,像是从那种不安中挣脱了出来,同时,眼神明显开始躲闪。
“张离,”陈山哽咽着,眼眶也慢慢红了,“你认得出我是谁了,对吗?”
“我......”
陈山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张纸片,再一次展开。
那八个字是张离对她自己的一句提醒。
“他就是陈山,别忘记。”
张离终于想起来出门前忘记的事情是什么了,就是要把这个藏好。
她一把抢过来,慌慌张张地要叠起来,但是因为急,边缘半天对不齐,就胡乱弄成一团,塞进口袋。
陈山看着,心里一阵一阵地疼。
“在重庆的时候,你就已经想起来了,对不对?”
“我,我......”
张离的眼泪涌上来,来不及去忍,两行泪就已经滚下。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你认得出我了,你知道我就是陈山,所以你总是要帮我分担,帮我洗衣服,帮我洗菜摘菜,帮我洗碗......”陈山讲着讲着,也是泪流满面,“我说的对吗?”
张离低下头,眼泪流得更凶。
很久很久之后,好像流干了这辈子剩下的所有眼泪,她轻轻地说,“陈山,对不起。”
陈山紧紧地抱住她,把她用力地按向自己的胸膛,也想把她融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但是下一秒他又松开了,生怕这样会弄得她透不过气。
“别道歉,别道歉......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张离伸手回抱住他的腰,眼睛又酸了。
“那天,你穿着那套衣服,站在走廊里,跟我讲,我头发长了,我一下子记起来,我和陈山第一次见面,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盯着你的脸看,你很老了,皱纹很多,没有我印象里的陈山那么帅,眼睛也不怎么亮了,但是,但是,那一刻,我特别特别确定,你就是他。”
“后来那几天,你带我去以前那些地方,说那些话,我越来越明白,我一直闹着要找陈山,其实,陈山一直在我身边。”
张离越说越难受,抱着陈山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我慢慢地想,我觉得我应该是生病了,所以突然不认得你,认不得很多人,记不起很多事,但我好像没有办法对抗这种感觉。有的时候我很清楚我病着,有的时候又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
“所以我不敢告诉你,我认得你了,因为很有可能下一秒我又记不得了,叫你空欢喜。我就忍着不提,在我清醒的时候,尽量帮你做事情。”
“我晓得的,你照顾我很久了,我又一直认不得你,你肯定又辛苦又难过。我早就该帮你了,早就该帮了......我认不得你的时候,肯定还把你赶下床....对不起,陈山,对不起......”
陈山脑袋顶在她的肩膀上,哭得稀里哗啦。
“我想办法提醒自己的,”张离微微推了推他,拉起自己的袖子,“你看,除了写在纸上,我也写在这儿。”
陈山擦了一把眼泪,视线聚焦在她纤细的手臂上。
“他就是陈山,别忘记。”
同样的八个字,她就那么用钢笔写在皮肤上,写了会蹭得模糊,模糊了她就再写,就这么周而复始,大概不知道写了多少遍,那一块磨得都有些伤了,红通通的。
陈山又一次把她抱紧,觉得呼吸都艰难,整个人像是被撕成了无数片。
“张离,你傻不傻!”他一遍一遍地摸她的头,嚎啕大哭,“傻不傻啊!”
就像过去的几十年里,张离还是比他先平复了下来,拍拍他的背,“不难过,陈山,陈山,我没有忘记你,没有忘......”
她顿了一下,很认真地承诺,“我明天,给你买糖葫芦吃,买一整串给你。”
陈山哭得更大声了。
他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听张离念过一句诗。
那时他完全没有想过,平平常常的叙述,成了漫长岁月的预言。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陈山。”
不知过了多久,张离唤了他一声。
“我在,张离。”
“我们找时间再去北京看一次升旗、再去延安看一眼宝塔,好不好?这回,我知道陈山就在我身边了。”
“好,”陈山用力地点头,“我们去北京,去延安,去所有我们想去的地方。”
张离想了想,“那你也得答应我,如果我突然又记不得你了,别对我凶,也别吼我。你要相信,我就是暂时想不起来了,总能想起来的。”
“我保证,”陈山又一次哽咽,“再也不会那样了。对不起,我那天真的真的是心里太急了,张离,你老了,我也已经老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一个人活下去。”
张离侧脸贴着陈山的胸膛,听着和他年轻时一样有力的心跳声,闭上眼睛,把再一次涌上来的眼泪挡住。
两个人就这么又抱了很久。
“我饿了,我要吃葱油面。”
“好,我这就去做。”
“吃完饭带我去散步。”
“想去哪?”
“去我们以前的家附近转转。”
陈山眨眨眼,“你说国富门路?”
“对呀,路一直在,不过就是名字换了嘛。”
路一直在,爱也一直在,就算岁月更迭,剥落了很多,却也留下了更多。
“好,我们一道去。哦对了,给孩子们留张字条。”
“什么?”
陈山眼睛肿得像桃子似的,深呼吸了一下,“跟他们说,爸爸妈妈去约会了。”
“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羞......”
他脸上轻松了些,摊开手,故作无辜,“你自己说的啊,虽然陈山没羞没臊的,但你还是欢喜他。”
她其实现在想不起来那天的对话了,但她相信自己确实说过。
陈山牵着她,刚要往厨房走,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把药箱拿来,让张离在沙发上坐下。
取出碘伏和棉签,陈山捉住她的胳膊,要给她把那行字擦掉,最关键的,是要消消毒。
张离下意识要缩回来,被早有准备的陈山牢牢按住,叹了口气,慢慢给她抹。伤口那种微微的疼痛落到他的心里,骤然放大百倍千倍。
碘伏同碘酒与酒精比起来,已经温和很多了,但是毕竟接触在有些划破的皮肤上,不可能没有刺激感,张离忍不住皱着眉“嘶”了一声。
陈山听着,心里揪得更厉害了。
“钢笔那个笔尖还是锐的呀,以后不准再在自己身上写字了。”
“噢......”张离此刻像做错事的孩子,把意见听进去了,但还是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想法,“可是写在胳膊上,我就可以经常看。”
“写在纸上也可以看呀。”
“不是的,”张离严肃地和他解释自己的做法,“那个是睡觉之前看的,睡着之前看一遍,就是在心里提醒自己一遍。写在胳膊上的,白天看。”
陈山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曾经看见张离有过这样的举动,但他没多想,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是这样。
“这样,你写在我的胳膊上,你白天想看,就拉着我的胳膊看,”陈山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地提议,“我反正皮糙肉厚,划不破。”
“那我不写了,永远都不写了,”张离使劲摇摇头,“我再写一张纸放在口袋里吧。”
其实陈山完完全全没有拿自己“威胁”张离的意思,张离之所以立刻妥协,只是因为,他们一辈子互为对方的软肋,一辈子都是。
“你啊你,”陈山还是不放心,对着灯光仔仔细细地看她胳膊上的痕迹,“怎么想得出来这么干的......我一点都没发现。”
“躲着你写,躲着你看,不就行了吗?”
张离咧嘴笑,看着没心没肺的。
她终究病着,虽然刚才和陈山解释的时候逻辑很清楚,但转过脸,她其实还是含糊的。
“还笑,”陈山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有些无奈,但一切显豁,心里到底释怀了很多,“以后不许躲着我,开心的不开心的都要告诉我,记住了没有?”
“嗯,我能记住的,”张离点点头,立刻也去捏他的脸,“都告诉你。”
“轻点轻点......”
像是觉得好玩,张离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双手在陈山的脸上乱捏,笑得更开心了些。
陈山也不躲,由得她胡闹,还跟着她一起笑。
闹得够了,张离松开手,慢慢放下,叫他一声,“陈山。”
“欸,在呢。”
“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陈山怔了一下,望了望天花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阿尔茨海默病。”
张离歪歪头,想了想,“就是老年痴呆吗?”
陈山顿时急了,握住她的手,“别这么说自己,你不是痴呆。我们张离,最聪明了,只是,只是,反应会慢一点。但没有关系呀,有陈山呢。”
“就是个叫法罢了,”张离的神情却很坦然,“我清醒的时候,会在心里猜,阿爸当年大概正是这种感觉。”
陈山听她提起陈金旺,心里一阵滚烫的酸涩。
“我当年没能对老东西更耐心,后来,也没有办法弥补了。”
张离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会儿,“阿爸不会怪你的。”
“他最后都不记得我这个人了,”陈山抓着她的手,温柔地摩挲,“所以我这一年多,总担心,担心你也不记得我。”
没等张离安慰他什么,他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但是我现在想明白了,哪怕未来真的有这么一天,我也不怕。”
“因为,只要我一直记得你,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陈山微微站起来,和她额头对额头,“张离,我爱你。”
张离现在的意识比较清楚,很快地领会了他的意思。
“那你要一直记得我,”她说得很庄重,“陈山,我也爱你。”
陈山笑着点了点头,蹭了蹭她的鼻尖,有些依依不舍地站起来。
“走,我们做葱油面去。吃完面,我们去约会。”
张离想了一下,向他伸出手。
“好。”
窗外,月亮已经爬上天空,被星星簇拥在中间,淡淡地亮着。
很多事都会被忘记,唯独爱不会。
陈山和张离的金婚仪式办得非常隆重,几乎所有的老友都拖家带口地来了,场面极其热闹。
比较特别的是,有相当一部分座位上贴着名字,但是并没有人坐。
那是一群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的人。
陈金旺、陈河、陈夏、唐曼晴、宋大皮鞋、菜刀、刘芬芳,还有张离的亲人们。
除了他们,还有不少张离和陈山的同志。
比如,当年营救了张离、又照顾了她好几个月的战友郑文道,牺牲在了1942年的郑文道。
他那张姓名条是陈裕亲手写的。陈山说,最后一次和老郑见面时,老郑笑着说,等在延安再见面的时候,要吃满月酒。后来,陈裕出生在延安,但老郑却没能和这个新生儿见面。
那块寄予了郑文道深挚祝福的玉佩,张离在生下张稼年之后,托人找玉匠分为了两块,一直挂在两个孩子的脖子上,陪着他们长大。
就像这个新生的国家一样,虽然磕绊,算不上顺遂,但终究平安地长大。
陈山和张离真的再穿了一次西装和婚纱。
陈山的动作快些,把领带打好之后,就晃到张离这边来了。
大儿媳刚给她涂好口红,小儿媳正在给她整理头发,她们一起笑着夸她是最美的新娘。
陈山手撑在桌子上,瞧着她,突然开口道,“世界上最美丽的张离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两个儿媳对视一眼,有些惊讶。
张离却毫不意外,都没看他,直接反问道,“戒指都没有还好意思求婚?”
陈山哈哈大笑起来,“你要是同意嫁,一会儿直接戴结婚戒指。”
她抬起头,“蛮会省钱的嘛,精打细算。”
毫不避讳孩子们在场,陈山直接俯下身子,亲了亲她的侧脸。
“当然,我要跟我老婆过日子的,必须会打算。”
张离被他的气息弄得痒,笑着缩了一下脖子。
“行,我嫁。”
余小晚并没有来。
两条腿的情况越发糟糕,虽然她也想亲身到上海来,但实在有心无力,最后只能在电话里再次表达了对陈山和张离的祝福,还托人寄来了一串崭新的珍珠项链,送给离姐。
值得一提的是,陈山谈起证婚的时候,虽然张离模模糊糊的,大概也没有完全明白这个意思,但态度却很显然,不想。
陈山没有多问半句,对他来说,只要张离不想做的事情,那就不做,不需要更多的由头。
在这场盛大的仪式上给他们证婚的人,是胡小海,也同样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
他看着比陈山和张离还紧张,虽然誓词已经背了不知道多少遍。
台下所有人,还有那些空着的椅子上的姓名条,都在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胡小海清了清嗓子,对着陈山,开了口。
“陈山先生,你愿意娶张离小姐,让她做你的妻子吗?无论贫穷还是富裕、疾病或是健康、美貌或是失色,顺利或是失意,都愿意爱她、尊重她、保护她,并愿意在一生之中对她永远忠心不变吗?”
陈山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张离,眼神里全是爱意和温柔。
“我愿意。”
胡小海转向张离。
“张离小姐,你愿意嫁给陈山先生,让他做你的丈夫吗?无论贫穷还是富裕、疾病或是健康、美貌或是失色,顺利或是失意,都愿意爱他、尊重他、保护他,并愿意在一生之中对他永远忠心不变吗?”
张离郑重地点头,看着非常清醒,没有半点糊涂。
“我愿意。”
“下面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孙子和孙女拿着戒指盒,递到他们各自的面前。
没有战乱、没有胡闹、没有枪声。
在满满的爱与满满的祝福中,他们将戒指套在了对方的无名指上。
虽然张离提前跟胡小海说过要省略一个环节,但是胡小海最后到底投靠的是陈山。
“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张离愣了愣,还没来得及用眼神质问陈山怎么回事,已经被他吻住了。
台上台下的每一个人都欢呼了起来,雷鸣般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把房顶掀掉。
陈山吻得极深情,吻得极专注,眼角有一滴泪慢慢淌下。
“补办婚礼嘛,”他以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说,“当年缺的环节肯定要补上。”
张离没再表示反对,在耳鬓厮磨的间隙,同他表白心意。
“陈先生,我欢喜侬。”
“陈太太,我也欢喜侬。”
“永远都是吗?”
“永远都是。”
永生永世,一双人。
【全文完】
写在最后:
磨这一篇的时候,和一个朋友交流过感受,她说,就当这只是一个平行时空,仍然希望张离可以一直健健康康。
仔细思考了一下,我也从心底希望他们都能健康平安地终老,哪怕确实要面对那个时代,面对那场无法回避的灾难。
所以,这只是一个平行时空,一种可能性不大的可能。更想表达的,是山离对于彼此的守护,他们朝着彼此,一生不渝地奔赴。
非常喜欢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大概真的可以用来诠释陈山和张离的爱情,也可以用来诠释普天之下所有平凡而伟大的爱情:
“爱是亘古长明的灯塔,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
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尽管红颜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
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Love alters not with his brief hours and weeks,
But bears it out even to the edge of d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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