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瓦的猫头鹰

希望灵魂干燥

【山离】赤子

赤子之心,荣归故土。

 

全文3.5w+,

 

写在第二十三个记者节,

 

关于追寻真相,关于辣手铁肩,

 

同时,也是《长亭》的后传。


上篇:长亭 

 

 

 

 

 

“滴,滴......”

 

张离从漫长的昏沉中睁开眼时,清楚地听到仪器运转的声音。

 

白茫茫的天花板,还有低眸就能看见的病号服。

 

这是,在医院。

 

门被“咔哒”一声拧开,一个穿着灰色卫衣的男人走了过来,径直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顺手拿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张离偏头看他,一时间,脑子里只有空白。

 

“终于舍得醒啦,”男人倒了杯水,小心地吹了吹,放在床头的桌上,“先润润嗓子。”

 

张离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但四肢就像没了骨头支撑一样,完全使不上劲。

 

她看向这个“陌生”男人,下意识地说,“扶我一把。”

 

男人没有犹豫地伸出手,与此同时有些痞气地挑了挑眉,“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一会儿别不认账。”

 

一杯温水下肚,张离觉得胃舒服了些,但脑海里还是拣不起什么具体的东西。一瞬间,她甚至有一种自己是谁的疑惑。

 

男人也没等她问,解释道,“你被车撞了,会暂时性地失忆,不过,只是暂时的。”

 

“我?车祸失忆?”张离听着这狗血恶俗的表述,难以置信地指指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又是谁?”

 

“果然是记不得了,”男人嘀咕了一句,“昨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吃完晚饭回来的路上你跟我吵架,摔车门下去的时候没注意后面那辆车。还好对方车速不算快,不然你这条命能不能保得住,真不好说。”

 

张离瞪大眼睛,看看面前这个人。

 

“我叫陈山,是你老公,”他目光灼灼,眼里的爱意明显而又瞬间隐去,“但你恨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张离越听越糊涂,“恨还能结婚?”

 

没等陈山继续说,电视里传来一条报道。

 

“著名记者黎歌为境外窃取国家秘密一案于去年宣判,最高人民法院判处黎歌有期徒刑十年。当日,黎歌在看守所意图自尽,送往医院后经全力抢救无效,于次日凌晨去世,终年五十六岁。如今,一年过去了,和‘黎歌案’相关的......”

 

在神色平静的主持人要说更多之前,陈山“啪”地一声关掉了电视。

 

张离的大脑里还是空寂的,只是一股钝痛似乎从空寂中钻了出来。什么都记不起来的状态让她觉得心慌,焦躁感从脚底升腾起来,汇聚在指尖,就在她抬起手,想去砸裹着纱布的脑袋的时候,被早有预料的陈山一把攥住了手,半抱进了怀里。

 

“别着急,医生都说了,伤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就是磕到的的位置有点不巧。没关系的,你一定能想起来,”陈山温柔又不失分寸地拍拍她的胳膊,“这两天就好好休息,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就跟我说。”

 

张离沉默了片刻,“你还没回答我,既然你说我恨你,为什么我们还结婚了?”

 

陈山慢慢松开她,站直身子,“因为这是唯一能保全你的方式。”

 

“什么......”

 

这时,一个护士敲门进来,要给张离换药。

 

“您先生真是上心,”护士一边拧药瓶一边笑着说,“从昨天守到现在,寸步不离的。”

 

知道张离腰上和腿上都有伤,换药肯定是要把病号服脱下来的,陈山打算出去回避一会儿,临走前礼貌地回应了一句,“自己的太太嘛,应该的。”

 

“那可不一定,”对他的回避有些疑惑,但护士没多想,扁扁嘴道,“现在的男人,真没几个是好东西。”

 

 

 

 

在医院休养的几天,陈山一直陪着张离,担得起“上心”的赞美。

 

在他的叙述中,张离大概把故事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是大学校友,念同一个专业。陈山比张离小了三届,在学校时和她不算熟悉,不过毕业之后和她进了同一家报社做记者,跟着同一个师父,经常搭档采写,自然走得近了许多。

 

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灵光,能力也强,几年磨砺下来,已经是年轻一辈记者中的翘楚。

 

一片坦途这四个字,本是对未来无可争议的描述。直到,那件事的到来。

 

“黎老师是被陷害的,她从来就没有和任何境外势力勾结过,”陈山把饭盒递到张离面前,又顺手从包里掏出一个洗干净的橘子,剥了起来,“指认她的那个所谓证人,还有他手里的证据,漏洞百出。可是非常奇怪,一切还是发生了。”

 

陈山的手顿了顿,分给她一半橘子,“你坚持要找出证据,还老师清白。可那些抱定主意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又哪里是你凭一己之力可以对抗的。你要追查,只能是把自己往危险里推。你是老师最看重的弟子,寄予了她最大的厚望,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成为牺牲品。”

 

张离握着橘子,愣愣地看着他。

 

陈山和她对视,看不出什么情绪,“所以,我们就结婚了。”

 

逻辑跳跃得太快,张离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二者有什么联系?”

 

“我和你不同,我识时务。为了不被这份师徒关系牵连,我主动参与了好几篇关于老师泄漏国家机密的报道,就是为了让那些想害她的人确信,我不会去纠缠什么真相。你说我是小人,是叛徒,我都认了,但这恰恰是个契机。在那种千钧一发的时候,你如果和我这个公认的叛徒小人在一起,甚至结婚,自然表明了你停下了深究的脚步,不与他们为敌,也就不会被他们为难。不过,对你来说,这是个很耻辱的做法。”

 

“所以你才会说,我恨你。”

 

陈山点点头,“是。还有,当时你之所以同意,是因为老师劝你,这是暂时的权宜之计,她受委屈都是暂时的,等把这阵风头捱过去了,再慢慢想办法,你是她的希望,如果你也被一起拖下了水,那还有谁能为她鸣冤。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老师会在宣判当天那么突然地去世。”

 

张离听着,觉得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腾而起,忍不住皱眉道,“那既然老师都不在了,我为什么还要和你捆绑在一起?”

 

“因为老师身上的冤屈还在,加害她的人也仍然在暗处,如果我们在那种时候脱钩,你无异于自曝。所以,你依旧需要忍耐,”陈山伸手摸了摸饭盒,把一旁的筷子塞进她的手里,“要冷了。你边吃,我边同你讲。”

 

张离犹豫了一下,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塞进嘴里,看向陈山的眼神里,还是有些茫然,

 

她虽然想不起来,但是总觉得,这里面像是缺了什么。

 

“假结婚这件事,除了我和你之外,也只有黎老师知道,我们的父母都以为是真的。这一年,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基本是各睡各的房间。偶尔我爸妈过来,我才把客房的被子收起来,到你床尾打个地铺。”

 

说到这儿,陈山试探地问道,“你想得起来你爸妈现在在哪吗?”

 

张离徒劳地在空白一片的大脑里检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在美国。说起来,我们一讲要结婚,他们就立刻把公司的事情全丢开,赶回国为我们操办。婚礼那天,你爸把你的手交到我手上的时候,眼泪刷刷刷的,”陈山笑着回忆,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他是真的把我当女婿,这么骗他,真蛮愧疚。”

 

“那,我爸妈知道我受伤失忆的事了吗?”

 

“我还没告诉他们,爸...叔叔心脏不是很好,不能受刺激,”陈山在称呼上嘴快了,但见张离没多说什么,便也作罢,“反正你早晚想得起来,有我照顾你,别担心。”

 

“我们不是算有仇吗,为什么我觉得你对我还蛮好的?”

 

“老师的事情,是我不仁义,只有你恨我的份,你是她那么大的牵挂,我对你好,也是应该的。”

 

陈山见张离不吭声,想让气氛缓和些,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而且,你长得还算挺好看的,我可舍不得你落个没人管的模样。”

 

这是他开着玩笑说出来的真心话。

 

深秋的风卷着楼下桂花的香气,从窗户缝飘进来,轻轻吹起张离披在病号服上的长发。不施粉黛的清秀面庞,让陈山收不回目光。

 

张离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两声,岔开话题,“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医生说,后天再拍个片子,没有大碍的话就可以了。回家住着比这儿舒服,有利于你恢复。”

 

陈山拉开椅子在床边坐下,又催她吃饭,“赶紧吃,吃了我收碗。”

 

“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当然了,”陈山夸张地惊呼一声,“这些病号餐我忙了一个上午,你不扫荡完可对不起我。”

 

张离心里异样的感觉又多了些。

 

这几天的种种细节都透露着,陈山对她很好。

 

而且,从他们能共处同一屋檐下整整一年来看,他们的关系,也不应当是水火不容。

 

张离更加确定,在她暂时失去的记忆里,一定有陈山没说的事情。

 

但她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突然关机的电脑,文档都没保存,重启之后只有空空荡荡的桌面。

 

 

 

出院的那天下午,是陈山的兄嫂来接的。

 

哥哥陈河,和张离一样大。比起哥哥,陈山好像总是缺了口气,比如,陈河上的高中是华二,而陈山因为数学马虎了一道题,进了建平。再比如,陈河高考以全上海第六名考去清华,成了他们的老爹陈金旺嘴里光宗耀祖的存在,而陈山后来考得中规中矩,留在上海念复旦。

 

一直被哥哥的光环笼罩,陈山心里不服,总较着劲。但总的来说,他们兄弟的关系很好。陈山和张离结婚的时候,陈河包的红包是最大的。

 

而嫂子唐曼晴,和陈山一开始很不对脾气。唐曼晴觉得陈山太跳脱,总是不正经,而陈山也看不惯她那副大小姐做派。

 

不过在这一点上,陈山多少有些双标了。张离同样出身优渥,生活上也是极其讲究,但陈山对张离从来没有过半点不满。原因几何,大概只有他自己清楚。

 

“阿弟,你扶着张离慢点走,”陈河一手一个行李箱,快步朝车走去时,扭头对唐曼晴说,“你看内环高架这会儿堵不堵,不行我换条路。”

 

唐曼晴拢了拢羊毛开衫,在手机上划拉了两下,刚做的美甲和屏幕碰撞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还行,能走。”

 

车子开动之后,唐曼晴扭过头对张离说,“一会儿路过南丹东路的时候,去红宝石给你买点奶油小方和栗子蛋糕怎么样?”

 

知道记忆缺失的张离面对陈河和唐曼晴还很局促和陌生,陈山立刻替她回答,拉长声调道,“当然行,谢谢阿嫂请客!”

 

唐曼晴瞪他一眼,“你一口都不准吃,给张离的。”

 

陈山毫不嘴软地回道,“我当然不会跟我老婆抢,阿嫂太多虑了。”

 

习惯了他们见面就怼,陈河见怪不怪地笑笑,说起了另一件事,“阿弟,爸妈晚上想来看看你们,说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陈山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看到两三个未接电话,“噢,刚刚没顾上。”

 

“妈给张离煨了鱼汤,本来还说要烧草头圈子的,但是怕太油腻了,等伤养好了再弄。”

 

“好。那你们俩来吗?”

 

“我们改天吧,”路况不错,但陈河怕开快了张离觉得不舒服,还是把车速放得很慢,“讲了好几次要带囡囡去看那个动画电影,不能再扫孩子的兴了。”

 

陈河和唐曼晴结婚比较早,女儿今年已经五岁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陈山也特别喜欢自己的小侄女,隔三差五地就带她买好吃的好玩的,引得陈河总打趣陈山,赶紧和张离生一个。

 

对此,陈山只能打个哈哈过去。

 

除了他们俩和已经逝去的黎歌,没人知道外表般配的两个人,真实的关系是那样纠结。

 

回到家收拾完,陈山带着张离把楼上楼下都转了一遍,跟她交代种种细节,包括水龙头往哪边开是热水。

 

“你伤口还没好,暂时不能洗澡,拿热毛巾擦擦,将就一下,”陈山一边换床单一边念叨,“这个被子薄了,我马上给你换一床。”

 

张离倚着门框,看着他细致的样子,忍不住问,“我没失忆之前,是怎么跟你相处的?”

 

陈山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铺床,答非所问地说,“你这一年,过得不容易。”

 

张离前两天听陈山讲过,恩师含冤而逝之后,她整个人长时间处于低迷状态,对记者这个职业,心灰意冷,虽然没换工作,但再也找不回从前的斗志。

 

即使知道这场冤案还没有昭雪,还需要她的努力,但是阴阳两隔的打击,实在是太难承受。

 

这种心境下,张离其实猜也能猜得到,她对陈山,态度无论如何是不会好的。

 

没再追问这个沉重的话题,张离拿上干净的居家服,进了卫生间。

 

确定她听不见,陈山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晚饭的时候,因为陈山预先交代过,老两口没有提失忆的事情,怕刺激到她,只是像念叨自己的闺女一样跟她说着要好好养伤,好好补身体。

 

吃到一半,陈山的手机突然响了。

 

接通之后只听了两句,他就一下子站了起来。

 

陈山飞速地往嘴里塞了两颗蛋饺,拿上包往门口走,简短地交代,“老大找我有事,我赶紧过去。张离你吃完了早点休息,妈,您记得给她热牛奶,再削个苹果,在厨房的那个袋子里,我下午才买的,新鲜。”

 

“好好好,”陈母握住张离的手,啧啧两声,“看他操心的。”

 

陈金旺跟着陈山走到门口,不放心地叫了他一声,“小赤佬,路上慢点开,晓得伐?”

 

“晓得!”

 

张离笑了笑,思绪落在了“老大”两个字上。

 

陈山口中的老大,也就是晚报现在的主编,邵平。

 

邵平是在“黎歌案”的风波后上任的,轻形式而重实干,就职第一天就宣布取消那些浪费时间的例会和活动,平时做起事情来也是雷厉风行的。

 

他的人脉极广,政学农工商都有熟人,但是,他不和任何一方过分密切。

 

在他的办公室里,挂着四个字,昭示着他在这个不该谈、也谈不了理想的时代里,依旧是一个热情的理想主义者。

 

铁肩辣手。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

 

 

陈山赶到报社时,邵平正在电脑上看着什么,双眉紧皱。

 

“老大。”

 

听见陈山的声音,邵平对他招招手,示意他在自己旁边坐下。

 

“这个事情,跟当年那个县城的情况太像了。都看得出来是拐卖,但通告却闪烁其词,逻辑混乱,经不起推敲,”邵平指着屏幕上的两个页面,对比着和陈山分析,“你看这里,一会儿说十七岁时被‘捡到’,一会儿又说十九岁的时候被骗出来打工,完全对不上;还有,曝光的那段视频里,当事人明明思路清晰、口齿也清楚,但是在通告里却两次强调她现在精神状况不佳,没有能力接受采访。”

 

“采访被拒的事我听说了,胡芬上午给我发微信,说到了关卡就被拦住,他们看情况不妙,也不敢直说自己是记者。”

 

胡芬,陈山和张离的同事,也是个顶优秀的青年记者。

 

“现在舆论沸反盈天,所谓的那些知情人士,煽动情绪是好手,但是能有可靠信源的,少之又少,”邵平扭头看向陈山,“我想让你过去一趟。就这两天,你看行吗?”

 

陈山愣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说,“张离她刚出院,我......”

 

“我晓得,”邵平叹了口气,“只是这块骨头实在太硬,我们已经派了两拨记者,全都碰了壁。你是最机灵的,或许去了能有办法。”

 

知道报社对他和张离的情况已经是非常照顾,陈山想着让父母过来几天,便也不再推辞,点头答应了。

 

“记住,”邵平推了一下圆框眼镜,语调严肃,“安全第一。”

 

“是!”

 

大概商量了一下要找的人和要采的内容,邵平和陈山谈起了更多关于张离的事。

 

“她总要走出来,”谈起张离,邵平忍不住叹气,“这么出色的一个孩子,一直被心魔困着,太可惜了。”

 

陈山低下头,好半天才接话道,“这次她能失忆,或许是个机会。”

 

邵平想起陈山那天在电话里说的,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把自己说得跟个罪人似的,不怕她真的恨你吗?”

 

“还能怎么办呢,”陈山苦笑道,“她好不容易忘了,我不能再去提醒她,看着她自我折磨。恨我,也比恨她自己好。”

 

陈山和张离说的都是真的,比如,他的的确确参与了“黎歌案”的报道,比如,他们假结婚的确是为了麻痹他们,但是,就像张离能感觉到的那样,他隐去了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事实。

 

“等到哪一天,张离自己想起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陈山双手交握,肩膀微微缩着,“我只想她好好的。”

 

邵平拍拍他的手背,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是感叹一句,“小伙子,用情至深呐。”

 

“老大,”陈山的声音压低了些,“这么大的案子,真的能够翻得过来吗?”

 

“当然能,”邵平的眼神里是绝对的坚定,“你想想,汤计为呼格案追了九年,面对那么多的不可能,还是做到了。”

 

他把手搭在陈山的肩膀上,把声音也放得只有他们听得见,“不等到昭雪,我们决不罢休。你记住,我们谁都不怕。”

 

“嗯。”

 

陈山点点头,眼神又落在了那高悬的四个字上,久久移不开。

 

 

 

到家的时候,陈山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母亲正坐在电视机前,但没开声音。

 

“回来啦?”

 

“嗯,”陈山把包挂在架子上,走过来坐下,“您怎么还没睡?”

 

陈母转向他,神色忧虑,“我看小离还是恍恍惚惚的,医生到底怎么说的?”

 

“恢复需要时间,”陈山往后一靠,按了按眉心,没说太多,“慢慢来吧。”

 

“一定要把小离照顾好,耐心一点,别老那么毛毛躁躁的,”陈母看儿子一动不动的,拍了拍他的大腿,“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陈山实在是累了,甩甩头,“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自己媳妇能不耐心吗。”

 

顿了一下,他提起自己要出差的事情。

 

“行,我们过来照看,”陈母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你跑到那儿去采访,千万要当心,这种事情,敏感着呢。”

 

“晓得,我又不跟他们硬碰硬。”

 

闲扯了几句家常,陈山便上楼去洗澡了。

 

洗完出来,因为父母在客房,他照例要去主卧打地铺。

 

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借着外头的亮光,陈山看见张离裹着纱布的那条腿露在外面。

 

他悄悄走过去,在给她把被子盖好的一瞬间,又一次在心里感叹。

 

张离的皮肤真的很白。

 

从柜子里把铺盖抱出来,陈山犹豫片刻,俯下了身子。闻着姑娘家那股独特的清香,他忍不住越凑越近。

 

但是,在快要碰到她的唇瓣时,陈山还是停住了。

 

这个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直到腰都酸了,陈山才站了起来,老老实实地给自己收拾地铺。

 

躺下后,他望着天花板,觉得鼻尖依旧萦绕着张离身上的味道。

 

陈山在黑暗中咧开嘴,笑得很开心。

 

笑着笑着,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滚烫的泪。

 

陈山翻了个身,对着床的方向侧卧,极小声地说道,“这辈子,我一定不能再失去你。”

 

他拽着被子,闭上眼,想起了遥远岁月里,信笺上那一句又一句的的问候语。

 

“张离,见字如面。”

 

“陈山,展信佳。”

 

 

 

陈山这一出门,本来准备的是去两三天,结果一个多礼拜都耗在那。

 

因为他忙得顾不上,邵平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张离说明陈山那边的情况。

 

在那个出事的小县城,各位领导已经预感到乌纱帽岌岌可危,所以神经紧绷,对记者,称得上是严防死守。

 

陈山想了很多办法,还是很难突破他们的封锁,但又不甘心颗粒无收地回来。

 

而张离这边,休养了这些日子,又有陈山父母的精心照顾,她的身体状况好了许多,外伤慢慢愈合,也想起了很多事情。

 

在感觉到自我意识逐渐回到身体里之后,她和远在美国的父母打了个视频。

 

“乖囡啊,这段时间特别辛苦吧?陈山给我们打了好几次电话,说你忙着采访、忙着写稿子...喔呦!脸上怎么有伤啦!”

 

张离窝在柔软的沙发里,对父亲的惊呼表现得很平淡,“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什么事。你们一切都好吗?”

 

“要小心的呀!是不是又走路看手机了?我同你讲过多少次了......”

 

“我们很好啊,别记挂,”母亲凑到镜头跟前,打断了父亲的碎碎念,和张离很像的面庞上,是温婉的笑意,“最近公司不算忙,我跟你爸正打算去比利时和丹麦转一圈,放松放松。”

 

“潇洒噢,”张离跟着笑,“你们注意安全。”

 

隔着屏幕,父亲对女儿眨眨眼,一本正经地问,“要不要给你寄巧克力?榛子葡萄干的那种。”

 

“不用啦,”张离理了一下随意披散开的头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母亲忍不住打趣道,“在你爸眼里,你长到多大,都是那个跟他要糖吃的小娃娃。寄一点吧,你跟阿山一起尝尝。”

 

门响了一下,买菜回来的老两口听见张离在打视频,赶紧放了手里的篮子,走过来和亲家打招呼。

 

虽然因为离得太远,没见过几面,但是两边的父母很是投缘,也对脾气。

 

见他们聊起来了,张离把手机留给婆婆,准备去找本书。

 

陈山确实是个极优质的男人,家里的每个地方都打理得很整齐,包括他们共用的这间书房。

 

在书架的最上面一格,放着很多荣誉证书和好几座奖杯。

 

张离搬来凳子站上去,仔细看了看。

 

有的是她的,有的是陈山的,都是表彰他们作为记者,在重大新闻事件报道中的贡献。

 

最右边的那座奖杯上,刻着“中国新闻奖”五个大字。

 

张离伸手轻轻握住,回忆起了它的来历......

 

 

 

在黎歌出事的半年前,周边县级市的一个工厂突发爆炸,死伤严重,明火扑灭之后,现场称得上是惨不忍睹。

 

作为最先到达的一批记者,张离和陈山透过负责人介绍情况时的躲闪,以及消防队员的一句“怎么石蜡味这么重”,凭借自身的敏锐和素养感觉到,这不是简单的意外。

 

就像在任何新闻现场一样,记者永远是最让人戒备的存在。当地派了专人对他们二十四小时“陪同”,其实也就是监视,生怕他们去问“不该问的事情”。

 

而越是这样,越要查个究竟。第二天深夜,因为被盯得紧,来不及和陈山商量,张离趁着上厕所,从酒店三楼的窗户悄悄翻出去,绕开白天就观察好的监控,骑上自行车,摸黑找到了填埋场。在那儿,她打着手电筒发现了聚丙烯碎片。

 

它燃烧的味道,就是消防员们闻到的石蜡味。

 

在去之前,张离和陈山一起做了简短的背调,这家工厂对外公开的资料显示,并不生产聚丙烯。那些像是着急要处理掉的碎片,就显得很蹊跷了。

 

她不动声色地把这些碎片收好,带回上海,陈山拿去检验之后,发现是一种高熔指聚丙烯,常用来做熔喷布。在那场悲剧被草草定性为,老化的生产设备出现短路火花、碰上了粉尘引发爆炸时,在陈山的协助下,张离手握这份微弱线索,调查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期间,有人要给他们“封口费”,有人直接出言不逊地威胁。这两个年轻人拿出了软硬不吃的态度,在黎歌的支持和保护下,最终触摸到了真相。

 

这家工厂和一家生产熔喷布的公司有秘密合作,而熔喷布,是口罩的核心材料。这种不肯摆到明面上来的交易,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问题的。市监局接到他们的消息后,对这家公司的熔喷布进行了检测,结果是大部分都不合格,过滤效率极低。

 

之后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起来,从生产聚丙烯的工厂开始,到熔喷布和口罩的生产商,一环接一环,最终揪出了一个庞大的黑心利益集团,主要干的事就是以低成本生产劣质口罩,大量出售,从中牟利。只关注产量和生产速度,当然不会关注生产安全。那天爆炸的真正原因,是在违规操作中,装置的局部温度过高,又没有及时处理,最终酿成大祸。

 

为了躲过一关关的审查,他们自然也给了相关的官员好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调查的时候,多次遭遇阻挠的原因之一。

 

这件事的真相一经公开,震惊了无数人。这件事的爆出,也让全国各地都更加重视熔喷布的抽检,追查出了一大批类似的案件。而对于那些爆炸的受害者而言,真相的公开也是给逝者和生者的最后宽慰。

 

张离不仅在调查上是把好手,笔力也是相当强悍,在追查真相的过程中,发的那几篇稿件,篇篇直指核心,叫人躲闪不得。她对这件事整个的报道,被评为那一年中国新闻奖的特别奖,她本人也拿到了当年度“全国百佳新闻工作者”的称号,以二十八岁的年纪,追平名记者徐滔的“最年轻得主”年龄。

 

她记得,去北京领奖之前,陈山嚷嚷着要陪她去。他那天上午出去采访的胸牌都没来得及摘,就兴冲冲地跑到黎歌的办公室交请假条。黎歌爽快地签了字之后,打趣他这是打算当免费保镖。张离正好来找黎歌商量选题,一进门就听到这句。

 

她扁扁嘴,故作嫌弃地接了一句,“他难道还敢收钱?我还怕他功夫不如我呢。”

 

这话不假,张离精通跆拳道,也会格斗术,有一次出去采访碰到无赖,三下五除二就把对方按在了地上,引得那无赖连连求饶。

 

三个人一下子笑开了。

 

那个下午的阳光特别好,从窗户明亮肆意地洒进来,照在他们俩和老师身上。

 

那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嫌隙。不少人说过,他们是最好的搭档,甚至有人把他们形容为是“双子星”。

 

而陈山每一次看向张离时,都远远不止是在看搭档。

 

陈山喜欢张离,是报社里公开的秘密。

 

他那时对她,完全没有现在刻意保持的“分寸感”,会笑嘻嘻地叫她“离姐”,会给她带早饭,会在她晚上忙着加班写稿的时候给她热牛奶,还会在外采的时候,在江边的寒风中,把带着体温的大衣披到她身上......

 

从回忆中抽出,张离把那座奖杯攥得更紧。

 

她能想得起来这些事,当然也能记起陈山从前一直喜欢自己。

 

只是,她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也喜欢他了。

 

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陈山叙述的那场惊天冤案,让这个问题的答案变得无关紧要了。

 

他们结婚了,但那样的隔阂横亘中间,他们像是永远都没有可能了。

 

张离真的不明白,自己脑海中那个正直而善良的陈山,怎么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一个背叛恩师的小人。

 

她对着奖杯上烫金的字失了神。脑中的记忆以黎歌的意外为界,之前的事越发的清晰,而冤案和冤案之后的一切,几乎都像是隐在了雾中。

 

唯一能和陈山的叙述完全重合的,是她的消沉。张离记得起来,这一年的时间里,她几乎是一蹶不振,连本分的事情都会出错。如果顶头上司不是惜才如命的邵平,她已经被开除八百次了。

 

想来,生活上如果不是有陈山在,大概也是一团糟。

 

陈山说她恨他,可她却感觉不到恨。

 

于她而言,他应该更像是一根浮木。在就要溺毙的时候,最后能抓住的东西。

 

归根结底,事情的全貌究竟是什么......

 

 

 

“哎哟!拿东西叫我呀,”陈山妈妈准备来把手机还给张离,结果一推门就看见她光着脚,站在凳子上发愣,“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张离回过神,扶着婆婆的胳膊,慢慢走下来。

 

“我给你把棉拖鞋拿出来了,一会儿去换上,冻人先冻脚,不能大意。”

 

“好,谢谢妈。”

 

“傻孩子,跟我客气什么,”陈山妈妈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刚想说晚上吃藕夹的事情,突然看见书房角落里的东西,有些好奇地走上前,“这拿布盖着什么呢...”

 

是一幅画。

 

画上的女人挽着一个发髻,穿着呢子大衣,左手抱着一盆花,具体看不大出来是什么品种的花,右手提着一个皮箱。

 

最引人注意的,是底下那行字,笔迹飘逸又放飞,一看就是陈山亲手写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

 

张离皱了皱眉,觉得这大概是陈山最近才画的。

 

这幅画是半成品,女人的脸没画,从头仰起的角度来看,应该是在看旁边那个只粗粗打了线稿的人。

 

“都多少年没见他画过画了,”陈山妈妈觉得很稀奇,“这是谁啊?”

 

张离摇摇头,“我也不晓得。”

 

望着那个没有画脸的女人,她心里觉得有千般万般的情绪涌上来。

 

极度熟悉,但又很陌生。

 

张离,你信命吗。

 

她心里一惊。这是陈山的嗓音,她却不记得这是他几时同她讲过的话,为什么在这个时刻突然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生煎好啦!小离,老婆子,你们赶紧来尝尝!”

 

“噢!马上就来!”陈山妈妈答了陈金旺一句,没对这幅画多想,把画布盖回去,挽上张离的胳膊,“等阿山回来再问。走走走,我们吃生煎去。”

 

迈出门的一刻,那句询问又清晰了些。

 

张离,你信命吗。

 

 

 

 

过了两天,陈山回来了。

 

在邵平的要求下,他带着张离一起参与进了拐卖这个案子。

 

他这一趟虽然跑得灰头土脸,但不算全无收获。

 

“医院周围封锁得很严,我进不去,村民大概也被警告过,什么都不肯说,”陈山的语速很快,“不过,我在镇子上暗访的时候,听说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他们说,这个村子嫁出去的女儿,虽然人见不着,但胳膊肘都朝里拐,一个比一个能干。”

 

坐在桌子那头的邵平眉头一皱,“这话怎么讲?”

 

“就是说她们都特别能赚钱,经常帮衬娘家,比如帮着盖房子、出弟弟娶媳妇的彩礼钱,但是不知道嫁到哪里去了,嫁出去之后就不怎么会回来。更多的细节,他们不清楚,我也没打听到。”

 

邵平沉吟了一会儿,看向张离,“你怎么看?”

 

张离愣了愣,“啊?我吗...我觉得,我觉得......他讲的挺对的。”

 

“你有没有听陈山说话?”邵平的语气很是严厉,“注意力集中!”

 

陈山下意识地握住张离的手,替她辩解,“老大,张离她这两天一直头疼......”

 

“现在不是护短的时候!”邵平看都不看陈山,极为严肃地盯着张离,用食指的关节用力敲了两下桌子,“你给我记住,你是一个记者!你有能力,也有责任去寻找真相。既然该养的伤都养好了,就踏实地工作,听懂了没有!”

 

邵平训得正当,张离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咬了咬唇,“明白。”

 

陈山看着,虽然明白邵平这是希望张离振作起来,但还是忍不住心疼。他刚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就被邵平抢了先。

 

“陈山,重复一遍你的发现,”邵平一边在电脑上打字,一边交代,“然后张离你告诉我,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陈山清了清嗓子,把刚才的话又认认真真地说了一遍。

 

张离这下很快地接住了,“农村吸嫁出去的女儿的血不稀奇,但不回娘家实在很蹊跷。现在交通这么便利,就算是远嫁,想回家也不难。我们要顺着这条线接着去找知情人,虽然不知道和他们从外面拐卖有什么关系,但我觉得,既然是同一个地方出的幺蛾子,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邵平点了点头,“所以还是要再去那个村子调查。”

 

“什么?还去啊?”陈山听着就头大,“我蹲了这么多天,那儿就跟个铁桶一样,我把能试的办法都试了个遍,实在没办法......”

 

邵平立刻瞪了他一眼,“别在这儿动摇军心,你做不到的事,我们张离也做不到吗?”

 

“啊,啊,”陈山心领神会,立刻点头称是,“老大说得对!张离的本领比我大!一定有办法的!”

 

“这次我跟你们一道去,还有小胡。我就不信了,我们四个一起上,挖不出东西。”

 

“胡芬她最近不是在忙着报道上海书城重新开张的事吗?”

 

“那事能有这件事要紧?小胡做事干脆泼辣,和你们也熟悉,”邵平推推眼镜,不容置喙地交代,“你们回去收拾收拾,后天一早就出发。哦还有,陈山,这次我们就不配摄影师了,人员精简点,你要兼顾拍照的事情。”

 

顿了一会儿,他强调道,“多带两张存储卡。”

 

“好。”

 

“你们没什么事就先撤吧,”邵平翻着通讯录,像是在找谁的号码,一边简短地叮嘱他们,“很晚了,路上小心点。”

 

门带上后,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陈山如释重负地往后一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而张离像是还沉浸在刚刚的思绪里,皱眉思索着。

 

“走啦,”陈山拍拍她的手背,“我们回家。”

 

“我会拖你们后腿吗?”

 

“开什么玩笑,”陈山做出一个极其惊讶的表情,晃了晃她的肩膀,“你可是张离,咱们报社的扛把子!以前可只有你嫌我的份儿。”

 

张离避开他的眼神,“那是以前。我现在.......”

 

“现在怎么了?你看你,失忆的症状越来越轻了,好多事情都自己想起来了,走路也不要人扶了,步子迈得比我还利索。”

 

“可我还是有事情不记得...”

 

“哎呀,”陈山立刻打断,“想不起来就别管了,我们要活在当下。你要相信你的能力,我同你保证,这次去,你一定会把事情做得很好。”

 

“真的吗......”

 

“真的!”陈山一脸认真,“我这人,从来不吹牛。”

 

说着,他把她拽起来,“走走走,咱们赶紧回去,我都困死了,只想睡觉。”

 

“那我来开车吧。”

 

“不行!”陈山立刻否决这个提议,看着瞬间就精神了,“将近一个小时呢,你到后座上歇着,我来开。”

 

张离哑然失笑,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之后,两个人各自去洗澡。

 

把头发吹干后,张离拉开被窝,躺了进去。对着床头灯发呆时,她又想起了书房里的那幅画。

 

陈山回来之后,她问过,但他没正面回答,只说以后再告诉她。

 

生怕张离多想,陈山当时还煞有介事地发誓,说他绝对没有在外面沾花惹草。大抵是他的样子实在有点可爱,张离伸手揪住他的耳朵,打趣他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让陈山顿时急得哇哇大叫,不断表忠心。

 

那一刻,他们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

 

想到这一点,张离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酸涩。她甩甩头,像是要把这些理不清的思绪甩掉。

 

这时,门被敲响了。

 

“进来。”

 

“一猜你就没睡着,”陈山手里端着一碗麦片,笑眯眯地在床边坐下,“给。”

 

谷物那种质朴的香气直往张离面前扑,引得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我刷过牙了。”

 

“再刷一次不就行了,家里又不缺牙膏,”陈山不由分说地把勺子塞进她的手里,“你晚饭没吃两口,饿着肚子睡觉不难受啊?”

 

今天报社本来事情就多,他们俩晚上又被邵平叫去商量那件事,都没怎么顾上吃饭的事。

 

“那你呢?”张离舀了一勺塞进嘴里,含糊地问,“你也泡一碗。”

 

“嗯,我一会儿去,”陈山一瞬不移地看着她,本就温柔的眼神在橘黄的灯光里显得更加柔软,“看领导吃饱我才放心。”

 

按照陈山的说法,只有他们俩的时候,叫老婆太亲密,叫大名太生分,所以叫领导最好。

 

虽然张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奇怪的逻辑,但她完全不排斥,就像是听习惯了一样。

 

忙了一晚上,张离确实是饿了,很快地喝完了这碗麦片。

 

“够吗?要不我再给你煮个荷包蛋?或者烤片面包?”

 

“别别别,”张离把碗递给他,掀开被子要去刷牙,“再吃就撑了。”

 

陈山跟着站起来,“行,那你赶紧休息。”

 

在他要走出去的一刻,张离叫住了他。

 

“陈山,”她想了想,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知道她不仅仅是在说夜宵的事情,陈山很了然地笑道,“你要真想谢我,就每天开开心心的。”

 

张离也笑了起来,“我努力。”

 

“这就对咯。领导晚安!”

 

听着门锁落下的声音,她轻轻地回答了一句。

 

“晚安。”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刚刚升腾起来,陈山突然又拉开门,探进来一个脑袋。

 

“那个,”他眨了眨眼,“爸妈什么时候到比利时?”

 

没揪他故意在称呼上犯的口误,张离挑了挑眉,“怎么,馋巧克力了?”

 

陈山嘿嘿笑道,“我就问问。”

 

“就这两天吧,你要是喜欢,我让他们多寄点回来。”

 

“谢谢领导!”陈山的眼睛亮亮的,“我老喜欢甜食额。”

 

“巧克力那么甜,小心蛀牙。”

 

张离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接的却是另一句话。

 

我也喜欢甜食。

 

 

 

在赶往那个小城的路上,关于这件事的又一份、或许也是最后一份通告,发布了。

 

邵平一行一行读过去,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啪”地一声按灭屏幕,愤怒地吐出一口气。

 

“套话连篇,真是把老百姓当傻子了。”

 

“现在官方是要把这口锅全部扣在花姨头上,”张离叹了口气,“可这个人贩子已经是个死人了,死无对证,小英到底是几岁被拐过来的?中途有没有经手过别的人贩子?小英生了这么多孩子,为什么当地计生办完全不介入,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也当不知道?还有,为什么一边说小英身体状况良好,一边说不适合和外界对话?这么多问题都不回答,就在那喊着要追责。追谁的责?替死鬼吗?”

 

正在开车的陈山听着,眉头拧成一团麻花,“这不就是当年那件事的套路吗?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捣糨糊。”

 

坐在张离旁边的胡芬把通告看了两遍,突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点,“你们看第二段中间那行,‘陆某交代,和小英的三个女儿都已经出嫁,生活安定,而且女儿们都很孝顺,主动负担几个弟弟的学费’,山哥不是听说这个村子嫁女儿很奇怪吗,这是不是对上了?”

 

“‘生活安定’,真是耐人寻味的四个字,”邵平思索了片刻,猛拍了一下大腿,“一定要和小英说上话。”

 

“可人被软禁在医院,外面‘重兵把守’,怎么进去啊?”

 

坐在副驾驶的邵平扭头对胡芬说,“小胡,给他们看看。”

 

胡芬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我早上刚去拿的。”

 

两件白大褂。

 

“乔装进去?”张离有些惊讶,“能行吗?这种时候,肯定查得严,只有衣服怕是不够吧。”

 

“当然不够,”邵平自信地一笑,从包里拿出来两张通行证,“他们要看什么,就给他们什么。”

 

陈山余光一瞟,立刻惊呼道,“老大,这从哪儿偷的?”

 

邵平刚要敲他毛栗子,想起在路上安全第一,就作罢了,只是瞪他一眼,“你就不能说点好话?拐卖这个事情闹成这样,那边很多无辜被扯进来的医护和基层人员压力特别大,所以当地跟我们市的精卫中心联系了,派一些医生过来做做咨询和疏导。我前天跟你们说完,给我在那边当领导的老同学打了电话,让他给我搞点通行证,到时候你们就伪装成心理医生进去。”

 

“精卫中心...六百号啊?”

 

邵平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乡道,“不然呢,上海还有哪个市级精卫中心,诶,陈山,你不是对那儿挺感兴趣的吗?”

 

胡芬适时插话道,“我记得我记得,今年中秋的时候山哥抢到六百号的月饼,激动得不行,万年不发朋友圈,就为这个月饼晒了好几条。”

 

“说到这个我就来火,”邵平哼了一声,“五六百块钱从黄牛手里买那么几块月饼,你脑子是不是坏了?”

 

说着,他扭头看向张离,“管管你们家陈山,一点不会过日子呢。”

 

陈山也不恼,笑嘻嘻地说,“不是说吗,六百号的月饼,‘尝一尝不焦虑,吃一个不抑郁’,我又不是瞎起哄,我给我老婆买的,想让她笑口常开。”

 

张离愣了一下,想起他前天晚上说的,希望自己每天开开心心的。今天又提起来,看来,在陈山心里,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喔呦,”邵平啧了一声,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我们报社第一好男人,回去给你发个奖状。”

 

“谢谢老大!有奖金吗?”

 

“攒着明年买月饼是伐?”

 

欢快的笑声瞬间充满了整个车里。

 

“说正经的啊,”笑了一会儿,邵平把话题拉了回来,“陈山,你前段时间在这儿露脸露太多了,不方便再去走访,所以你就跟张离潜伏进医院去找小英,关于这个村子嫁女儿的事情,交给我跟小胡。我们随时联系,及时通气。”

 

“是!”

 

“张离,”邵平始终关切着她的状态,“你反应快,跟陈山又是最默契的,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把这件事做好。你也要相信自己,好吗?”

 

张离没有犹豫,很郑重地点点头,“好,我一定尽全力。”

 

 

 

盘问和检查来得比他们想象得要早。车刚开到镇子上,就被拦下来了。

 

邵平气定神闲地拿着通行证和提前特制的证件,把“他们是上海来的心理专家”这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

 

把着关卡的无非也就是当地的地头蛇,和邵平这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过招,自然没得比。

 

“上周来还没在这儿查,看来是更严了。”

 

“越严越说明他们有鬼。”

 

到了十字路口,按照邵平的安排,四个人两两一组,开始分头行动。

 

稍微商量了一下,陈山还是背上了相机。

 

往医院那边走的时候,久远的一幕幕涌上了他的心头。

 

太久太久以前了,他们也曾像现在这样,向着未知和凶险并肩走去。

 

陈山悄悄看了一眼张离的侧颜,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牵她的手,想了想,还是没那么做。

 

然而下一秒,他感觉到指尖传来一阵温热。

 

张离的手心明显有汗,她望着陈山,将落在他脸上的暖阳一并收入眼底。

 

“别怕,”陈山用力地握紧她的手,“有我在,什么都别怕。”

 

张离顿了顿,很坚定地说,“我不怕。”

 

“我就喜欢你不怕。”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都想从对方明亮的眼眸中,看到那颗更加明亮的心。

 

 

拿着邵平给他们准备的东西,他们很顺利地进去了,像模像样地换上白大褂,张离顺手把包里的一支笔插在上衣兜里。

 

陈山做好了相机被怀疑的准备,但是大概他们的身份看着很真,核查的保安听完他编出来的“要给精卫中心那边留存底”的理由,也没多问。

 

听说上海的专家到了,好几个医生和护士主动过来找他们。

 

虽然和专业的心理医生比不了,但记者这种职业,也是和千万种人打交道的,再加上陈山和张离本来就脑子灵光,所以应付得来。

 

他们听下来,这些医护心理问题的来源基本上是一样的。

 

舆论引爆之后,全国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小城。当地迫于压力,把小英从村子送到医院来,有了和外界接触的可能,所以格外害怕。

 

这些医护每天都要被告诫,不能吐露任何和小英相关的情况,和她的治疗直接相关的医生,甚至被逼着签了保证书,以职业前景作保,“不乱说话”。

 

这种做法,对于谁而言都是一种侮辱。更何况大家都明白,这是在助纣为虐。

 

只是,谁又有办法呢,都在屋檐下,都在恶魔的手掌心。

 

张离和陈山一边试探着问情况,一边说着一些宽心的话。但大概是有应激反应了,只要他们稍微想深入地知道小英的情况,这些医护基本上立刻就会沉默,脸上浮起深深的戒备。

 

除了一个年轻的男医生。

 

结束“心理咨询”后,他在站起来的一瞬间,拽住陈山的手腕,极小声地发问。

 

“你裤子口袋装的是录音笔吧?”

 

陈山下意识摸了一下右边的口袋,和张离对视一眼,刚要慌乱否认,就被他打断。

 

“你们是记者。”

 

在根本摸不清对方的底细时,鬼使神差的,他们选择信任。

 

“是,”张离心跳极快,手里冒的汗更多了,“我们想知道小英的真实情况,有没有办法能进她的病房?”

 

“可以问到,但绝对不能进病房,那里装了监控,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盯着。我是影像科的医生,这几天她检查做得比较频繁,等会儿还要再拍片子,你们跟我去CT室,有几分钟的时间是没人看着的。”

 

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机会,陈山和张离都觉得有点懵。

 

“从你们刚才一直想问我情况,我就感觉到了,你们是来调查的,”年轻的医生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声音更小了,“她的检查结果绝对不是对外公开的那样,二十年生了那么多孩子,中途还多次流产,身体已经被祸害完了,彻底完了。”

 

张离听了腿肚发软,死死地攥着陈山的胳膊。

 

“你这么告诉我们,不怕出事吗?”

 

他抿了抿唇,坚定地摇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医者仁心。”

 

电光火石间,邵平办公室的那幅字映入陈山的眼帘。

 

铁肩辣手也好,医者仁心也罢,都是再纯粹不过的使命。

 

 

 

在拍片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张离和陈山终于得以和这个悲剧的主人公对话。

 

陈山换了一张存储卡,把相机打开,刚要和小英解释,就被她打断了。

 

“记者要拍,我知道。”

 

她缺了好几颗牙,有些漏风,但总的来说吐字还算清晰。

 

事态紧迫,没有时间说更多,他们直接开始了发问。

 

“你是什么时候被拐到这里的?”

 

“九七年,12月16号。刚过完十七岁生日,回家路上被人打昏,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不是被捡,不是被骗出去打工,来到地狱的原因,只是一记闷棍。

 

“家里是务农的吗?”

 

又是通告里的一句谎言。

 

‘不是,爸爸妈妈都是老师。”

 

想了想,她补充道,“他们都很爱我的。”

 

说着世间最让人痛心的话,小英无神的眼睛里却已经看不到任何情绪了。

 

没有恨,没有愤,只有深深的空洞。

 

张离想问小英这么多年的遭遇,却觉得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这个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来,但她实在不忍心开口。

 

小英望着她,像是知道她在犹豫什么,自己说了起来,“我跑,他们打我、我咬他们,牙就没有了。强迫我生小孩,生出来是女儿又要被打,然后再怀、再生。怕我再跑,就关在羊圈。这么多年了,就是这么过来的。冬天的棉衣,好多年才换一件。”

 

陈山拿着相机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他用了最大的力气,但还是按不住。

 

张离逼自己保持理智,她一把握住小英的手,“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你的父母叫什么名字?”

 

小英张了张口,终于说了出来深埋心底多年的、无法提起的地址和姓名。

 

“我们一定救你出去,送你回家,一定,”张离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你坚持住。”

 

小英像是顾不上去点燃什么希望,反握住张离的手,“救救我女儿。”

 

“什么?”

 

“她们和村里那些女娃娃,被送到外国去了,替人生孩子,能拿到好多钱。不是生自己的孩子,是生别人的孩子。”

 

小英不知道描述这个行为的词,但是陈山和张离知道。

 

嫁得很好、帮衬家里、从来不回来......

 

陈山终于懂得,自己听到的那些,是什么意思了。

 

人性的恶,是没有底的。

 

最重要的信息都已经知道,陈山迅速地把相机的存储卡拔下来,塞在最隐蔽的暗兜里,换上刚才拍那些医护时用的卡。

 

“恨不得马上剁了他们,”他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这帮畜生!”

 

张离摸了摸小英开裂的手背,哽咽道,“我答应你,一定把她们救回来。也会把你救出去。”

 

小英的目光突然聚焦在了张离上衣口袋别着的那支笔上,指了指。

 

张离赶紧取下来递到她手里。

 

笔帽上是一行小字。

 

“庆祝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九十华诞”

 

这支笔陈山也有,是19年的时候,他们回去参加院庆,被送的小玩意。

 

小英被折磨了太久的、苍老的脸上浮现起一个凄凉的笑。

 

“小时候很想当记者替天行道的。爸爸叫我努力,告诉我一句话,‘复旦新闻馆,天下记者家’。”

 

沉寂了几秒,她看着张离,小声地说,“要是那天没有走那条路就好了。要是,没有被拐就好了。”

 

张离刚要说什么,CT室的大门突然被大力推开。

 

几个穿制服的人狐疑地看了看他们,最终把视线落在陈山的相机包上。

 

陈山无比镇定地说,“就是之前拍了一些工作照,和需要心理咨询的医护人员,跟你们报备过的。”

 

为首的那个保安队长瞪了瞪眼,“少废话,把卡拔出来。”

 

张离想起陈山刚才及时换掉了存储卡的举动,一边庆幸,一边还是提心吊胆着。

 

“还有没有?”

 

陈山摊开手,看着特别无辜,指指已经交到他手里的卡,“这有两百多个G,足够大了,不需要别的啊。”

 

到底没想到要去搜身,保安队长只顾着赶紧把他们打发走,“不要在这儿多呆,正事做完了就赶紧走。”

 

“好吧好吧,”陈山不动声色地拉着张离站起来,“我们马上就走。”

 

在踏出门的一刻,张离和小英有一秒的眼神碰撞。

 

那是承诺,承诺把真相公开,承诺不再让悲剧无休无止。

 

承诺,带她回家。

 

 

 

晚上,在路边的一家餐馆的包间里,四个人又碰面了。

 

陈山和张离把实情说出后,整个屋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关于名为出嫁实则去做那个事情,胡芬和邵平也从一个口风不够严的村民那里知道了。

 

“当妈的不舍得也没用,捆起来也要送出去。这些畜生眼里哪有什么亲情人性,只有钱。”

 

“因为国内违法,就到国外去,主要是乌克兰。”

 

乌克兰,那个特殊的产业,被合法化了。

 

“这么个小破地方,”陈山咬着牙,拳头攥得死紧,“哪来这种通天的本事?”

 

张离看着,把手掌覆上去,轻轻地让他松手。

 

邵平端起酒杯。他是喝不了酒的,被呛得难受,但还是吞了一杯下去。

 

“从外面拐,然后拼命生,生出来是儿子就能接代,是女儿就送出去赚这个钱,”邵平砸了一下桌子,“一定是上面有人护着,而且级别不会低。”

 

“老大,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把我们知道的揭露出来,砸开一条缝,让这里面的脓都流到世人面前。”

 

邵平又抬手倒了一杯酒,灌下去,然后对着张离和陈山说,“你们等会儿找个网吧,把拍到的照片视频传回去,我马上给社长打电话。张离,这篇急稿你来写,一并发回。”

 

前段时间有记者的电脑被这群地头蛇砸了,邵平怕起这样的冲突,就没让他们自己带。

 

“好。”

 

“小胡,一会儿你跟我再去打听打听,看最近一次他们‘嫁’女儿是个什么情形。”

 

 

 

这个镇子上只有一家网吧,今天是周五,人不少。

 

陈山和张离挑了两个比较偏的角落位置。为了掩护张离,陈山开着游戏,把键盘敲得很响,还和周围的那些少年一样,玩到激动的地方,故意嗷两嗓子。

 

张离戴着耳机,大脑飞速地转着,把他们俩和邵平与胡芬那边的采访内容综合起来,迅速地成文。

 

在打出那泣着血的每一个字的时候,张离莫名有种战争年代发电报的感觉。

 

她一瞬间有点恍惚,好像从前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身边危机四伏,又必须要把情报送出去。

 

文字敲完,张离在桌下轻轻踢了踢陈山。

 

陈山立刻会意,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下,把那张最要紧的存储卡交到她手里。

 

插上读卡器,把屏幕亮度调暗,又刻意用身体挡了挡,张离以最快的速度把采访视频和那几张图发到了社长的个人邮箱。

 

这也是邵平特意交代的。

 

平时他们基本上是传到报社的公共邮箱,但是这件事实在是干系重大,在公开前不能让更多人提前知道。

 

在看到“已发送”三个字之后,她把所有的内容都删干净,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陈山悄悄捏了捏她的手,扭头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张离读懂了他的口型,眼眶一热。

 

他说的是,“你是最棒的。”

 

为了表现得自然些,陈山又打了两局,张离打开网页,随便看了些最近的国际新闻。

 

走出网吧时,已经过了九点。

 

路灯还算亮,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山看着张离,目光一瞬不移,“张离,你真好看。”

 

张离脚步微微顿了顿,但并没有停下。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她看向他,迎接他眼里炽热的爱意。

 

“陈山,你信命吗?”

 

“信。”

 

以为他会反问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实际上,陈山毫不意外。

 

张离轻叹了口气,“我是唯物主义者,以前从来不会去想命不命的事。可是自打出了车祸,失掉记忆、又一点点找回来,我总能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宿命感。”

 

“比如?”

 

张离终于停了下来,正好站在一盏路灯下,望着他。、

 

“比如,我觉得你好像总是跟着我,在上海,或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总在我身边。”

 

是重庆,陈山在心里这么回答。

 

她拉住他的手,认真地问,“你愿意一直这么跟着我吗?”

 

陈山往前半步,把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得极近,“我当然愿意,我一辈子都愿意。”

 

脑海中斗争了一会儿,张离说出了心里纠结多时的一句话。

 

“我晓得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陈山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为了自保去害自己的恩师,助纣为虐,你做不出来。就像你今天听到小英故事的时候,那种发自心底的义愤填膺,和我记忆里的陈山一样,那么正直。”

 

张离顿了顿,脸有些红,但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个全。

 

“更何况,你很清楚,如果你真的那么做了,以我的个性,永远都无法对你释怀。你舍不得的,对吗?”

 

看着陈山开始微微泛红的眼眶,她轻声问,“你告诉我,老师的冤屈、我们假结婚,桩桩件件,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

 

陈山刚要开口,就被一声大喝打断了。

 

“就是他们!!”

 

两人同时扭头看去。

 

几个面色不善的男人,手里握着尖锐的器械,眨眼就到了跟前。

 

“不许动!跟我们走!”

 

对这个场面不是全无准备,陈山轻声交代张离,“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们被带到了一个小屋子里,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四处散发着难闻的潮湿气息。

 

手和脚都被绑起来,张离和陈山一时之间都动弹不得。

 

几个人中,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

 

“保安队白天就发现你们不对劲了,果然有问题,到网吧发照片去了吧?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记者!放过去叫什么你们知道吗?叫包打听,名声要多臭有多臭!”

 

册那。

 

陈山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张离抬起头,“在这个世界上,越是丧尽天良,越是猪狗不如,越害怕记者。”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了张离的脸上,白净的皮肤瞬间泛起了红肿,然后,是重重的一脚踹在腹部,引得她痛呼了一声。

 

“你敢动我老婆!我弄死你!!”

 

陈山瞬间被点着了,奈何被绑得太死,他急得大叫,但是没法还手。

 

壮汉蹲下来,用力拍了拍陈山的头,“小子,谁弄死谁还不一定呢。”

 

他看看张离,又看看陈山,问道,“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们都发了什么东西出去?”

 

没有回音。

 

“不说是吧?”他站起来,在原地踱了两步,“不说我也知道,无非就是那些事情。二位记者,是打算曝光吗?”

 

陈山盯着他,眼里能喷出火,“你们造的这些孽,很快就会大白于天下。”

 

“哎,到底还是年轻,”壮汉冷笑道,“给你们一个选择,要么,不见报,我放你们走,要么...”

 

张离忍着脸上身上的疼痛,毫不畏惧地盯着他,“难道你们还想灭口?”

 

“哟,那可不敢,光天化日的杀了记者,捅出去我们也没法收拾,”壮汉的目光阴鸷又狠辣,“但是叫你们好好吃点苦头,还是可以的。”

 

“你做梦去吧!”陈山吼道,“明天一定会见报!”

 

“对,”张离跟着说,“没有人能阻止!”

 

“为什么说你们年轻呢,”壮汉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我们做了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人来查过。可我们上头有大老爷护着,就算你们要发,也翻不起浪。到时候,你们可就是白白吃苦啦。所以,我们不如彼此行个方便,都不要惹麻烦。”

 

“权力只是暂时的,最终决定世间法则的是人心,”张离对他的这些话不屑一顾,“那些大老爷,会跟你们一起去见阎王的。”

 

“哟,小丫头片子,嘴这么硬啊?”壮汉觉得很稀奇,伸手死死地捏住她的下巴,“别不知好歹。”

 

“你别动她!!有什么你冲我来!”

 

陈山看着张离痛苦的神情,喊的音调都变了。

 

“冲你来?怕是没有冲她来,能够让你清醒点。”

 

壮汉招招手,又叫进来个脸上有长长刀疤的男人。

 

紧跟着,一阵猛烈的拳打脚踢落在张离身上。但是就像壮汉说的,真要是闹出人命,他们没法收场,所以经常施暴的汉子是懂得避开要害、只施加单纯的皮肉之苦的。

 

“张离!张离!!你们住手!!!住手啊!!”

 

陈山快要急疯了,像一头猛兽一样狂吼起来,用了吃奶的劲儿要挣脱捆住手脚的麻绳,手腕的皮几乎都要蹭开。

 

“行了,差不多了,”壮汉带着动手的刀疤男人,准备离开,“给你们几个小时好好考虑,凌晨四点我再来,那会儿要是再不联系你们的报纸撤稿,就来不及了哦。”

 

门大力摔上,留下一片黑暗。

 

陈山拼了命地往张离跟前凑,看着她嘴角淌血、鼻青脸肿的样子,声音发颤,“张离,张离......”

 

张离觉得每一根能够感知到的神经都在疼,疼到了极致,开始发麻,让她叫也叫不出来,喊也喊不出口。

 

“不能...不能撤稿,”张离的手脚也动不了,只能用脑袋碰了碰陈山的胸膛,表示自己听得到,“一定要发。”

 

大概是实在没有力气控制重心,张离栽倒在了陈山的腿上,嘴角的血跟着沾在了他的裤子上。

 

“好疼...陈山,真的好疼......”

 

眼见她有意识混沌的迹象,陈山看着,大声喊道,“别睡!!张离!不能睡!”

 

“没睡,”张离眨了眨眼,又用头敲敲他,“我没睡。”

 

她抬起头,借着月光看着陈山焦急的脸庞,轻声道,“我还等着你真的娶我呢。”

 

“娶你,我一定娶你!”他听见这话,眼泪不要命地往外冒,“我陈山的老婆只有你一个,上辈子,这辈子,永远都是。”

 

张离很艰难地扯扯嘴角,“上辈子的事,侬哪能也晓得?”

 

什么也顾不上了,陈山弯下身子,滚烫地泪滴在她的脸上,“我晓得,我都晓得的。我讲给你听。我们上辈子就应该在一起,但那是打仗的年头,我们要抗日,我们要救国,实在是身不由己。那时候,我们也是假结婚。可是你晓得伐,我见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你,喜欢了一辈子......你二十八岁牺牲,留给我一封绝笔信和一缕头发,你在信里说,来世要跟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张离,我孤家寡人,自己活了五十年,等了你五十年。”

 

“五十年啊...”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让陈山听了鼻子就酸,“太久了,也太苦了。干嘛那么倔,你幸福,我就幸福。”

 

一时间,陈山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前世的她,还是今生的她,在对自己说这句话。

 

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别说陈山觉得弄不清楚,张离自己都感到有些如梦似幻。

 

从她看着陈山那幅画,听到不知何处而来的那句,“张离,你信命吗”开始,宿命二字,就把她越裹越紧。

 

“我想你,五十年,我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想你。我就给你写信,在信里跟你念叨,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告诉你我幻想中跟你子孙满堂的样子,告诉你我遭的那些罪、吃的那些苦,”陈山的眼泪已经完全决堤了,憋都憋不住,“尤其是那些不讲理的年头里,他们总是打我、骂我,说我是坏东西,可我没有,我对这个国家只有忠诚。他们还是要折磨我。”

 

张离想给他擦眼泪,但是手动不了,只能贴他紧些,“受委屈了,阿拉陈山,受委屈了......”

 

“后来我老得快要走不动路了,我居然感觉慢慢记不得你了,你的样子、你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想起那种深切的恐惧,陈山还是忍不住发抖,“你留给我的照片只有那张结婚照,我看了那么多年,总是抚摸,都模糊了。拿到照相馆去,人家说我没有底片,又没法重印...张离,如果忘记你,不如把我杀掉。”

 

 

 

 

“我开始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里的人告诉我,要我带着那些信去天主教堂等着。我去了,坐在那儿,你出现了。你叮嘱我注意保暖,让我好好看看你的样子,别忘了你...你又跟我换了一次箱子,我回去之后,发现你原来一直在天上看着我,那些信,你每一封都给我回了。我在那辈子要过完的时候,知道我老婆原来一直都在陪着我,愿望我好好活着,鼓励我,爱我......”

 

情绪过于激动,陈山有些语序混乱,声音也在发抖。

 

“然后,然后......我一辈子那么多次的化险为夷,都是...”

 

张离看着比他平静,心里其实也是翻江倒海,接过了话,“都是我跟记忆官做的赌约。”

 

陈山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我要破了你的死局,就要赌你能不能一直记得我。如果你忘了我,我就会彻底从你的生命里消散,根本不会有来世。”

 

张离的泪水也汹涌了起来,那些久远的前世记忆,在陈山一句一句的诉说和一滴一滴的热泪中,悉数回到她的脑中。

 

她想起了他有多爱她,也想起了自己有多爱他。

 

“陈山。”

 

她叫了他一声,音量提高了些。

 

“我赌赢了。”

 

“张离......”

 

“我记得我跟你说,希望和你有下辈子。”

 

“是,”陈山用尽全力点点头,“那也是我念了五十年的愿望。”

 

张离往他跟前又靠了靠,因为身上的伤,显得很费劲。

 

“下辈子已经来了,此生此世,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在一起。”

 

陈山弯着腰,和她鼻尖碰鼻尖,“领导,你这是不是在跟我表白?”

 

“不明显吗?”

 

他扁扁嘴,听着有些委屈,“太含蓄了吧,都不说......”

 

下一秒,他感受到了唇瓣上滚烫的温度。

 

张离在亲他。

 

陈山半天反应不过来,也忘了要去回应,呆呆地感受着遥遥两世都在等待的一刻。

 

松开他时,张离的声音无比清晰。

 

“我爱你。”

 

“你说什么?!”

 

这么重要的话,只听一遍当然不够。

 

张离不上他当,“没听见算了,你这个破耳朵,只配听到含蓄的。”

 

“我听见了。”

 

这一回,陈山恢复了敏捷。

 

他吻住她,深情而热切,一遍遍地重复,“我也爱你,永远都爱你。”

 

永远是一份太过于极致,而显得缥缈的承诺,而独独对于陈山和张离,只是一个准确的形容词。

 

陈山想过很多次,该在怎样的合适契机下,冒着可能被张离当成神经病的风险,郑重地和她谈起这些。

 

结果,是在这样一个糟得不能更糟、不知道天亮之后会发生什么的夜晚。

 

可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们在那样糟的时代爱过,也在这个不好不坏的时代继续爱着、守护着。

 

那便够了。

 

“别哭了,眼泪都是咸的,刺得我伤口疼。”

 

张离略带嫌弃的一句话,把深深陶醉着的陈山拉了回来。

 

“我一定要把这些混蛋都剁了,”陈山想到他们刚才对张离拳脚相加的样子,每一寸皮肤都在颤,“都剁了!”

 

“这都是后话了。现在的关键是,明天早上见报,只是一个开始。那些姑娘在哪、小英能不能被救出去...陈山,记者能做的有限,要翻过天,还要更多人......”

 

刚刚情绪太汹涌,现在平静下来,身上的疼痛格外清晰,张离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我知道,我都知道,”陈山贴着她的额头,“我们平安出去,跟大家一道努力。”

 

“嗯......”

 

觉得还是需要分散她的注意力,好叫她疼得能轻点,陈山把话题引开了。

 

“你说,上辈子做包打听,这辈子做记者,是不是一脉相承?”

 

“包打听和记者可不是一个性质。包打听给钱什么都问,记者是有职业操守的。”

 

“我就喜欢听我家领导讲道理,”他说得一本正经,“对,不一样。这是不是说明,我长进了?”

 

张离知道他想听自己夸他,便从善如流地开口道,“那当然,你进步可大了。”

 

陈山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胸腔都在震。

 

“对了,”张离对陈山的记忆很是好奇,“你是怎么记起我们从前的故事的?”

 

“是黎老师启发我的。她的前世,也在民国。”

 

“啊?!”

 

这个答案,让张离始料未及。

 

“上辈子,老师是新华社的记者,我在延安遇到她,因为工作上有不少交集,就熟悉起来了,她教了我很多文化。那个时候,新华社在清凉山,今天还有旧址,你晓得的,”陈山回忆着,忍不住叹息,“但是,在抗战胜利的前一年,老师有一次外出采访,遇到了埋伏,摄影师当场中弹牺牲,老师被他们抓走,严刑拷打,要她把知道的报社机密都说出来,老师宁死不屈,最后,也牺牲了。”

 

“老师讲,民国之人,十之八九都有遗憾和求不得,转世到此生,有太多想去弥补的事情。地府对民国人也存了慈悲,只要遇见故人,被对方启发,就能开启前世的记忆。这很像是雅斯贝尔斯说的,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总之,老师告诉了我,而我和你重逢,你也一定能记起来。”

 

“张离,如果你上辈子顺利到延安了,也会碰到老师的,你们英勇无畏的样子那么像,早就该是最好的师生了。”

 

“至于,她这一世的冤案...”陈山想了这么半天,还是打算守口如瓶,“有些事,既然你彻底忘了,就是老天爷的意思,不要再去纠结了。你只需要记住,你是黎老师最心爱的学生,还是那句话,你寄予了她最大的厚望。你好好地生活,做一个好记者,替天行道,就是她想看到的事。”

 

信息量过大,张离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理顺这个意思。

 

此时此刻再去硬让陈山说出实情,不是最好的选择。

 

日子还长,这件事,她以后也总要知道。

 

“我们的身边,还有很多上辈子的故人,”陈山温柔地说着每一个称谓,“我哥、我嫂子、我爸妈,和你爸妈.....虽然他们的前世记忆都还尘封着,但是真的都回到了我们身边,还是那么爱我们。”

 

“陈山。”

 

“你说。”

 

“生活不会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了。”

 

陈山再次弯下腰,亲了亲她。

 

“是,都能闯过去。”

 

 

 

等到天蒙蒙亮,那几个地头蛇再闯进来时,陈山做好了一切准备,牢牢地把张离往身后拦。

 

他就是跟他们拼上自己的命,也不能让他们再动张离一下。

 

“想清楚了没啊?”

 

“撤稿?你们想都不要想!”

 

壮汉已经失去了耐心,扯住陈山的领子,指着张离威胁他。

 

“你要是不识相,你信不信老子把她......”

 

“把她怎么着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破门而入。

 

“不许动!手都给我放下!”

 

“老大!!”

 

邵平手里竟然举着一把枪,枪口直接对准壮汉的脑袋。

 

“你...你...”壮汉明显慌了,“你敢拿枪?你就不怕......”

 

“怕?”邵平的手抖都没抖一下,笑得一脸洒脱,“我当年连张作霖都没怕过,今天还能被你们这些蛇鼠之辈威胁吗!”

 

没文化的大老粗们自然是面面相觑,“谁是张作霖......”

 

陈山的脑子转得极快,串联起邵平的种种作风,心中早就有的猜测脱口而出。

 

“飘萍先生,真的是您?!”

 

此刻没有时间多说,邵平只是点点头,旋即对他们大喝道,“把绳子解开!”

 

黑漆漆的洞口当然是瘆人的,但是这些地痞无赖到底也见过些阵仗,昨晚打了张离的那个刀疤男,大着胆子对邵平嚷道,“谁知道你这枪里有没有子弹......”

 

话音未落,邵平直接对着墙角的麻袋扣动了板机,里面装着的稻谷瞬间四下飞溅。下一秒,冒着烟的枪口再一次瞄上那壮汉的眉心。

 

“来,试试看,看看你的脑袋够不够硬。”

 

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什么来头,壮汉完全那个被打开花的麻袋吓住了,

 

壮汉肩膀颤抖着,把陈山和张离手脚的麻绳都解开,嘴里混乱地说着“饶命”和“别开枪”。

 

“把他给我捆起来,”邵平指着刀疤男,以命令的口吻对壮汉说,“别让我说第二遍。”

 

“啊?”

 

邵平晃了晃手里的枪,“你不信邪是吧?捆!”

 

壮汉立刻照做。

 

邵平短暂地看了一眼张离脸上的伤,转向陈山,“动手。”

 

“啊...啊?”

 

“有人打你老婆,难道还要我教你该怎么做?”

 

平时那个风度翩翩的邵平此刻完全不见了,眼镜摘了,西装外套不知道扔到哪去了,甚至从来都是扣得好好的衬衫,此刻也敞着。

 

陈山回过神,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踩住他的脚踝,扑上去就是一顿痛打,引得那刀疤男不断求饶喊救命。

 

“救命?你再喊一句救命试试?”见他鼻孔里汩汩冒出血,陈山毫不手软地又补了两巴掌,“畜生!”

 

张离望着陈山凶神恶煞的样子,怕闹出什么事,有些慌了,“哎!陈山!你......”

 

“没事,”邵平冲张离宽慰地笑了笑,“让他打。”

 

“好汉,好汉...”那壮汉看着同伴被痛打,本能地想去救他,刚一迈脚,就被邵平手里的枪逼停动作,“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二位了,我们道歉,或者,或者,我们赔偿,你们要多少钱......”

 

陈山猛地收了手,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钱?你们的每一分钱上面都沾着血!人家的女儿,你们自己的女儿,在你们眼里都是赚钱的奴隶!你们等着滚去见阎王吧!”

 

邵平用左手拍拍陈山的肩膀,示意他平静些,继而转向壮汉,“自然是要赔的,只是没到时候。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示意陈山和张离先走,自己跟在后面,警惕着壮汉的异动。

 

扶着张离慢慢走出小屋子时,陈山才借着微亮的晨光发现,他们昨天是被带到了一条乡间小路的尽头,周围是坟场,荒无人烟。

 

见他们出来,早就等在那里的胡芬立刻发动了车子。

 

两个人在后座坐定,邵平枪还是没放下,快步绕到副驾驶,一个箭步冲上去,摔上车门。

 

“走!”

 

没有任何犹疑,胡芬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几乎是以弹射的姿态冲了出去。

 

邵平瞥了一眼后视镜,看那壮汉跌跌爬爬地跟在后面追,冷哼了一声。

 

“狗东西。”

 

胡芬在每一个需要选择方向的路口都显得胸有成竹,车速更是半点都没有降下来。

 

“地图早就看好了,”她自信地转着方向盘,“这里是和隔壁县的交界,我们绕开关卡,过了前面那个货场,就可以上高速。”

 

“碰到临时关卡也不要紧,直接冲过去,我们这可是越野车,够结实。”

 

“是!老大!”

 

陈山攥着张离的手,觉得快不认识坐在前面的这两个人了,像亡命徒似的。

 

不过这形容也没错,他们现在的确有种逃命的感觉。

 

开了快一个小时,确定完全把那个小城甩在了身后,车速才慢慢平稳下来。

 

胡芬主动说起了这惊魂一夜。

 

“老大知道这帮人不是善茬,来之前就准备好了家伙。昨晚不见你们回来,从地图上看到你们的位置越来越偏,知道一定出事了。我们到的时候,正好碰到那两个无赖出来锁了门,贸然砸锁可能会引来更多的人,所以就等在那,等他们再来的时候,老大直接冲进去,”

 

“还好他们忘记收你们的手机,我们这才能确定你们被带到哪去了,”邵平也是觉得后怕,“否则,会发生什么,我真的不敢想。”

 

虽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但张离做事向来周到谨慎,在进网吧的一刻就打开了位置共享,这才在最危急的关头等来了邵平他们。

 

谁都没有提报警,因为谁都知道在这种沆瀣一气的地方,报警意味着什么。

 

陈山想起一个关键点,“老大,你从哪搞的枪?”

 

邵平扭头看他,耸了耸肩,理所当然地回答,“人家送的。”

 

“啊?什么人能给你送这个?”

 

“我十年前去可可西里采访,在那儿呆了不少日子,期间遇到了一个猎户,原来一直以捕杀藏羚羊为生。有一天晚上,他摸黑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跌到了暗坑里,摔得很严重,一只藏羚羊发现了,一路跑回他家,用脑袋撞窗户,弄醒了他老婆,带着她到了那个暗坑,这才救了他。这事实在是太灵,猎户后来就改了行。他的猎枪卖掉了,防身的这把,送给我了,说我才劝他少杀生,就来了这么一档子事,和我有缘。”

 

知道邵平经历传奇,但是这么听着,陈山还是觉得很崇拜。

 

“那子弹......”

 

“我可没本事搞到真的,橡皮弹,吓唬吓唬他们。跑这么危险的社会新闻,没点防身的是真不行。不过我之前也从来没用过,刚才硬着头皮演,心里抖得不行。”

 

一直躺在陈山怀里的张离突然开腔道,“老大刚才太帅了。”

 

“对,”陈山使劲点头,跟着附和,“比流氓还流氓。”

 

邵平哈哈大笑起来,“对咯,对付流氓,就要用流氓的办法。”

 

顿了一下,他扭头看向陈山。

 

“还有什么想问我?”

 

很明显,他指的是那句“飘萍先生”。

 

陈山和张离对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提起。

 

“我们都是战友,”邵平的语气很是平静,“民国那样的年头我们都经历过,现在这些宵小,不足为惧。”

 

“所以,老大你真的是......”

 

“上辈子,我执意要揭露奉系的那些丑事,让张作霖恼羞成怒,把我抓去,好生打了一顿,狠呐,胫骨都敲断,最后,把我杀了。到地府没多久,白水兄竟也来了,我们相顾大笑三声,”邵平的手搭载车窗上,望着前方,每句话都气魄非凡,“我邵飘萍一生所求,不过真理二字。转世至此,初心不改。什么威胁,什么权势,我未曾怕过,也不会怕。”

 

“这就是战士,”胡芬接过话,“那时,我在渣滓洞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此气节。”

 

他们早该猜到的,她也曾经在黑暗中前行。

 

“渣滓洞...胡芬...”

 

张离想起了学校里那面烈士姓名墙。

 

“你的前世是,胡其芬?”

 

“是,我在重庆的《新华日报》做过秘密翻译,把那些不能让大家知道的国际新闻搬上去,后来去了延安,在邓大姐身边做妇女工作,抗战胜利之后回重庆工作,被抓去到渣滓洞,受了不少大刑,到头来,没亲眼看到重庆解放,”阳光在她利落的短发上一道一道掠过,“不过,现在知道啦。说起来,上辈子如果遇到的话,应该叫你们一声,陈山同志,张离同志。真好,我们还是见面了。”

 

邵平一边回着社长的微信,一边笑道,“这两辈子加在一起,你们还是校友呢。”

 

“是啊,”胡芬也笑,“39年那会儿复旦内迁到重庆北碚,我在新闻系读过一年。陈老师总带我们一起听延安的广播。”

 

重庆,延安......

不知怎么的,张离想起了一位故人。

 

她还会那样喜欢跳舞吗,还会拿起手术刀吗,她的下一世,是不是可以爱对人。

 

有那么多命运的无常,而张离此刻想起,还是希望这位故人在来世能够真正得到幸福。

 

至于重逢与否,无关紧要了。

 

“我和望道兄有过一面之缘,”邵平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向路边迅速划过的一棵棵树,“陈望道啊,实在是个有风骨的人,新闻理想极为坚定。不知道他有没有来到此世,继续着他最热爱的教育事业。”

 

“复旦新闻从战乱中而来,至今薪火不断,真的多亏了陈老校长,”张离的口袋里还揣着那支笔,想起那个空洞的眼神,忍不住心颤,“小英那天同我讲,若是当年没有遭遇意外,是想做记者的,替天行道......要是她能被救出来,我一定要带她进新闻学院看一看,再过几年,就是我们的百年院庆了。”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

 

“会的,”邵平看了一眼时间,“社长把你那篇稿子审过了,基本不用改动,今天一定推出去,虽然已经有人找上门了。但社长说了,我们就把一切都赌上,拼了。”

 

“果然是上头有人啊,手这就伸到上海去了,真是猖狂,”陈山对于他们刚才说的内容听得断断续续的,他最大的注意力始终在张离的伤情上,低下头,在她耳边说,“要是疼得难受,你就咬我,咬哪都行。”

 

陈山的声音不算小,邵平和胡芬听见,都忍不住发出善意的笑。

 

张离瞬间满脸通红,羞得想锤他,但胳膊痛得不行,抬不起来。

 

“你再坚持坚持,再开几个小时就进上海了,”胡芬把油门又踩得重了些,“一到就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张离摇摇头,“伤得不重,我心里有数。”

 

“不重?”陈山立刻叫了起来,“疼成那样了还不重?”

 

他的声音太大,震得张离耳膜嗡嗡作响。

 

“别嚷嚷了!”她推了推他,“让我休息会儿。”

 

领导发话了,山哥自然立刻静音,拉着她的手,还是一点不松。

 

“张离,”邵平很郑重地叫了她一声,“你老师在天之灵,会以你为傲的。”

 

知道他一直在期待自己能够走出泥淖,重拾做一个记者的斗志,这一年来也是不断包容,张离哽咽着,想要道谢,却被他轻轻制止了。

 

“蛮好的,今天天气不错。”

 

快七点了,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明媚的日光在前方宽阔的大路上浮动着。

 

 

 

顶住多方压力推出去的这篇稿子,配上陈山相机里的那段视频资料,彻底引爆了一度遭到弹压的舆论。

 

隐瞒事实的拐卖,和涉及那个问题的跨国交易,踩在了所有人的底线上。

 

不论是不是直接有关,各行各业纷纷发声,严厉谴责,要求一追到底。

 

又或许,无需问是否有关,当火星触碰原野,每个人都必须燃烧。

 

这场大火,再也浇不灭了。

 

虽然当地第一时间跑出来道歉,说着老一套的“工作失察”、“一定问责”,但是除了被群起而攻之,并不会得到半点信任。

 

在国内的狂风暴雨和国际舆论的一片哗然下,迟到了很久的、来自这个国度心脏位置的调查组,终于出现了。

 

不是有没有能力查,而是想不想查。

 

只要他们想,在并无对手的情况下,没什么是查不到的。

 

能够接连把那么多女孩子送出国去做这件事,没有巨大的势力掩护,绝不可能。

 

随着越来越多的嫌疑人被发现、逮捕,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审问,一个庞大的集团终于浮出水面。

 

“截至目前,已有十七位高级官员被查出涉嫌参与本案,详细情况将在稍后为您报道。另外,除了已经被曝光的村子,经调查,至少还有近二十个村、镇、乡与本案密切关联......对于大众关心的解救事宜,外交部表示,已与乌方达成共识,双方将密切配合,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送受害人回国...”

 

张离半靠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电视里播的新闻。

 

“知道了知道了...别烦了!我今天肯定发给你。挂了挂了,我在家陪老婆呢。”

 

房门“砰”地打开,陈山戴着耳机,手里端着满满当当的两个盘子,走了进来。

 

“干嘛,”张离费解地看着他,“中饭才吃好,又弄这么多来干什么?”

 

陈山理所当然地拉开板凳在床边坐下,把插着一块甜甜圈的叉子递到她唇边,“现在是下午茶时间。”

 

甜甜圈是陈山自己做的,香得不得了,张离刚要下意识地张嘴去接,突然刹住车。

 

“不行不行,躺了一个礼拜,我要被你喂得胖死了。”

 

在医院经过了一整套检查之后,确定张离没有受到触及根本的伤,各个器官也没有明显的损伤。但是就算只是皮外伤,也是够折磨人的。医生建议卧床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报社那边自然是一路绿灯,邵平甚至放出了“想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的豪言。而陈山,恨不得时时刻刻跟在自家领导身边,所有同事都知道,这段时间,除了必要的工作时段,谁也找不到他。

 

“你要是胖,世界上就没有瘦子,”陈山又把叉子往她跟前伸了伸,“快尝尝,这是我新研究出来的芝士味。”

 

张离拿他没办法,一口咬了下去,慢慢地嚼。

 

“好不好吃?”

 

看着陈山期待的模样,张离捏了捏他的脸,“当然好吃呀。”

 

“那再吃......”

 

“等会儿,我问你个事。”

 

陈山把叉子放回去,很认真地看着她。

 

“确定小英已经被她父母接回家了吧?”

 

“哎哟,领导,你都问了五百回了,”陈山笑得有些无奈,“接回去了,前几天就团聚了。”

 

“这我知道,我看到现场认亲的视频了,但是我怕回去的路上......”

 

“放心吧,这次算是彻底把脓挤出来了,没有人敢造次。老大跟当地的朋友确认过了,一家三口平安到家了。”

 

张离点点头,眉宇间浮上了些许哀伤,“父母看到女儿那样,不知道该有多痛苦......”

 

陈山凑得近了些,轻轻贴住她的额头,“你要往好处想,总归没有阴阳两隔,都撑到见面的这一天了。”

 

“嗯,等我养好伤了,我一定要联系小英,跟她说...”

 

“别急,”陈山咧开嘴,笑得有些不怀好意,“等你伤养好了,先跟我结一笔账。”

 

张离不明所以,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庞在视线里越来越大,直到被他吻住。

 

耳鬓厮磨间,陈山的声音低沉而有些莫名的魔力。

 

“你记不记得,婚礼那天回来,我可是睡地铺的。所以,领导,是不是该还我一个实实在在的洞房花烛?”

 

“烦死了你,”张离整张脸都发烫,但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甜蜜,“就想着那点事情。”

 

“我们是夫妻啊,不是天经地义吗。要不是你受伤了,一回来我就...”

 

正当浓情蜜意的时候,陈山的手机响了。

 

实在是太煞风景,他只想当没听见,但是铃声不依不饶地吱吱哇哇着。

 

张离推了推他,“赶紧看看,是不是有急事。”

 

“真是的,哪个不识相的...”

 

陈山在看到来电显示的一瞬间闭了嘴,然后毕恭毕敬地接起来。

 

“老大!请指示......”

 

陈山一贯的油嘴滑舌,在听到邵平说完第一句话后,随着他脸上的笑意一起,烟消云散。

 

看着他骤变的表情,张离也跟着慌神。在陈山挂掉电话之后,她立刻拉住他的胳膊。

 

“出什么事了?”

 

陈山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握住张离温暖的手。

 

“这件事,可能跟老师的案子有关。”

 

“什么?!”

 

“我马上去找老大。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有我在呢。”

 

给她把额前的碎发理理齐,又安抚地亲了亲她的唇角,陈山才站起来。

 

“我...”

 

“没事啊。把水果都吃了,酸奶也喝掉。”

 

听着门关上的声音,张离觉得无比心慌。

 

 

 

 

邵平抱着胳膊,沉默地站在窗前,看着货船在浦江之上缓缓开动着。

 

“我不同意张离参与这次采访,”陈山顾不上什么礼节,用力地砸了两下桌子,“不能让她见到那个王八蛋!”

 

邵平猛地转过身,“她不去采访,不去主动面对,这件事就能掩盖过去吗!真相大白之后,案件所有的细节都会在判决书里公布,她到时候一样会全部想起来!”

 

“那到时候再.....”

 

“我知道你爱她,你想保护她,但是陈山,拖延和隐瞒绝对不是长久之计,骗的时间越长,等到揭开真相的一天,后果就会越严重。你该明白这个道理。”

 

陈山低下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她已经受了太多苦了,”他咬着牙说出每一个字,“太多了......”

 

邵平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精瘦的肩膀上,使劲拍了拍。

 

“记得柏拉图的洞穴喻吗?”

 

陈山不接话,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世人皆为囚徒,自幼困于洞穴之中,看见的明明是影子,却认作是世界本身。我们这些做记者的,最先挣脱锁链站起来,看见身后的真实,然后走回去,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应该是怎样的。我们把寻找真相和这场返回看作是我们的毕生使命,却忘了,我们也始终在洞穴中。视角、立场、被刻意剪去的事实本身,都是把我们依旧束缚在洞穴之中的锁链。”

 

邵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陈山,就算不是张离,换做是你,换做任何一个秉公行事的记者,当时都会那样做。她提供的东西,是她采访和调查出来的原貌。”

 

“我和黎歌相识多年,她那种宁折不弯的个性,我是最清楚的。以死明志,是她在这场冤屈里能保住尊严的最后选择。这和张离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陈山闭了闭眼,想到这一年来,张离每每崩溃痛哭的样子,就觉得一只大手掐住了他的心,反反复复地拧。

 

“老大,我们所有人都知道,黎老师自尽不是张离的错,可张离自己不这么觉得。她走不出来,觉得如果不是她去采访了那个所谓的知情人士,把采访内容公之于众,就不会成为他们戕害老师的‘证据’。”

 

“拿着记者的一份采访,歪曲事实,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盖棺定论,只有一句话可以解释,”邵平揪了揪自己的头发,话语里全是叹息和无奈,“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两个人相对着,又沉默了很久很久。

 

“张离战胜心魔的唯一办法,是靠她自己的努力,还恩师清白。这次的事情牵扯出了那些妖魔鬼怪,我们也终于找到了黎歌案的突破口,必须一鼓作气。”

 

“我都明白,可是,可是,”陈山望着邵平,眼眶通红,“我心疼她......”

 

邵平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解铃还须系铃人。黎歌在天上有眼睛的话,也会希望她能走出来,好好地生活下去。”

 

 

 

 

陈山到家的时候,张离正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认认真真地给他的那幅画上色。

 

当前世的记忆被唤醒,画上的人是谁不言自明。

 

张离暂时失忆的那段时间里,陈山一边为她编织着善意的谎言,一边忐忑着他们的未来。

 

他毕竟选择把锅都往自己头上扣,他希望张离相信,又害怕张离真的相信。

 

陈山不想张离再恨她自己,宁愿让她来恨他。

 

可是他也恐惧,如果她一直恨他,他该如何去爱她。

 

陈山在上辈子快要结束时,常做的事情,是画画。

 

那个年头,结婚照上的面庞已经模糊。他就一笔一笔画,其实画得也不像,还总是边画边流眼泪,让苍老的他本就模糊的视力更加恶化。但是他还是画,画着二十八岁的她。

 

只有陈山自己知道,那时,抱着晏饭花和那缕头发离世的一瞬间,他的眼前,是最清晰的她。

 

她对他笑,无比温柔地笑着。

 

于是,在这一世,心慌意乱的时候,他还是画画,一笔一笔勾勒着记忆中的她时,慢慢地把心情平复好。他相信,他们一定能够在一起,就算要克服很多困难。

 

这一次,他把自己也画在旁边。这一世,他也要永远站在她身边。

 

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望着张离的背影,他心里卷起一阵又一阵的酸涩。

 

涮笔换颜色的时候,张离余光瞟到了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回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陈山走过去,把椅背上的毛毯披在她的肩膀上,“小心着凉。”

 

“我不冷,”张离指着画,笑道,“我把你画得帅不帅?”

 

画上,两个人的面容和身形都已经清晰,他们看着对方,在那一年的乱世中。

 

“帅,”陈山简短地回答了一句,给她揉揉胳膊,“今天先别画了,一会儿手又疼。”

 

停顿了一下,他展开双臂,把她抱进怀里。

 

感觉到他情绪不对,张离回抱住他,轻轻地问,“事情怎么样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

 

邵平的叮嘱在他耳边响起。

 

系铃人是她,那么解铃人,也只能是她自己。他再爱她,也代替不了。

 

拉着她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陈山犹豫再犹豫,终于开了口。

 

“张离,有些事情,不能再瞒着你了。”

 

 

 

时间拨回一年多以前。

 

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晚报的主编黎歌,收到了一封没有投递地址的匿名举报信。

 

上面的字很少,信息量却极大。

 

“出入境管理局某官员包庇滔天罪行!救救她们!她们不是用来生育的器官!她们是人!”

 

因为信用的是拼贴文字,也看不出笔迹,除了内容本身,没有任何别的线索。

 

虽然打着哑谜,但黎歌看出了信里在说一件极其敏感的事情。

 

只是,她们是谁?在哪里?

 

尽管火光极其微弱,但黎歌秉持着一个记者该有的良知,开始了她的暗中调查。

 

很不幸的是,在她刚刚要触碰到实质性内容的时候,管理局的那帮人,就发现了她的目的。

 

黎歌的名声极响,调查真相的能力又是一顶一的强悍,他们绝对不能容忍她的存在。

 

他们故意放出了“有内部人士愿意透露实情”的消息给她,作为诱饵,让她走入了他们的圈套。

 

在采访的那天,他们找机会支开了她几分钟,把一份早就做好的假资料,用了特殊格式,拷贝在了她的电脑里。

 

那份资料,就是他们后来检举的,黎歌利用报社主编职务之便,把东部战区的一些重要信息高价卖给邻国。

 

在取证时,黎歌面对着凭空出现在电脑中的文件,错愕不已。

 

坚信自己的老师不会做为害国家的事,张离发誓要调查出真相,洗清老师的冤屈。在走访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目击者。

 

那份资料的发出时间是晚上十点整,目击者告诉张离,那天晚上,他在那个时间点,在楼下超市的结账柜台看到了黎歌。在看到的监控中,十点的时候,黎歌背着包准备付钱,手里什么电子设备都没有。

 

张离根据那份监控和对目击者的采访,非常高兴,觉得这是个很充分的证据。

 

但她想得太简单了。

 

为什么偏偏就在她需要的时候,跳出来了这么一个所谓的目击者。

 

为了表明公允和避嫌,她把报道投稿到了一家公信力很高的媒体。推出去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黎歌在那个节点是在超市里。

 

然而,关于具体时间点的那一段,被删掉了。

 

张离心里暗叫不妙,但事态的发展已经不是她可以控制的了。

 

到了取证和审问的时候,颠倒黑白的事情果然出现了。

 

超市老板坚称,快十点的时候,黎歌问他要了Wi-Fi密码,说是有要紧事需要处理。

 

而他拿出的监控,和张离当时看到的,时间点发生了错位。

 

时刻跳到“10”的时候,黎歌并没有出现在画面里。也就是说,没有人可以证明,她在那个时刻,没有打开电脑。

 

有了这件事,在超市老板言之凿凿的确认里,在漏洞百出的一个又一个环节的推进中,黎歌被推向了万劫不复。

 

在让人难以理解的迅速中,法官坚持判定她就是对外国出卖了机密。

 

在刻意被引导的舆论中,有人说,张离是黎歌最喜欢的学生,她绝对不会污蔑自己的老师。

 

就这样,张离被他们当枪使了。

 

再后来的事情,就是朝着悲剧的方向一去不返。在出判决结果的当天,黎歌在看守所,趁看守不备,撞墙自尽,送到医院之后,没能抢救过来。

 

在那个黑暗透顶的凌晨,获知消息赶到医院的张离,追着灵车跑到实在跑不动的一刻,才绝望地停下来,跪在地上,陷入了彻底的崩溃。

 

因为黎歌被定性为是罪大恶极之人,那最后沟通生者和逝者的仪式,在一句轻飘飘的“不太合适”中,也没能办成。

 

一切的告别,都太匆匆。

 

或者说,张离从未想过要和老师告别,她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至于我们为什么会假结婚,”陈山看着她,“你最后一次在看守所见到老师的时候,她知道你难受,知道你自责,想让你开心点,就跟你打趣,说,你跟陈山的双向暗恋什么时候能结束呀,你们俩都是我的得意门生,我可盼着能喝到你们的喜酒呢。”

 

在陈山喜欢她的年岁里,她也确确实实地喜欢着他。

 

“老师走了之后,你要去追查真相。可是我们都看得出来,这从头到尾,就是蓄意的栽赃,法院都在帮着他们,我们又能怎么办。如果你往前冲,就是以卵击石,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机会的出现。那时候,你每天都像丢了魂一样,在平地上走得好好的都能摔一跤。你爸妈又在美国,没有人照顾你。我实在放心不下。”

 

“对老师身后的报道我也参与了,虽然知道她冤枉,但我也没有办法,循规蹈矩地报道了法院给出的结论。我对你说,在这个意义上,我是缩头乌龟,我不敢跳出来喊几声,所以我们都是罪人。罪人跟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问题。我跟你求婚,说我们现在要自保,做出一副有心思谈恋爱结婚的样子,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暴露我们要为老师鸣冤的想法,才能不让他们生出赶尽杀绝的念头。我有私心,我的私心就是爱你。老师最后一次和我对话,除了告诉我,关于前世的记忆,就是让我一辈子对你好,不要辜负你。”

 

“你大概是对生活全然失去希望了,觉得跟我这么一个还算信任的人搭伙,做室友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买房子的时候,我们两家一人出一半,我跟你开玩笑说,你要是觉得膈应,就别想这是新房,权当投资了吧。”

 

“这一年多,你基本上没睡过什么好觉,只要睡着,就拼命做梦。我一开始还睡客房,其实后来,基本都是在你床尾打地铺,守着你。你经常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一坐一下午,抱着膝发呆,我跟你说什么你都不理我。”

 

“你出车祸,不是因为跟我吵架。那天是老师的忌日,你没跟我说,自己去了陵园,恍恍惚惚的,回来的时候,过马路没注意,一下子被车撞到了。至于失忆,和车祸也没有关系。医生说,是心因性的。你太痛苦了,痛苦到没有办法支撑下去了,这是你的身体对你最后的保护。让你忘记这份愧疚和自责。所以,我才那么骗你,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我不想你再自我折磨了。”

 

张离听着,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他每说一句,就有一个真实的图景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想起来了,这些从来不该忘记的事情。

 

“老师去年没能查出来的真相,就是我们这次发现的事情。出入境管理局那几个,现在都进去了,交代他们冤枉老师的实情,是早晚的。老大说,法院不少人和他们有利益关系,所以才‘行了方便’。”

 

陈山狠狠心,说出了对她的要求。

 

“你现在要去采访那个作了伪证的超市老板,老大去过一次了,他说,很后悔被钱迷了心,觉得很对不起你和老师。更具体的细节,你自己去问他,然后,报道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无声之后,张离推开陈山的怀抱,站了起来。

 

“张离......”

 

她拢了拢身上的毯子,语调平和。

 

“既然要去采访,总要先拟个大纲。”

 

“你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他跟着站起来,对她的平静有些不安。

 

“我已经消沉太久了。是时候重新出发,独当一面了。我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陈山想了想,说起邵平对他讲的洞穴喻。

 

“以后,我们可能还是会被锁链所困,就像这件事一样,被困,而不自知。”

 

“是啊,”张离转过身,很平静地回答,“但是,我们仍要直视火光。”

 

迈上楼梯走了两步,她突然又折了回来,拥抱住了他。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还差点要把锅扣到自己头上。”

 

“人家总说,我们是双子星,”陈山把她抱住,一下一下地轻拍,“我高中物理不好,但是大概还记得双星系统的原理,它们的引力来自对方,如果其中一颗爆炸,另一颗就会沿着切线方向,做匀速直线运动,朝着宇宙深处,永不回头。”

 

“两辈子了,没有你,我就要那样,朝着黑暗奔去了。”

 

张离环抱住他的腰,没再说话。

 

她想起最后一次在天主堂见到陈山时,他已经垂垂老矣。她很想拥抱他,却做不到。

 

在这个期许的来世,也充满了无奈。但万幸,他们终于可以拥抱。

 

后来,历时一年半,这个牵动无数人的大案,在全面调查之后,悉数进行了审判。

 

其中,主犯交代了当年蓄意栽赃已故记者黎歌一事,经物证和人证的核查,认定黎歌案为冤案,恢复黎歌一切名誉,归还剥夺的资产,遵其遗愿,捐赠给新闻核查机构。

 

在中方和乌方的共同努力下,也最终查获了那个非法的机构,将被困的女孩解救了出来。

 

至此,真相大白,尘埃落定。

 

 

 

 

 

几年后。

 

“慢点儿跑!别摔了!”

 

陈山气喘吁吁地停下,看着像火箭一样的女儿,扑进不远处外公和爷爷的怀抱,外婆和奶奶一人一边给她整理小裙子。做父亲的无奈叉腰,忍不住碎碎念,“随谁了啊这是。”

 

正好走到他身边的陈河觑他一眼,“还能随谁?跟你小时候一个样子,拉都拉不住。”

 

哥哥说的在理,陈山也没法反驳,转头看了看,“女士们都去哪了?”

 

“张离和曼晴带着小英参观你们学院呢,呐,不是在草坪那边吗,”陈河伸出手给他理了理领子,“你一会儿不是要上台发言吗,注意点形象行不行。”

 

“主要是张离讲,”陈山笑得花枝招展的,“谁让她比我厉害呢,这么些年,把韬奋奖和长江奖也全拿下了。”

 

陈河忍不住调侃,“你看你笑的,比你自己拿还要高兴吧。”

 

他一下子把腰杆挺得笔直,“那当然!我家领导天下第一优秀!”

 

今天的阳光格外耀眼,把百年院庆的横幅照得闪闪发亮。

 

通道和围栏已经全都拆了个干净,一度合围起来的校园,在漫长的疫情之后,终于再一次对外开放。

 

“陈山!”

 

张离远远地对他招招手。

 

“诶!领导有什么吩咐!”

 

“来给我们拍照!”

 

陈河和陈山对视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开心地笑了。

 

“来啦!”

 

【全文完】

 

 

 

 

 

 

写在最后:

 

本来,对这篇有很多话想说,行文至此,又好像不需要多说什么了。

 

当山离重逢时,一定会再次并肩作战。与此同时,便是一如既往的爱与守护。

 

这篇文,算是我的一个设想。

 

对记者多说两句。

 

自2000年起,确立每年的11月8日为中国记者节。

 

无论提起这群人,大家会如何去定义,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无愧于“辣手铁肩”的承诺。

  

谨以此文,

 

献给无论在何种年代都将并肩同行的陈山和张离,

 

致敬两百年来,所有为探寻真相、追求真理而不懈奋斗的中国记者。

 

以我铁肩,永担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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