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瓦的猫头鹰

希望灵魂干燥

【山离】人间乐


“人间乐,悲与喜音落指尖,

  唤天下寻常人家团圆,不再是痴愿。”


全文1.5w+,


最暗的天空里,是最明亮的星。




 

“要是拿不出证据,你们就是狡辩!罪加一等!”

 

“好了,别跟这两个坏东西废话了,我们走!”

 

本就摇摇欲坠的门被大力一甩,螺丝更加松动,几乎要掉下来。满目狼藉的屋子里,留下深深的的寂静。

 

两边脸红肿的少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用力抱住瘫坐在墙角的母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憋着劲,不让眼泪掉下来。

 

头发和衣领都无比凌乱的父亲,支撑着剧痛阵阵的双腿,咬着牙取来药箱,在他们面前蹲下。

 

给儿子的脸擦了药之后,他转向妻子,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

 

“张离。”

 

张离像座古老的、被腐蚀得几近坍塌的雕塑,虽然朝着陈山,但眼神却是不聚焦的,涣散的背后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陈山拿棉签蘸了些碘伏,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臂,涂抹在那些被皮带抽打出的伤口上。

 

他晓得,他的张离一直是怕疼的。

 

当年在火车上遇到爆炸受重伤很疼,在他怀里被子弹打中的时候很疼、生两个儿子的时候也很疼。

 

可是他其实不晓得,她现在一丝一毫的疼痛都感觉不到。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条神经,好像都关闭了。

 

陈山开始缠纱布的时候,她才有些迟缓地问,“几点了?”

 

“九点多了。”

 

“阿裕还没回来,是不是也挨欺负了......”

 

“不会的,”这一年已经十九岁的张稼年握着母亲的手,压制住内心无尽的悲愤,“他肯定是看书太入迷,把时间忘了。您别担心。”

 

张离捏捏儿子的手指,极为勉强地笑了笑,“应该是的。你哥老是这么大大咧咧的。”

 

“我去烧点热水,你们稍微擦一擦,都快睡吧,”陈山半蹲着,卷起裤腿,很草率地给自己擦了药,便合上了药箱,“我等阿裕...”

 

“陈山。”

 

“在呢。”

 

“我和你都不是坏东西,”张离抱住自己的脑袋,缓慢地晃了晃,“我们不坏......”

 

在陈山开口之前,张稼年又一次抱住母亲,“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姆妈,他们才是最坏的。”

 

张离蜷缩在儿子的怀抱里,微微颤抖着,像是还没有从刚才的那场噩梦里缓过来。

 

“我们堂堂正正,不怕他们,”陈山伸手理了理张离披散下来的长发,眼里的惊惧和愤懑被满满的温柔取代,“你放心,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她闭了闭眼,疲惫地问,“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被这么对待。”

 

被砸得稀烂的客厅里,又跌进了让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好大一会儿,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最后似乎是在门口停住了。张稼年扶着张离站起来,自己奔去开门。

 

昏暗的楼道里,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的背上,是鼻青脸肿的陈裕。

 

“哥!朱老师!”

 

被张稼年唤做朱老师的男人,叫朱和,是陈裕念的二医大的老师,教内科,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医术了得。朱和慧眼识才,对陈裕这个“千里马”一直欣赏有加,自打风暴开始,张离和陈山陷入困境,他对陈裕多有照顾和保护。

 

朱和脚步很轻地走进来,小心地把陈裕放在刚才被捅了个大窟窿的沙发上,直起身子,说起了来龙去脉。

 

“张教授,是这样,今天晚上开会的时候,几个小流氓逼着陈裕写检举您的信,陈裕不同意,还把他们骂了一顿,就挨打了。他们人多,又惯不讲道理,得亏我到的及时,不然真是要吃大亏。我给他检查过了,基本是皮外伤,就是被推在地上的时候,脚踝扭了一下,刚刚也抹过药了。”

 

朱和为人正派,脑子也极清醒,在他的眼里,那群自诩天下第一正义的年轻人,一直都是蠢透了的小流氓。

 

“谢谢您,朱老师,谢谢您,”张离在陈裕身边坐下,心疼地查看他脑袋上的伤,转头不住地感谢朱和,“真不知道怎么谢谢您才好......”

 

“您千万别客气,”朱和环顾了一圈不成样子的屋子,忍不住皱眉道,“需要我帮忙做些什么吗?”

 

陈山去厨房倒了两杯热水,一杯递给他,一杯仔细地吹了吹,放到陈裕的手里。

 

“您还是...离我们远些吧,”陈山笑得极为苦涩,“我们两口子现在人人喊打,对您太不利了。”

 

朱和坚定地摇摇头,“我如果怕被牵连,我早就绕着陈裕走了。陈裕爸爸,我知道您和张教授从前是了不起的英雄。这种世道,我不管旁人如何,我自己不能失了良心。”

 

张离和陈山对视一眼,感激得眼眶直热,甚至想深深地给他鞠一躬。那种感觉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卑微和辛酸。

 

朱和看着他们谨小慎微的样子,心里也难受,赶紧站起来,主动忙开了,“我先帮你们把家具收拾收拾吧。”

 

张稼年跟着站起来,“朱老师,我和您一起。”

 

“妈,”从进门就一直没说话的陈裕开口便哽咽,“我不会写那种东西的,就算把我打死,我也不写。我晓得的,你们是英雄,不是叛徒。”

 

张离很想安慰他几句,可自己的力气都已经在折辱中被抽干,实在没法硬作坚强,于是,满身伤的母子俩抱住对方,都哭了。

 

陈山被打中的腿疼得厉害,可比起心里的痛,根本不值一提。他走上前,把张离和陈裕一起搂进怀里,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滑落。

 

世道冷到了极致,热着的,只剩下憋不回去的泪水。

 

 

张稼年领着朱和把里外都收拾了一通,又把各种碎片清扫掉,家里看着总算没那么不堪了。

 

重新坐下后,他们谈起了关键的问题。

 

“现在有两个点,”陈山双手交握,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很审慎,“首先是要证明,我们当时在重庆的时候,没对那边出卖什么,第二,必须证明,我在尚公馆给荒木惟当私人特别助理的时候,和张离没有做汉奸。”

 

听到荒木惟这个名字的时候,朱和的神情有些说不出的古怪。陈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多想。

 

“我们在重庆有位老朋友,叫余小晚,和您一样,也是行医的。当年的很多事情,她都知道,手里也有一些佐证。张离前几天联系了她,她说把东西一找齐,立刻就往上海来。”

 

张离点点头,“就这一点来说,比起其他很多老同志,我们还是幸运的。我们当年的上级没垮,许多行动记录也都保留着,能够证明我们心不是‘白的’,找小晚来,也是为了把这些事说得更清楚些。”

 

朱和听着,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和那边的事情说得清,但陈山和张离是三面特工,朝着日本人的那一面,没人来证明。当年的尚公馆,在战后,找不到任何残留,过了这么多年,更是一团迷雾,说不清。

 

这个年头,最怕的就是这三个字,说不清。

 

“一步步来吧,”张离叹了口气,“先把和那边的关系证明清楚,再去想怎么证明在日本人跟前的清白。”

 

“是啊,我和我老婆现在,都是案板上的鱼肉,能做的实在有限。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相对着哀叹也弄不出个结果,而且也确实是很晚了,朱和宽慰了几句,站起来,准备告辞。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像是很急切地要冲口而出什么,但最终只是说了一句,“一定能挺过去的。”

 

“谢谢您,”张离又是深深的一句感谢,“阿裕在学校,实在是拜托您多操心。这孩子从小脾气就倔,容易冲动,我真怕.......”

 

“您放心,”朱和认真地承诺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他。”

 

早就习惯了那些所谓的朋友和同事对他们弃如敝履,朱和的郑重让陈山和张离觉得有些惶恐。

 

最终,只能是一句一句,说不完的感谢。

 

墙上的钟敲过了“十”,预示着又是一个漫长的夜到来。夜晚太长了,好像怎么都捱不完。

 

 

 

过了两天,余小晚带着她能找到的材料,如约到了上海。

 

虽说,作为一个军医,没在隐蔽战线上战斗过,不曾有陈山和张离那样多的“不可知”,但是在这种年头,肖正国的立场、费正鹏盖棺定论的身份,还是让余小晚吃尽了苦头。

 

不过,比起那一年的泼辣妄为,余小晚到底是变了。到了延安之后被熏陶、后来几年不断历练,她把心里那点纠缠不休的事情,早就倒了个干净,对待张离和陈山,就是对待姐姐和姐夫的态度。

 

建国之后,她独自生活在重庆,逢年过节的,也来过上海好几次,对他们俩的家的样子还是熟悉的。但是,此刻走到楼下,贴得满满当当的公告栏和墙面,让她深感陌生,与此同时,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背后升腾而起。

 

在那堆胡言乱语里,随便一瞥,就有不下五张,是在大骂陈山和张离。他们的名字被歪歪斜斜地写着,打上去的大叉,触目惊心。

 

任何一个民族,包括我们自己在内,在后来的岁月里,都很难想象,这样被对待的,竟然是在烽火里几乎为国捐躯的英雄。

 

余小晚敲了门之后,来开门的是张稼年。

 

“哎呦,阿年。”

 

余小晚看着个头蹿了许多的少年,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小晚阿姨,”眼睛红红的张稼年接过她手里的包袱,背微微缩着,声音都在抖,“我妈被学校的人喊走了。我哥被另一拨人叫走了。”

 

被喊走,被叫走,实在是很委婉的说法。

 

听见动静的陈山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浇水壶,里面却没有水。

 

“对不住啊,”陈山整个人看着失魂落魄的,说话也没什么力气,“没去车站接你,我们现在的情况,你也晓得......”

 

“扯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余小晚摆摆手,蹲了下来,很利索地把包打开,拿出好几个文件袋,“托了我爸爸的一些的老战友,一共找到这么多,算是工作日志吧,里面有和你们有关系的记录,能证明你们不是真的在给重庆方面做事。”

 

陈山接过来,感激地点了点头,“大恩大德,谢谢。”

 

对于现在的局面,余小晚在电话里也听张离讲过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感受到张离那样深的无奈,无奈背后,是求告无门。

 

她很想问一问陈山,现在对和日本人的那些事该怎么解释。但是余小晚最终没开口,因为她对这块帮不上什么忙,提起来,除了让陈山和张稼年更心烦,好像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效果。

 

“你把这些收好,我先回旅馆去了,有事情再来找我,我随时可以来给你们作证。”

 

“好。”

 

陈山没留她吃饭,因为厨房里的冰锅冷灶上,一粒米都没有。被逼到墙角时,人对于最基本的温饱,都已经没心思去管了。

 

 

余小晚走了之后,陈山对着那一堆文件,久久地发着愣。张稼年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沉默。

 

“阿年,”陈山慢慢转向他,举着手里的材料,凄凉地笑,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我和妈妈当年,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

 

张稼年以为他会接着说那些惊心动魄、写满了忠诚的往事,但他没有,而是突然提起了一个人。

 

“我昨晚梦到你大伯伯了,”陈山把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语气里是深深的怀念,“我胸前挂个牌子,名字上打个老大的叉。陈河一看,特别生气。拽着我,说我们去跟那些混蛋算账。我说,你别傻了,你打不过他们的。”

 

咬着嘴唇缓了好大一会儿,陈山噙着眼泪,继续往下说。

 

“陈河眼睛一瞪,讲,敢欺辱我弟弟,打不过也要打!他那个样子啊,我记的好清楚。小时候在弄堂口挨欺负了,我就跑回家,喊陈河来帮我,陈金旺老夸陈河是乖孩子,可是他为我打架的时候,总是不要命一样。”

 

“爸......”

 

就在余小晚到之前约莫一个小时,张离的学校来了一帮人,把她带走,说要再查。“流氓们”跟着前后脚到,吆五喝六地让陈裕和张稼年和家庭保持距离,出言不逊。

 

他们看张稼年瘦瘦弱弱的样子,觉得好欺负,推搡了几下,动手者立刻就被陈裕摁在了地上,铁一般的拳头往他身上招呼。大概是陈裕的样子太像亡命徒,剩下的几个,也不敢冲上来帮忙,最后只能利用“职务之便”把陈裕带走,去“深刻反省”。

 

陈山望着张稼年那双和张离很是相似的眼睛,轻轻地说,“你有个好哥哥,总是护着你。我,我也有的,就是,你没见过。他对我,对我也是特别特别,特别好......”

 

在有些混乱的“我哥对我特别好”的强调中,本来只是在陈山眼眶里打转的泪,终于滚落下来。

 

陈山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了,上一次见到哥哥,是整整二十六年前。

 

那一天,陈山眼睁睁地看着,侵略者的尖刀,刺进陈河的胸膛,无尽的鲜血,伴着那句“我誓死捍卫我的祖国、捍卫我的河山”,像大江大河离开原野一般滚落。

 

张稼年走上前,抱住父亲,觉得心痛难忍。从自己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是顶天立地的存在,他对母亲是那样的无微不至,对他们兄弟俩是那样的疼爱,在那么多次的灾难里,他都牢牢地守护着这个家。

 

可是,陈山也曾经是那个被照顾的人。在他自己的兄长面前,是那个可以随时理直气壮地喊一句“哥!有人欺负我!”的阿弟。

 

虽然从前总觉得活在陈河的光环下,总想较劲,证明自己才是更好的那个。可是在陈山内心的最深处,陈河于他而言,依旧是无可取代的港湾,依旧是可以照亮前路的灯。

 

陈山回抱住儿子,无数次被折磨和凌辱的回忆喷薄而出,心里的委屈越发汹涌。

 

“我哥要是还活着,他那么厉害,肯定没人敢打我!”

 

他咧开嘴,大声笑着,笑着笑着,便是痛哭失声。

 

“陈河!你给我回来啊...我想你.......”

 

 

 

 

崩溃过,发泄过,陈山还是得咬着牙坚强。尤其是,张离需要他。

 

如果说陈山还只是当年在隐蔽战线上的事情说不清楚,张离在和他一样被怀疑的同时,还有更多的磨难。

 

张家是名门望族,英杰辈出,行医的、经商的、从军的、投身教育的......个个为国为民,成就赫赫。这在正常的年代自然为人所敬重,然而,这个年头的一切都是反过来的。

 

有心之人硬扣上“腐朽”、“封建”、“奢靡”的名头,揪着张离“大小姐”的出身,不依不饶。

 

这还不算完,建国之后,张离接了父亲的衣钵,依凭着深厚的学养,也教了书。所谓“最好的教育在民国”,那时候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个个都是硬骨头,张离又留过洋,对真理二字更加执着。作为中文系的老师,说了很多真话。这些,到了此刻,都成了她被攻击的“铁证”。

 

面对数不清楚的盘问和核查,无法计量的羞辱和谩骂,张离总是默默承受着,年轻时做地下工作的隐忍在此刻无限被放大,成了她手里为数不多的救命稻草。

 

一切都已经乱作一团,学校也不例外,该读书的不读书,想教书的也不让教。不知道多少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已经倒了下来,还在支撑着的,也总无法被放过。

 

知道张离向来活得讲究精致,他们本来故意让她去打扫厕所。所幸,张离待人接物从来真诚善良,在这种至暗时刻,良心不曾泯灭的人愿意悄悄伸一把手。行政那边的一个领导,不动声色地把张离的任务改成了去扫草坪。

 

那时,在空阔的户外,张离能感觉到一种荒诞的“自由”。

 

和张离一起在草坪“忙碌”的,还有物理系的谢教授,一位顶出色的半导体专家,是极其杰出的女性。当年她辗转从英国回到国内,拖着病体,扛起了国内几乎从零起步的半导体事业。

 

被专人“看管”着,她们也无法交流什么,只是,在眼神接触中流淌着的理解,已经足够足够了。

 

吃的这么多苦,回家也总是蓬头垢面的,张离却很少和陈山说。但就算她一言不发,陈山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没人可以消解极致的苦难,但也没有人能阻止苦难中的相互宽慰。

 

陈山以前就喜欢有事没事的找张离要抱,在这些日子里,次数更多了。

 

出门之前他会抱抱她,晚上见面了,他二话不说就对她张开双臂。夜里睡觉的时候,陈山更是把张离紧紧抱在怀里,在她被白天的惊惧支配而无意识地发颤时,陈山就像从前哄两个孩子一样,一下一下地轻拍她,哼唱起一些没有歌词的歌谣。

 

虽然过得无比艰难,但是这么被陈山支撑着,张离好像也还能坚持。两年也就这样挺了过来。

 

然而,张离最近被找去“谈话”的次数越来越多,特别是这几天。

 

从张离极力掩饰的失措和惊惶里,陈山直觉,他们一定是讲了什么尖锐的东西,但张离不主动说,他怕刺激她,也不敢多问。

 

让陈山觉得困惑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陈裕的老师朱和。

 

那绝对是一个好人,但是陈山总是隐约觉得,他有什么未曾吐露的秘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朱和对陈裕、对他们一家,实在是太好了,好得早就超出了普通师生之间的限度。

 

比如那天,因为陈裕一再拒绝和张离“解除”关系,又因为张离和陈山的事情太“突出”,学院专门开了个会。会上,陈裕梗着脖子,从头到尾就一句话。

 

“她是我的妈妈,没有她,就没有我。”

 

此举无疑是和诸多主动抨击父母的“先进”风气格格不入,院系当然也是很恼火。有素来对陈裕“恃才傲物”的个性感到不满的老师,竟然直接提出要开除他。

 

朱和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面对那个居心不良的同事,朱和不顾忌什么影响,直接呛他是“以公报私”的小人,容得下那么多黑暗,却容不下一个正直磊落的的学生。甚至,朱和还放出话,系里如果开除陈裕,他立刻就辞职。

 

朱和是一顶一的人才,又立过功,这件事,自然也就作罢了。

 

陈山无论怎么样都觉得疑惑,即使说,朱和器重陈裕,也不至于这般不计自身地来帮这落难的一家子。

 

究竟是为什么......

 

 

 

这天傍晚,陈山回来得晚了些。等他进门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厨房里热热闹闹地响着。

 

他走过去的时候,见张离系着围裙,正在切菜。

 

“怎么今天下厨了?”

 

不怪陈山觉得诧异,这段日子,张离每天都是身心疲惫地回家,别说做饭了,连吃饭她都觉得累。

 

听见他的声音,张离转过头,笑着招呼了一句,“回来啦?洗手,准备吃饭。”

 

陈山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张离这么笑了,那是一种,不掺杂凄苦和无可奈何的笑容。

 

“我帮你。”

 

“没事儿,等我把这个炒了就差不多了,”张离把切好的豆角倒进油锅里,声音在滋啦滋啦的动静里有些含混不清,“你先歇着去。”

 

“噢,好。”

 

陈山见她兴致高,便也没多说什么,悄悄退了出去。

 

 

张离这一天做了很多菜,烧了鱼汤,甚至还开了一瓶酒。一家人清苦了太久的饭桌,突然丰盛得不像话。

 

不仅如此,把饭菜都端上桌之后,张离特意回房间去换了衣服。有些泛旧但仍然光彩动人的呢子大衣,配上一条湖蓝色的丝巾,恰似在岁月洪流中风华不减的她。

 

张离本来是想穿旗袍的,她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一点都没有发福,年轻时的衣服都能穿得上。

 

只可惜,早就尽数被毁了。陈山每每说以后再去做,张离总是不接话,像是,不敢抱有什么期待。

 

此刻,陈山和两个儿子看着,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都看着我做什么,快吃快吃,”张离不断地给他们碗里夹菜,“来,阿裕,阿年,你们俩都喜欢的糖醋鱼,下午妈妈去菜场特意挑了条大的。陈山,这个排骨我多煨了些时间,你尝尝。”

 

陈裕挠挠头,脱口而出,“今天什么日子啊?”

 

张离筷子顿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地说,“这不是马上到你弟弟生日了吗,我今天反正也没什么事,就正经做顿饭。”

 

“姆妈,”张稼年觉得莫名,忍不住提醒道,“我生日还有大半个月呢。”

 

“噢,”张离还是那么温和地笑笑,“那是我记错啦。”

 

陈山听着,更加觉得古怪。张离是个记性极好的人,更何况是对儿子的生日,哪里会记岔。

 

“这段时间降温降得厉害,”张离伸手捉住坐在旁边陈裕的胳膊,把他的袖子往上一拉,见他果然没穿棉毛衫,念叨道,“衣服要加好,若是生病了,都是麻烦。你别觉得自己壮实就大意。”

 

陈裕乖巧地点点头,“好,我一会儿就去穿上。”

 

“陈山,我把你的毛衣和棉袄都取出来了,今天太阳好,我仔细晒了晒,都放在靠墙的柜子里,到时候直接拿就是了。”

 

“阿年,你昨天讲书包划了口子。别自己补了,我刚才去文具店给你买了个新的,是你喜欢的那种款式。”

 

张离说着,站起来去把新书包拿来,递给张稼年。

 

她看着儿子,眼里尽是柔软。

 

“喜欢吗?”

 

张稼年接过来,立刻背在身上,高兴地站起来转了一圈,“喜欢!姆妈最好了!”

 

陈裕跟着他站起来,帮他调书包带子,“你得放长一点,呐...”

 

“这样吗?”

 

“对,这样背着才舒服。”

 

陈山望着张离,默默地握住她的手。张离感觉到掌心的温度,转过头,仍然笑得坦然。

 

很久没有吃得这么香,两个小伙子扒拉得一个赛一个快,碗里的饭很快见了底。

 

“锅里还多,我去给你们盛。”

 

张离拿着兄弟俩的碗,走进厨房。

 

厨房那方小小的窗户没关严,一阵萧瑟的风从缝隙中挤进来,终于吹落张离眼眶里的那滴泪,砸在地板上。

 

她拿起饭勺,一边舀着饭,一边尽全力忍住将要更加汹涌地淌下的泪水......

 

 

 

吃过饭,兄弟俩抢着把锅碗洗了,一家人都坐在沙发上。

 

张离取来太久没有翻过的相册,和他们一同看。

 

“这张是我和爸爸在延安结婚的时候拍的。陈山,你让孩子们说,你是不是笑得太傻了。”

 

陈山理直气壮地指着那张标着“1943年”的照片说,“娶老婆不笑,难道还哭啊?”

 

话一出口,他便眨了眨眼,得到张离一个了然的眼神。

 

那个晚上,昏暗的窑洞里彻夜燃烧着从镇子上买来的红烛,陈山抱着张离,哭得像个孩子,泪怎么也止不住。

 

“这是我吧?”陈裕看向旁边那张标着“1946年”的,在延安的中央礼堂前取的景,“脖子上是文道叔叔送的玉佩!”

 

“是啊,”张离摸摸他的脑袋,感叹地说,“要是文道叔叔当年真的能吃到你的满月酒就好了......”

 

张稼年忍不住插话道,“文道叔叔在天上一定能看到我们的!就像,爷爷和大伯他们,也都能看到!”

 

“会的,”陈山伸手翻到下一页,那是1949年上海解放时的留念,“这张就有我们阿年啦。”

 

“对!”陈裕抢白道,“阿年那会儿还在妈妈肚子里。”

 

飘满红旗的外滩边,周围四处可见神色喜悦的人们。张离双手搭在小陈裕的肩膀上,被陈山搂着,朴素的外套下,是微微隆起的小腹。

 

“妈妈把你们两个生下来,吃了大苦头,尤其是阿裕,当时在延安,医疗条件本来就不好,妈妈疼了一整个晚上,才把你平安带到这个世界上,”陈山看着张离,想起凶险的生产过程,还是忍不住眼眶泛红,“一辈子都要好好孝顺妈妈,晓得伐?”

 

陈裕拍拍胸脯,每个字都说得响亮,“我保证!永远对妈妈好!”

 

张稼年也跟着说,“我也是!”

 

“你们把自己照顾好,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张离默默地攥紧衣角,指尖都泛白,然而,父子三个沉浸在照片的回忆中,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

 

照片一张一张翻过,年轮一圈一圈划过,两个孩子慢慢长大,从孩童,到少年,再到如今将要成为青年。而陈山和张离,也慢慢从意气风发走到了中老年。照片上认真笑着的他们,眼角生出了细纹,额上泛起了皱纹。

 

“日子不经过啊,”张离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一眨眼,真的就是一眨眼......”

 

陈裕握住她的手,无比豪气地说,“姆妈,你往好处想,我和阿年都长大了,顶天立地。”

 

张离看向他,第无数次地感觉到,长大了的儿子,实在是和年轻时的陈山,像得出奇。

 

克制了再克制,她顺着陈裕的话,似是无意地交代道,“爸爸慢慢老了,弟弟比你小,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要照顾好他们。”

 

这句交代里,显然少了一个人。张离也自知失言,在他们感觉到异样之前,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岔开了。

 

“你们俩去学习吧,我和爸爸有话说。”

 

“好。”

 

 

 

拉着陈山回到房间,张离让陈山在椅子上坐下。她走到衣橱跟前,拉开门,拿出了一双平底的旧鞋。

 

而后,张离缓步走到陈山面前,轻轻弯下腰,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陈山先生,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陈山深感惊讶,但出于本能,他一下子握住她伸出的手,站了起来。

 

他向前一步,搂住了她的腰,默契的舞步随之而起。

 

留声机早就被砸坏。在这个安静的夜,没有悠扬的乐曲,唯一的伴奏是彼此的呼吸声。

 

他们搂着对方,一步,一步,跳得一如往常,跳得尽兴酣畅,

 

在忘我的旋转中,一切的苦难和折磨好像都消失了,没有遮天蔽日的绝望,天地之间,只剩下深深爱着彼此的陈山和张离。

 

旋转,旋转.......

 

不知过了多久,陈山都觉得有些累了,张离还是带着他,那么认真地跳着。

 

在一个转身的当口,张离突然紧紧拥抱住了陈山,然后双手抱着他宽厚坚实的肩膀,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箍紧。

 

他默默回抱住她,极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

 

“陈山。”

 

“你说。”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先你而去,你一定要好好的。”

 

“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现在不要提,”陈山倔强地回避正面回答,“那时候,我们都是老头老太太了,特别特别老。”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张离闭上眼,任两行热泪滚下,顺着颌骨灌进脖颈。

 

“好,不提了。我不提了。”

 

两个人安静地拥抱了片刻,张离悄悄把眼泪擦掉,松开陈山,又再一次握紧他的双肩。

 

“你吻我一下,好不好?”

 

没有多问一句,陈山立刻低下头,吻住了她。

 

无论到什么时候,他对她,都是这样的温柔和珍惜。

 

陈山啊。

 

张离在心里默默叫了他一声。

 

你永远都要记住,我爱你。

 

 

 

第二天一早,两个孩子先去上学了,临出门前,张离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拥抱。这是母亲常有的举动,但陈裕和张稼年都感觉到,今天的拥抱,格外用力。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早上,陈山心里没着没落的,甚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慌张。只是上班的时间要到了,他来不及多想,抱了抱张离就出门了。

 

张离站在阳台上,一直一直望着他,直到身影一点都看不见。

 

就像,很多年前的很多个清晨,在国富门路上,她目送他,骑上自行车去尚公馆......

 

屋子里静悄悄的,张离平静地从枕头下取出两样东西,放在了窗台上的花盆底下。

 

那依旧是一盆晏饭花,在微亮的晨光下,开得很好。

 

她拉开抽屉,拿出了另一样东西,装进包里,慢慢地走到门口。

 

换好鞋,张离扶着门框,最终没有回头看一眼,拉开门把手,走了出去。

 

 

 

整整一天,陈山都被心慌缠绕着,他反反复复回忆着张离的言行,总觉得蹊跷。

 

在下班前一个小时,他实在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和上司打了声招呼,提前走了。

 

他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张离早些年教的学生,和她关系很好。其中一个,上学的时候老喜欢在课堂上偷吃东西,张离知道他是因为上学早、年纪小,虽然上了大学,还是在蹿个子,容易饿,所以从来不说他,在那个人人都吃不饱肚子的年头,时常给他塞些吃食。

 

从前做学生的,如今已是事业有成,如今她落难,他们却没有丝毫怕被牵扯所以躲开的意思,明里暗里的,帮了张离很多。

 

“陈叔!你可回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

 

“我们俩上午去自来水厂考察,刚刚回来的时候,在大桥那边看到张老师了,我们喊她,她也没听见,远远看着,感觉状态很不好。我们俩觉得心里犯嘀咕,想着一个人去跟着她,一个人回来找您,结果到公园那片的时候,被人流冲散,就赶紧都跑过来了。”

 

这个点,张离应该在学校,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陈山的脚底升起,透过他的骨髓冲上来,撞进他的大脑。

 

“走!快去找人!”

 

刚到弄堂口,陈山他们就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怎么了这是?”

 

手里拎着一个纸袋的余小晚很惊讶地看着神色同样焦灼的他们。

 

来不及多解释别的,陈山急急地开口问,“张离这两天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余小晚迅速地回忆了一下,赶紧点点头。

 

“离姐昨天来找过我一趟,连说了好几遍,让我万事当心,一定要多保重,”余小晚说着,举起手里的纸包,“我看她脸色很不好,这不,我上午刚去配了些药膳,拿来让她补补元气。”

 

陈山顿时更加确定,张离太不对劲了。

 

“快!!必须马上找到她!”

 

余小晚愣了一下,立刻跟上他们的脚步,朝两个学生最后一次看到的张离的方向跑去。

 

 

 

此刻的张离,正独自一人坐在墓园里。那里长眠着的,都是张氏家族的先祖。

 

无尽的荣光和无数的悲欢,都已经归宿于这片寂静的深林。

 

张离依次给他们把墓碑扫了扫,然后在父母那块碑前停了下来。

 

“阿爸,姆妈,我来啦。”

 

她望着那两张亲切又温柔的黑白照片,脸上的笑容是孩童般的纯粹,

 

在他们的面前,张离永远是那个可以任性的小女儿。

 

她走近了些,转过身,坐下来,靠在墓碑上。

 

“我记得,小时候啊,”她喃喃自语着,“你们老是抱着我。你们的怀抱,是这个世上最温暖的地方。”

 

张离把脑袋顶在碑上,仰头看向昏暗的天空。

 

“再让我靠着你们一次吧......”

 

没有人回应,四下寂寂,只有林子深处的凄厉鸟鸣。

 

“我舍不得陈山,我舍不得阿裕和阿年,可是,我没有办法。”

 

“那些人审我、污蔑我,我忍耐了很久,也可以继续忍下去。但是,但是......”

 

张离仰着头,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坠。

 

“他们那天说,我太‘黑’了,出身是那样的腐坏、去过那样和我们有深仇大恨的国度、教了书,老是说‘不该说的’,陈山因为是我的丈夫、阿裕阿年因为是我的儿子,都要被我拖累。陈山在单位,抬不起头,阿裕阿年,前途黑暗。特别是,要派知青了,阿裕有我这样的母亲,可能都没有资格。他若是不走,留在这里,我都不敢想,会有怎样的后果......”

 

张离语序混乱地说着,越说,眼泪流得越凶。

 

“我不能再连累他们了。做叛徒的事,早晚都说得清,可我这些事,都是改变不了的。我不能再活着了,我要他们好好的,我.......”

 

张离扭过头,看着父母的照片,无声的泪水终于化作嚎啕大哭。

 

“爸爸,妈妈,你们带我走吧,我不能做他们的累赘,我也真的,撑不住了。你们,带我走吧。见到你们,就没有人再这么欺负我了。”

 

张离和陈山一样,都是最强大的人。可是被逼到这一步,他们内心的伤口已经太深太深。陈河之于陈山,父母之于张离,都是彻底崩溃时,最后所能唤的依靠。

 

张离从包里取出那个从抽屉里拿出来的小瓶子,那是她攒下的安眠药。

 

她昂起头,把小小的药片全灌下去。咽得喉咙生疼,她还是拼命往下咽。

 

张离还是牢牢地靠着墓碑,慢慢咧开嘴,笑了。

 

不知过了很久,还是只过了一会儿,视线里突然出现了陈山,她很自然地想,应该是离开这个世界前,她最深的牵挂凝结成的幻影。

 

她轻轻伸出手,想要触碰他。

 

本来做好了什么也摸不到的准备,可是在张离却那一瞬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他的温度。甚至于,好像落在了他的怀抱里。

 

没有任何力气去思考,张离本能地开口,说了一句话。

 

“陈山,对不起。”

 

她耳边传来无数声大吼,每一声,都是在叫她的名字。

 

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一阵空茫袭来,张离完全失去了意识......

 

 

 

做出这样极端的选择,不是一朝一夕导致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人害的。

 

张离太坚韧,那些直接朝她自己落下的巨石,不可能摧毁她。可是如果这巨石砸向她的软肋,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些人说,因为她,陈山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因为她,陈裕就算一时不被开除,也是连做知青都没有资格的、没有任何希望的人;因为她,张稼年在学校里,永远都得不到任何机会......

 

真狠啊,那些人是真狠。撼动不了她的意志,就诛她的心。

 

他们的目的未必一定是把她逼上绝路,但是这样,的确只能让她选择绝路。

 

于是,在“最后”给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之后、在“最后”和他们一起看了一家人那些幸福的岁月之后、在“最后”交代了那么多她放不下心的事情之后,在“最后”和陈山跳一支舞之后,她这样去做了。

 

晏饭花盆下放着的两样东西,一份是她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一份是她留给陈山的信。

 

在离婚协议书上,她将自己说成是罪人,自愿承担一切的骂名,断绝和陈山的夫妻关系,也断绝和陈裕与张稼年的母子关系。唯一的恳求,是那些人真的可以放过他们父子三个,不再赶尽杀绝。

 

而那封信,因为怕被拿去查,张离没有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只是简单地交代了几句生活上的事情。比如,厚被子该拿出来晒了,比如,阳台上那个晾衣杆不太好用了,比如,陈裕不爱喝牛奶,张稼年不喜欢吃青菜,叫陈山都要多盯着。

 

在信的最后,引的是范晔的一句绝笔,也是当年在南京做地下工作时,遇到的那位命运跌宕的将领所引的。

 

“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

 

张离隐藏的心意,陈山又如何不明白。看见她靠着父母墓碑要自尽的时候,他什么都想得通了。

 

她那天晚上字字句句的不舍,都是和他们告别,而她的告别,都是为了他们。

 

范晔的绝笔,明明还有后半句。

 

“然平生行己任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二者拼在一起,才是无数无数无辜而不曾真的折腰的人,对那个时代的回应。

 

陈山跪在地上嘶吼、痛哭。他想撕碎全世界,可是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动手。

 

人间无情。

 

只是,这样的惨痛,到底还有天道不忍。老天爷最终,没有带走张离。

 

 

 

 

再睁开眼时,张离感觉头晕目眩的。只能费劲地喘气,一时之间,她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在哪,发生了什么。

 

在她从被子里伸出手的一瞬间,两只年轻的手握了上来。

 

儿子们的眼睛都肿得像桃子一样,还泛着几天不睡觉才会有的那种青紫。

 

“您怎么能做傻事!”

 

陈裕刚一开口,就开始流眼泪。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他越哭越凶,声音也越来越大,“您要是不在了,我也不活了!我是您生出来的,您到哪去,我就跟着去哪!!”

 

张稼年也跟着哭,哭得一抖一抖的,话都讲不出,垂下脑袋,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全部砸在张离纤细的胳膊上。

 

看着哭成一团的兄弟俩,张离心里疼得厉害。

 

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开口只有气音。

 

张稼年还是咬着嘴唇,一边哭一边和她说话。

 

“爸他们那天找到您还算及时,送到医院,折腾了好久,挂了许多瓶水,才算把您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了......差一点,差一点就......”

 

而少年没有说的那部分是,陈山抱着张离赶到医院的时候,他们因为所谓的,“成分”,根本就不肯救张离。

 

在那种时候,生气和怒斥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

 

陈山脱下自己的外衣,将身上那数不清的伤疤和子弹口展示给他们看。

 

他说,张离身上的伤口,丝毫不比他少。

 

曾保家卫国、赴汤蹈火的英雄,不该被这么对待。

 

良心终究还没有坏到那种程度,只是他们还是顾忌太多,不敢施以援手。最终,只妥协拿出器材。

 

万幸的是,除了一直跟着的余小晚,还有闻讯而来的朱和。他们联手,共同救回了张离。

 

朱和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终于要揭晓了。

 

 

 

 

张离“自杀未遂”的消息,引发了很大的震动。对于这件事,各方态度不一。

 

想要帮她的,当然是怒斥那帮人太过于狠毒,希望借此还张离一个清白。出身背景,不该一概而论,张氏家族的贡献,不该被抹杀;她曾在课堂上教授过的内容,更不该随意曲解和添油加醋。

 

而步步紧逼的,见他们罗织出的名目快要站不住脚,又把矛头转回当年和日本人不清不楚的问题上。

 

其实张离没有得罪过他们,只是那个时候的恶,或许不需要理由。

 

在那场至关重要的会上,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正是朱和。

 

他拿着一沓像是尘封了很久的文件,脚步决绝地走进会场。

 

在很多错愕的目光下,朱和说出了一件让他们更为错愕的事。

 

“我的父亲是日本人,我是中日混血,”他对着话筒,每个字都说的无比清晰,“他叫荒木英,是荒木惟的亲哥哥。”

 

朱和环视一圈,提高了音量。

 

“我!是荒木惟的亲侄子!”

 

太过于石破天惊,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反倒让朱和可以不被打扰地叙述。

 

荒木家族崇尚绝对的军国主义,从荒木惟的所作所为,可见一斑。除他之外,这个家族,还有无数无数的战犯。

 

只是,偏偏出了一个异类。这个异类,便是朱和的父亲,荒木英。

 

荒木英作为这一代的嫡长子,却半点家族的特质都不继承。他痛恨侵略,痛恨对无辜者的滥杀。在家族的聚会上,他直接对长辈的行为提出抗议。

 

结果当然也是没有悬念的的,他被说成是大逆不道,移出家谱,赶出家门。在荒木惟的心里,这样的兄长,自然也是奇耻大辱。

 

荒木英干脆与一切断绝,来了中国。他是学医的,在每天都有死伤的日子,他一心悬壶济世,救了无数抗日志士。

 

在这个过程中,荒木英曾和作为医学泰斗的张离爷爷有过几面之缘。后来,张离被郑文道营救,而为张离做手术、并且一直秘密治疗她的那个医生,就是荒木英。

 

而在同一时段,荒木惟在上海大开杀戒。

 

命运的线就这样长长地拉着,把所有人牵进来,谁也无法离开。

 

荒木英娶了一位中国女子,两人的独子,就是朱和,按照荒木家族的族谱,他的日本名叫做荒木一介。只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这个名字。

 

朱,是荒木英妻子的姓,和,是和平。

 

流着和荒木惟一样的血,荒木英却只希望和平,希望再无侵略和杀戮。

 

长年累月的操劳,让荒木英早早离世,但是他的精神和品格,却被同样学医的朱和继承。

 

而且,在荒木英的日记、后来荒木家族被审判的材料、以及荒木惟留下的种种罪证中,朱和知道了陈山和张离的存在。

 

又是命运牵起的线,陈山张离的儿子,成了作为荒木惟侄子的他的学生。

 

延续给下一代的绝不是仇恨,朱和坚信父亲崇尚和平是正确的。在如今这个丧心病狂的时代,他觉得更加有责任保护好陈裕。

 

只是,朱和也是人,他也有自己的软弱。在相信血统的年代,如果他拿出材料,那些可以证明陈山和张离与背叛无涉的材料,交代来龙去脉,无异于自爆。

 

再怎么不可同日而语,他也有日本人的血脉。他背后那个家族,太对不起中国。

 

等待朱和的,或许连体面的死,都很难。

 

犹豫了这么久,他最终还是站了出来。很难说是什么最终触发了他的义无反顾,或许是张离的选择,或许是他看见的、太多太多的悲剧,又或许是,父亲曾经百倍于他的勇气。

 

“我身上流着小鬼子的血,我不否认,可是我尚且有良知,知道谁是英雄,谁是小人。”

 

朱和指着台上那些耀武扬威的人,厉声斥责。

 

“可是!你们这些所谓的自己人,却对自己的英雄做出这样的事!你们根本就连鬼子都不如!”

 

“啪”地一下把材料扔在他们面前,朱和理了理领子,准备迎接所有的狂风暴雨。

 

这时,陈裕冲上了台,紧紧抱住他,像是要替他挡接下来会到来的东西。

 

朱和眉头顿时紧锁,低声训斥道,“这不是胡闹的时候!下去!”

 

“朱老师,你保护过我那么多次,”陈裕灼灼的眼神中,完全可以看见陈山和张离的影子,“现在,换我来保护你。”

 

两个青年的手握在一起,跨过无尽的仇恨、跨过无数的恩怨。

 

什么是敌人,什么是自己人。

 

或许,战胜黑暗的,唯有至善的人性。

 

在悲壮中,一切倒是没有发生。

 

朱和的身份太过特殊,荒木英对于中国的帮助也是明明白白的,那些窝里横的玩意儿,也不敢妄动。

 

一级一级汇报上去,最终呈递中央,由伍豪先生拍了板。

 

不准再对陈山和张离有任何加害,与此同时,也不准对朱和动手。

 

伍豪先生,终究是隐蔽战线的元勋。怎样的战士不该被冤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而朱和代表着的,是更为宏大的命题。两个血海深仇的民族,放不下仇恨,却不能否认,那些人性的光辉,确实存在。

 

 

 

 

 

在一系列戏剧性的转折中,风暴暂时平息。朱和还是在医学院教书。而陈裕,背着行囊,去做了知青,虽然无奈,但这终究是这一代人的生命的一部分。

 

依旧是有人施以援手,把本来被安排去荒漠的青年,送去了张离和陈山有很多旧交在的延安。

 

像是命运的轮回,他将去往曾承载父母所有希望的地方。在那里,他将失去,也将得到。

 

张稼年留在了陈山和张离身边,性情温和的他,将把哥哥的那份责任,一起扛起来。瘦弱的肩膀,也终将坚实。

 

 

 

至于陈山和张离,一时之间,比较微妙。

 

张离醒过来之后,紧接着就是朱和作证还他们清白,大风大浪之中,两个人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别的。

 

回归平静之后,才有些东西后知后觉地出现。

 

张离发现,陈山突然变得很沉默。更准确点说,他像躲着她一样,总是回避和她说话。

 

虽然有千万般的无奈,但是张离那样的做法,和她留下的那两样刀子一样的东西,给陈山的刺激还是太大了。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张离理解,但是日子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这天晚上,洗漱完毕,陈山又是一言不发地钻进了被子,背对张离。

 

上海的天越来越冷了,张离体寒,放在以往,都是陈山焐着。但是现在,陈山除了一声不吭地给她冲好热水袋,一时之间没有了别的举动。

 

张离默默看着他的背影,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陈山愣了一下,还是没回应。

 

“你打算,不要我了吗?”

 

一阵久久的沉默之后,陈山闷闷地回道,“不要恶人先告状,是你先要抛下我的。”

 

张离手没松,很平静地贴上他温暖的脊背。

 

“如果你是我,你又能怎么选择呢。”

 

很想吼出声,告诉她,如果是自己,怎么样都要一家人风雨同舟。一家人,谈什么牵连不牵连。

 

但陈山最终没有吼,因为他很清楚,这个道理,张离不是不知道。但她实在是太爱他们,爱到,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为他们考虑。

 

这几乎击穿了陈山最后的防线。他不可以忍受没有张离在的世界,无论怎么样,都不可以。更何况,她是要来为他牺牲。

 

心绪翻滚着,陈山抱紧胳膊,肌肉紧绷,依旧不吭声。

 

张离轻轻叹了口气,松开手,拉开被子,准备下床。

 

陈山立刻转了过来,“你干什么?”

 

“你面对我觉得这么别扭,也休息不好。我不打扰你了,我去阿裕床上睡。”

 

在张离要站起来的一瞬间,被陈山一把抱住了,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上。

 

“不许走。”

 

“你这就不讲道理了,”张离还是温柔,只是语气间有些不明显的调侃,“又嫌我,又不让我自己睡。”

 

明明是自己委屈,但却被她说的这么坏,陈山气不过,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咬了一下。

 

“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离扭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那你后悔吗?这辈子,做我的丈夫。”

 

陈山不闪不避地和她对视,没有任何犹豫,“不后悔。而且,下辈子,我还要娶你做我老婆。”

 

没等张离笑,陈山把她的身子转过来,紧紧抱住她,也就是抱住了自己最大的珍宝。

 

“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别再丢下我了。”

 

张离抱住他,郑重地说,“我答应你。”

 

短暂的犹豫之后,她问,“这次,会有后遗症吗?”

 

陈山把她抱得更紧,叹了口气。

 

“很难讲,但愿不要伤到脑子。”

 

张离皱了皱眉,想问更多,却又不想再引得他难过了。

 

“对不起。”

 

陈山松开她,等着她的下文。

 

“那份离婚协议书,我......”

 

“别说了,”陈山摇摇头,“我们不再说这个了。”

 

张离刚要表达什么,突然被他吻住了。短暂的间隙时,陈山怀着百般复杂的情绪,说道,“但领导要抛弃我,还是该罚。”

 

她哑然失笑,抱住了他的脖子,和他鼻尖碰鼻尖。

 

“你让我把话说完,再罚也不迟。”

 

“你说。”

 

张离捧着他的脸,极温柔,也极其坚定。

 

“我爱你。”

 

依旧是滚烫的泪,从陈山的眼眶里滑落。

 

他把张离的名字唤了很多遍,然后,无数次地回应那三个字。

 

我爱你。

 

 

前路还很漫长,前路也仍然充满无奈。

 

然而,世事虽然多疾,唯有爱和至高的人性,是不变的解药。

 

 

【全文完】


(后篇:杨柳  )



写在最后:

我知道,于很多人而言,也对于我自己来说,这个年代,是最不愿意山离去面对的。不管了解几何,我们都知道,那是无数惨烈织就的年岁。


但我依旧希望,山离能够迎来奇迹,闯过这一关,即使,他们注定要失去很多。


“人间乐,聚和散无休上演,

   此生一曲终了随西风,

   送我归家园。”


以及,朱和这个人物,也希望在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探讨一些人性的可能性。从真实的历史来说,那个时候,的确存在坚定的反战人士。


我依旧相信人性,至高的人性,至善的人性。


以及的以及,一笔带过的谢教授,指的是谢希德教授。她在度过无数的磨难之后,最终成为复旦大学117年校史上,唯一一位女校长。也就是在她的任期内,复旦完成了重大的腾飞和超越。


想引用冯骥才先生的一句话,来对此阐释,也对山离的爱情进行阐释。


“那个年头毁灭不了的,都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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