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瓦的猫头鹰

希望灵魂干燥

【山离】春华(中)

中篇3w+,略长orz



“如果有机会提前了解了你们要面对的人生,

   不知你们是否,还会有勇气前来?”

                                   ——《无问西东》



张离尾椎骨的伤养了大半个月,虽然还没痊愈,但总算是缓过劲了。

 

陈山一边照顾她,一边也找到了新的工作。工作节奏没有以前那么丧心病狂,当然了,工资暂时也就不如从前高。

 

对于陈山来说,多点时间陪亲人和爱人,比什么都重要。

 

虽然那天晚上冲动求婚被张离拒绝,但陈山也没觉得尴尬或是不自在,对她一如既往的无微不至。

 

张离不是木头,她当然能感觉到这份浓烈的爱。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中,她对于陈山的信任感和依赖感越来越强。

 

她心里始终在斗争,是否可以鼓起勇气,和他一起走入婚姻。

 

这天晚上,洗漱完,陈山一骨碌钻进地铺,舒舒服服地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陈山。”

 

“诶,怎么啦?”

 

张离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他们要回国了。”

 

“这么突然!”陈山一下子坐起来,莫名有些紧张,“刚刚跟你说的吗?”

 

“早上就打电话给我了,说订了下下周的票。”

 

听得出张离情绪不高,陈山穿上拖鞋,两步走到床边坐下,摸了摸她的头,“他们肯定是听你说受伤了担心,回来看看你。”

 

“那你是不了解他们,”张离往他跟前挪了挪,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他宽厚的手掌,“我从小到大又不是没受过伤、没生过病,也没见他们哪次特地跑回来。”

 

微微地沉默了一下,她抬头看向陈山。

 

“他们应该是冲你来的。”

 

“什么什么?谁?我?”陈山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顿时方寸大乱,“我,我......”

 

“那天他们非要跟我视频,我没留神,把摄像头转方向了,正好对着地铺。他们问谁跟我一起住,我就干脆告诉他们我跟你谈恋爱了。”

 

和陈山在一起的事情,张离始终没跟父母说。不是刻意隐瞒,而是觉得根本没必要。这是她自己的事,她不需要跟从来不在她生活里出现的人交代。

 

陈山心里一直在忐忑,担心张离叱咤风云的父母会看不上自己。本想着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才需要面对他们,可是这一天竟然提前就来了。

 

“你不用在乎他们怎么想,”大概能猜出他的心思,张离靠他靠得更近些,最后干脆把脑袋枕在他的大腿上,“真的,别想太多。”

 

“我不能不在乎呀,”陈山叹了口气,用手梳着她又长了许多的头发,“那可是我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要是对我不满意,以后不肯让你嫁给我,怎么办?”

 

“关他们什么事!”

 

这句话一下子让张离恼了起来,下意识手撑着床铺要坐起来,结果牵动还没好全的伤处,疼得眉头紧锁,重重地栽回陈山的身上。

 

“当心!”陈山吓了一跳,赶紧扶着她,慢慢坐起来,拿垫子给她垫着腰,“慢点,二次伤不得了。”

 

张离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神情极为严肃,“没有人可以决定我嫁给谁、不嫁给谁,更何况他们从来没管过我,哪来的资格指手画脚?”

 

说着,她张开双臂,陈山会意地往前坐了坐,抱住她,让两个人之间的空间距离瞬间化为零。

 

“你再给我一些时间考虑,如果我真的能...”

 

张离深呼吸了一下,在心里一遍遍措辞,才慎重地继续往下说。

 

“如果我真的能...能坚定一些,我就和你结婚。”

 

陈山对这句话并不意外,隔着睡衣,他轻轻拍着张离的背说,“就像我那天跟你说的,我会一直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

 

他的温柔融在他的心跳声里,让张离有点鼻子酸酸的。

 

“那我要是,一直迈不出那一步,不就耽误你了吗......”

 

陈山思考了一下,很严肃地点点头,“嗯..被人耽误,是挺亏的。”

 

张离本来抱着他的肩膀,听到这话,有些落寞地把手松开了,垂在他的腰间。

 

陈山也松开她,转而捧住她的脸,和她鼻尖蹭鼻尖,“不过,如果这个人是你,怎么吃亏我都高兴。”

 

话音刚落,陈山就偏过头,深深地吻了下去。跟着他闭上眼睛的刹那,一滴滚烫的眼泪从张离的眼角滑落。

 

张离自己其实明白,和陈山结婚,会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唯一让她犹豫的,无非就是那份抽象的勇气。而如何真实地触碰到它,张离不知道会发生在未来的哪个节点。

 

他说会一直等她,这让她感动,不可避免的,也感到惶恐。

 

感受到她有些游离,陈山扶着她后脑勺的手力道大了些,与此同时,也让这个吻更加深切,更加绵长。

 

横竖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索性不再分心。张离紧紧搂住陈山的脖子,和他纯粹地耳鬓厮磨,完完全全沉醉在这一刻的缱绻中......

 

 

 

在张离父母回上海的前几天,陈山陪着张离去复查,怕拍片子什么的不方便,陈夏也请了个假跟着。

 

“愈合情况挺好的,基本上是恢复了,”医生手里拿着片子,推了推瓶底厚的眼镜,“不过短期内还是不要剧烈运动,多休息。”

 

张离点了点头,“谢谢您。”

 

又听医生交代了几句,陈山刚准备扶着张离站起来,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大夫,她这次的伤会不会影响她以后生孩子?我的意思是,如果生的时候顺产,她能吃得消吗?”

 

张离听了这话一愣,下意识推了推他的手。

 

“不会,别担心,”医生当然不会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奇怪,很自然地回答道,“只要完全恢复好,不影响。”

 

“好的,好的,谢谢您!”

 

陈山没注意张离的不自在,只顾自己松了口气,牵着她走出了诊室。

 

刚一走出门,张离就轻轻甩开了他的手,转而和等在外面的陈夏说话。

 

“怎么了这是...”

 

陈山没觉得刚刚哪句话有问题,站在原地不解地挠了挠头,看她们往电梯口走了,赶紧抬腿跟上。

 

今天已经说好要一起去陈山家吃午饭,说起来是庆祝张离康复,实际上也算是正式的见父母了。

 

坐在饭桌上,虽然不是和陈山的父母第一次见面,但张离还是很紧张,手心直冒汗,拿筷子的手都有些不稳。

 

看出张离的局促,陈山妈妈笑着摸摸她的肩膀,“我问了阿山你的口味,但我和叔叔的厨艺可能比不上他。看上哪个夹哪个,随便尝尝。”

 

“好,谢谢阿姨。”

 

陈夏站起来去厨房拿饮料,陈山赶紧跟过去,弄了一大盆热水,把其中一盒葡萄汁放进去热着。

 

“怎么?”

 

“她生理期。”

 

陈夏忍不住笑,怕张离听见觉得尴尬,也就没多调侃他什么。

 

因为了解情况,陈山父母没有问张离任何关于父母的事情,出于对孩子隐私的一贯尊重,也没有多问他们俩接下来的打算,聊的内容都是些开心逗趣的事,再加上陈山和陈夏一如既往地斗嘴,父母也不阻拦,还一起开玩笑,张离也就跟着慢慢放松下来。

 

这种家庭氛围,她从来没经历过,可她真的特别喜欢这种温情和温暖。

 

吃完饭,张离主动提出要洗碗,自然被拦了下来。

 

“上周是我洗的,这周轮到山爸了,”陈山妈妈从果盘里拿了一个橘子给张离,笑道,“下周是小夏,再下周就是阿山,我们家一直这样,轮换着来。”

 

“谢谢阿姨,”张离也笑着附和,“这样蛮好,公平。”

 

陈山帮父亲把桌上的碗筷收进洗碗池后,回到客厅,在张离旁边坐下。

 

“妈,我今天问过医生了,医生讲张离这次受的伤不影响以后顺产。”

 

张离看了他一眼,努力想管理好表情,但是陈山妈妈细心,看出来她明显有些尴尬,赶紧打圆场,“想那么多干什么,累不累,”

 

今天情商有些掉线的陈山,此刻终于察觉到张离情绪不对了。

 

“就是,就是今天复查,正好问问医生,”陈山挠了挠头,有些费解地说,“未雨绸缪嘛。”

 

张离剥橘子的手顿了一下,没吭声。

 

见儿子大有越描越黑的意思,母亲赶紧把话题转开了。

 

“哎对了!小离,来来来,我给你看我养的那风信子,长得特别好。”

 

“好。”

 

看着张离的背影,陈山觉得有些莫名。

 

从张离现在的态度来看,不是不想和他结婚,而只是需要时间去做好心理准备,所以陈山对结果还是很自信的。

 

在他的观念里,结婚之后的下一步理所当然是要孩子。他知道剖腹产比顺产伤身子,所以关心尾椎骨骨折会不会影响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就惹了她。

 

又和陈山妈妈聊了一会儿,张离就准备告辞,和陈夏一起回研究所了。

 

“我送你们吧。”

 

“没事儿,”陈夏边换鞋边说,“我开车带离姐,你别操心了。”

 

门关上之后,陈山妈妈和陈山谈了起来。

 

“你如果想问,那你就悄悄问医生一句,你怎么能当着小离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说?”

 

“我怎么了啊?”陈山本来就有些气闷,此刻张离不在,他也不需要控制什么,“我从始至终都在为她的身体考虑。”

 

“你是真不懂问题的关键在哪,还是装傻,”母亲恨铁不成钢地在儿子脑袋上拍了一下,“要不要孩子不是你说了算,是小离说了算,晓得伐?”

 

“什么意思......”

 

“我问你,到时候是怀是你生吗?这么一句赶一句的。”

 

陈山总算有点回过味了,“妈,张离是不是觉得我给她压力了?”

 

“不然呢,”母亲脸上是罕见的严肃,“生孩子看上去是夫妻俩共同的事情,其实绝大部分的负担都在女人身上,更不用说小离本身就对家庭生活有恐惧心理,你必须完全尊重她的意愿,听懂了伐?”

 

陈山半天没说话,看着很懊恼。

 

母亲叹了口气,道出了心里更深的担忧。

 

“阿山,先不说孩子不孩子,结婚这件事,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母亲摆摆手,示意他别急。

 

“阿山,我非常喜欢小离,知书达理,而且正气。但是你要清楚,你们俩的家庭条件,一个天上一个地上,说句难听的,门不当户不对。过日子不比谈恋爱,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了,这样的悬殊,我和爸爸都很担心。”

 

陈山眉头紧锁,刚要反驳,母亲指着桌上张离买的礼物。

 

“远的不说,你看小离带来的东西,那个价位对她来说很正常,但是对我们来说就是奢侈了。你们如果要结婚,你肯定要去见你岳父岳母,我问问你,你怎么处理送东西这件事?如果差距很大,你自己也觉得心里别扭吧?”

 

“我......”

 

母亲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的大腿,“小离本身就和她父母关系紧张,她又爱你,肯定会让你别在意这些事。可是孩子,你不能真的不当回事呀,作为女婿要尽的礼数,一样都不能缺,缺了就是你自己没有家教,听得懂伐?”

 

陈山知道母亲说的话都是肺腑之言,他自己也不傻,不是不明白这些事。那天晚上,张离随口就能答应给他送那个五位数的音箱,如果真的结婚了,这样的参差一定会一次又一次显露出来。

 

可是,他不可能因为这样的“现实”,就放弃对张离的爱。

 

“我和爸爸没有要干涉你婚姻大事的意思,但我们作为父母,也要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你。总之,我们希望你再考虑......”

 

“我不管!”陈山着急地打断了母亲的话,“我这辈子就认定她了!我陈山,非张离不娶!”

 

一直在听他们对话的父亲,走过来,安抚地拍拍儿子的肩膀。

 

“好好好,阿山,你别生气,”父亲在心里叹气,但还是选择支持他,“你就按照你的心意来,我和妈妈还是做你的后盾。”

 

母亲眉头紧锁,提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你现在才工作没几年,手里没什么存款,主要还是要靠我们。我跟爸爸早就跟你们讲好了,家里的财产,你和小夏一人一半。所以我们能做到的极限,是给你把婚房的首付付掉,然后一起还贷款。如果地段太好,可能首付都保证不了。可是,可是小离家的条件,直接付个全款可能都是不在话下的。咱们实在是比不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自责地摇了摇头,“哎......”

 

陈山的头低得更厉害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些话。

 

无论怎样呼吁平等,男方在买房的行为中占主导以维护尊严这样的男本位社会观念,就是根深蒂固。张离父母如果真的不在意,也不会从心里看不上他,那可以说是观念进步,但如果陈山家根本做不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行了行了,先别说这么多了,”父亲摸摸儿子的头,“咱俩下午去打球怎么样?我最近苦练投篮,你帮老爸指导指导。”

 

“没心情,不去。”

 

陈山闷闷不乐地站起来,径直回房间去了。

 

听着门关上的声音,父母也很无奈,相顾无言。

 

他们何尝不希望儿子幸福呢,只是他和张离都还年轻,不明白阶级不对等的巨大隐患。

 

 

 

在研究所忙完资料整理的事,张离约陈山出来吃晚饭,想顺便跟他谈谈自己的想法。

 

见了面,张离有些意外地发现,陈山的情绪也不高。

 

点完菜,张离先开了口,“怎么心情不好?”

 

陈山也要面子,对经济上的那些担忧和窘迫说不出口,于是随便搪塞了过去,主动说起了孩子的事情。

 

“今天是我不对,”他耷拉着脑袋,眼神空空地落在桌上的二维码上,“如果你愿意和我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我尊重你的意见。要是你干脆就不想生,我也听你的。”

 

张离一愣,对他语气中的沮丧感到十分不解。

 

“我知道你喜欢孩子,”她握紧他的手,轻声道,“其实要说多排斥,也谈不上。我就是,我就是,跟结婚一样,我对自己没有信心......而且,而且,我也的确有点害怕生育损伤那些事...”

 

“嗯,”陈山点点头,回握住她的手,“不管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菜陆陆续续上来,陈山先盛了一碗热汤,递给张离。

 

“他们俩后天中午到,说晚上想和我们吃顿饭,”张离喝了一口,抬头对陈山说,“你时间方便吗?”

 

该来的总会来,陈山真心想娶张离,就不可能躲过这件事。无论如何清楚现实的困难,他都必须硬着头皮上。

 

“方便的,”陈山答应下来,给她夹了一筷子牛肉,“我明天去买东西。”

 

张离没多想,顺口说,“你不用带什么。”

 

陈山筷子一顿,“第一次见你爸妈就空着手去,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啊...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用操心了,我能办好的,”陈山不再多说,催促道,“赶紧吃吧,一会儿冷了。”

 

吃完饭,陈山照例把张离送到她家楼下。因为张离已经完全恢复生活自理能力了,陈山前两天也就搬回家去了。

 

虽然,多少有点舍不得。

 

“抱抱,”张离见陈山还是情绪不高,便伸出手,难得跟他撒个娇,“这会儿没人,亲一个也行。”

 

陈山牢牢地抱住她,埋首在她的颈窝,无声地叹了口气,抬头亲亲她的耳朵。

 

“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睡。我给你在冰箱里放了好些吃的,早一些起来热着吃,别在外面瞎对付。”

 

“知道啦,”张离笑着拍拍他的胳膊,转身准备上楼,“你路上也小心。”

 

“嗯,晚安。”

 

陈山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估摸着她大概进家门了,才思虑重重地离开。

 

 

 

见面的日子如期而至。

 

地点是张离父母定的,是外滩的一家高档餐厅,陈山从没去过,但是听说过它的价位。

 

走在安静而奢华的走廊上,拎着东西的陈山,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张离挽着他的胳膊,心情是不一样的复杂。

 

推开门走进包厢,陈山和张离和端坐在桌前的两个人正对上眼神。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是陈山。这是我给你们带的一点礼物,希望你们喜欢。”

 

陈山走过去,毕恭毕敬地说出了在心里排练了无数次的自我介绍。

 

“小陈,你好,”张离爸爸站起来,和陈山握了握手,“很高兴见到你。来,快坐下。”

 

他看了一眼陈山手里的东西,很礼貌地接过来,得体地表达了感谢。

 

张离妈妈笑着对陈山说,“囡囡之前把你的照片发给我们看过,我当时就跟她爸爸说,这个小伙子蛮灵的。今天见到你,比照片还帅啊。”

 

“谢谢阿姨,您过奖了。”

 

陈山双手搭在膝盖上,紧张地不知道该不该握在一起。

 

从进来到现在好半天了,张离一个字都没说过,从来彬彬有礼的她,甚至都没有称呼父母一句。

 

“囡囡,”父亲看向女儿,主动搭话,“尾巴骨不疼了吧?”

 

张离喝了一口红酒,回应听着不咸不淡的,“好了还疼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还是要当心一点,伤筋动骨好得慢。”

 

张离没再接话,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小陈,听囡囡讲,你是搞IT的,”毫不意外地在女儿这里碰了钉子,张离爸爸转向陈山,“具体是哪方面的?”

 

“我之前在算法岗,”陈山坐直了身子,很坦诚地说,“但是精神压力太大了,累得有点吃不消,就转成开发岗了。”

 

张离爸爸听了,顿了顿。对计算机这一块很了解,他很清楚其中的区别,尤其是薪资。

 

父亲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状似无意地说,“年轻的时候不累,什么时候累呢。”

 

一下子听出其中的深意,陈山有些慌了,刚准备解释,张离就先开口了。

 

“他这么做我很支持,身体健康是第一位的。”

 

“那小陈,”张离妈妈接过话茬,“你对的职业规划是怎样的?比如,未来五年、十年,要取得怎样的成绩,可以听听你的想法吗?”

 

陈山大脑一片空白,一直是把眼前事做好的他,从来没想过五年十年这种遥远的时间点,在他看来很没有必要。

 

况且,在他的人生理念里,本来就有点崇尚得过且过,没那么多了不起的目标。

 

这些话肯定不能直说,他此刻面对的,是一对可以在把女儿独自“丢下”去拼事业的工作狂父母。

 

但是陈山嗫嚅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清晰完整的版本。

 

张离父母交换了一下眼神,虽然神色如常,但是陈山不傻,那种不满意他能感觉到。

 

“行了,他又不是你们的员工,”张离当然看不下去陈山这样被为难,开口制止,“快吃饭吧,我都饿了。”

 

面对桌上精致到堪比艺术品的菜品,陈山握着筷子,有点不知所措。

 

“你尝尝这个,”张离主动给他夹了一块肉,“特别好吃。”

 

陈山嗯了一声,慢慢地塞进嘴里,努力保持着斯文。

 

“小陈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爸爸是工程师,妈妈是中学老师,”陈山觉得背上已经全是汗了,而且不断地在往外冒,“我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和张离是同事。”

 

张离爸爸轻轻地点点头,“噢,蛮好。”

 

饭吃到一半,张离妈妈接到了一个生意伙伴打来的电话,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出门去接了。

 

“小陈,”张离爸爸沉吟了一下,很直接地问道,“囡囡有想和你结婚的意思,你的想法是?”

 

“叔叔,”陈山放下筷子,还是有些惶恐,但是关乎张离,他逼着自己底气足一点,“我非常爱张离,我想成为她的丈夫。请您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爱护她的,支持她做所有想做的事。”

 

张离爸爸没有立刻接话,而是静静地吃了一口菜。

 

“如果结婚了,”父亲抬头看着女儿,又转向这个想做女婿的小伙子,“你们准备住哪?”

 

陈山的心里一紧,这就到房子的事情了。但是,下一句话,他是没想到的。

 

“如果真的想好了要结,你们挑地段,我来给你们买房子。”

 

张离爸爸甚至没有问陈山一句,他家里有没有准备婚房。

 

就算平时再大大咧咧,陈山此时此刻,也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轻视感。而这种由经济水平决定的轻视,他无可奈何。

 

陈山觉得,张离爸爸这么说,不是认可了他,然后为他们的未来打算,在他看来,只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张离虽然平时非常通透,但是因为早就习惯了父亲财大气粗的做派,再加上对这种谈婚论嫁的人情世故没那么敏感,所以她觉得父亲的做法没什么不妥的。

 

“反正你就是个ATM提款机呗,”张离又喝了一口红酒,语气里不无讥讽,“你放心,肯定让你出出血。”

 

“丫头诶,”面对女儿话里话外的刺,做父亲的毫不介意,“我和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宝贝,赚的每一分钱都是你的。”

 

这套说辞,张离从小听到大。虽然他们确实是这么做的,但是那种代价,她不想再多去揭开然后自伤。

 

她没理父亲,一言不发地吃起了菜。陈山在旁边坐着,心里怎么都回不过味。

 

一顿饭终于吃完,张离拉着陈山,和他们道了个别,便离开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陈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浑身上下哪哪都难受。

 

张离感觉到他有点不开心,但也并不完全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

 

“要不我们再去吃个烧烤?我看你刚才吃得不多。”

 

“张离,”陈山拉住她,停下了脚步,“你觉得,我配得上你吗?”

 

“你说什么呢?”

 

“我们可能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陈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家的钱,我和我爸妈,还有小夏,加起来,赚十辈子都赚不到。”

 

在夜晚的路灯下,张离看着他,一瞬间,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们有钱是他们的事,我不在乎。和他们比起来,你们家才是正常的家庭,和和睦睦的,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吗?”

 

张离靠他靠得近了些,用力抱住他的腰,“你不要为这些事有压力,真的,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我从没这么想过你。”

 

心里的委屈和憋屈一起涌上来,让陈山有点鼻子发酸。他回抱住她,万般珍惜地吻了一下她的侧脸。

 

抱了一会儿,张离松开他,拉紧他的手,“走走走,我们去吃烧烤。”

 

陈山吸了一下鼻子,闷闷地说,“我想吃鸡翅,还有掌中宝。”

 

“好,”张离轻轻捏了捏他的脸,笑得都有些宠溺,“陈山小朋友想吃几串就买几串。”

 

 

 

做事一贯雷厉风行的父母,在这次见面的没两天之后,就把张离单独喊回了家。

 

“我们不同意你嫁给陈山。”

 

听见这话,张离表情没什么变化,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等他们的下文。

 

“囡囡,”父亲推了一下眼镜,琢磨着怎么说能让她不那么反感,“他出身小门小户,从他送的东西来看,资产肯定是很有限的,但这倒不是很要紧,房子车子爸爸都可以给你们买,以后也能保障你的生活质量始终不降低。”

 

稍微顿了顿,他继续说道,“问题的关键在于,他胸无大志。你看那天,我们问他对未来的职业规划,他一看就是从没考虑过,吭哧半天讲不出一个字。选择这样没有追求的人做你的丈夫,我认为是很不明智的选择。”

 

“是啊,”母亲往张离跟前坐了坐,把手搭在她的腿上,“你们现在浓情蜜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可真的过起日子来,麻烦大着呢。”

 

犹豫了一下,母亲尝试着握紧她的手。

 

“囡囡啊,我和爸爸这次回来,是做了两手打算的。如果考察陈山之后觉得他合格,那我们可以着手给你们准备婚事,但如果不合格,你也快三十岁了,是该考虑人生大事了,我们也为你看好了一个人选,钱时英。时英一直在华尔街工作,前途远大,你们本身就是同学,我们两家也知根知底,如果你们...”

 

张离一把抽出自己的手,直接站了起来,“我说呢,你们大发慈悲地跑回来看我,果然是没安好心。”

 

父亲也一下子站了起来,严肃起来,“离离!你怎么和爸爸妈妈说话呢!”

 

母亲向来强势,此刻更不例外,“你当年选专业执意不肯听我们的,我们替你提前赚足,也就算了。可结婚不一样,若是选错了人,会毁了你的!”

 

“没错,叫我说,陈山根本配不上你!”

 

父母看不起陈山的态度本就已经激怒了张离,“配不上”这几个字又让张离想起陈山那天晚上的沮丧和失落,让她觉得无比心疼。

 

“说够了没有!”张离的声音提高了好几度,“陈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倒是你们,这么多年,什么时候真的关心过我、爱护过我?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我的父母到底是你们,还是那些冰冷的钞票!”

 

话不投机半句多,张离拿起包,径直就往门口走。

 

父亲追过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强压住内心的火气,“离离,时英这孩子我们好好考察过了,上进、正派,绝对是个好人选,你不要一时被冲昏了头,把一辈子搭进去!爷爷如果还在的话......”

 

“不准提爷爷!”张离的情绪瞬间更加激烈,“你根本就没资格提他!”

 

“好好,不提,不提。囡囡,我们不会害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你好,”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从小到大,爸爸都想给你最好的。婚姻这种大事,又怎么可能不操心呢?等你婚礼的时候,爸爸还要牵着你,把你的手交给你的丈夫,如果是陈山这样的,你让爸爸怎么放得下心?”

 

“你放心,”张离挣开父亲的手,言语间没有半分退让,“一定不劳驾你。”

 

说罢,她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母亲想要跟着追出去,被父亲拉住了。两个人慢慢在沙发上坐下,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走到院子门口,张离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这座奢华的别墅,心里只觉得厌恶和痛恨。

 

爷爷去世之后,她从老屋搬回了这个名义上称为“家”的地方,生活起居有保姆照顾,出来进去有保镖跟着,想买什么、想吃什么,从来都不受限制。但是,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至于她想要的是什么,从前只是一些抽象的名词,比如呵护、理解、陪伴......还有,爱。

 

遇到陈山之后,这些抽象的概念一个接一个落到了她的身边,真真切切地包裹住她,那种感觉不能说是在寒冷的冬天穿上了棉衣,而应该形容为,把小心捂着的伤口打开,将良药撒上去,虽然有些疼,但她清楚,这是走向痊愈的过程。

 

还有陈山的家庭。他在一个充满爱与温暖的家里长大。他一遍遍地告诉她,他们也可以组成同样幸福的家。他们是彼此守护的夫妻,甚至可能还会有可爱的孩子,那些已经过去的伤痛,终有一天,会随风而散。

 

而这些,是张离的父母根本就不屑一顾的。在他们的世界里,金钱、权势、社会地位,还有能够给彼此带来的利益和资源,才是重要的。只因感情就去选择,根本就是不计后果的赌博,实在是愚蠢透顶。

 

坐在驾驶座上,张离迟迟没有发动车子。在这个鸡飞狗跳的午后,外面的阳光也没有很灿烂,温度也就那样,一切都表露着,这只是俗世中不值一提的一天。

 

可就是在这一天,张离打算为自己的犹豫画上句点,做出选择。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深呼吸了一下,拨通了陈山的电话。

 

 

 

此刻的陈山,正在公司里忙着。这几天有个很重要的项目,他和同事都在加班加点地赶。

 

小组里新来了一个成员,叫做千田英子,之前一直在日本的分公司。因为刚调过来,对总部这里不是很了解,所以领导安排和她年龄相仿的陈山来带一带。

 

“陈山君,你帮我看一看,这里为什么一直显示出错?”

 

千田英子的中文说得有些蹩脚,但沟通起来也还好,陈山能听懂。对这个称呼,陈山一开始觉得怪怪的,但想到那些抗日剧里日本人都这么说话,便没想太多。

 

“可能是因为软件不兼容,”陈山站起来,走到她的工位,三下五除二地敲了一通键盘,“这下你再试试。”

 

千田英子重新弄了一下,果然没问题了。

 

“哇,陈山君,你好厉害!”

 

陈山谦虚地笑了笑,千田还想和他多说点什么,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掏出来一看,是张离打来的。

 

千田英子的观察力很敏锐,一眼瞄到来电显示上特别设置的照片。是个非常端庄的姑娘。

 

望着他急匆匆去外面接的背影,千田判断,大概是他的恋人吧。

 

一瞬间,千田英子的脸上浮起了不可捉摸的笑意。

 

小跑着到天台上,陈山赶紧把电话接起来。

 

“喂,张离,怎么啦?...你说什么?!”

 

陈山望着远处的黄浦江,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自己肯定是在梦里。

 

张离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我说,我们去领证吧,越快越好。”

 

“我...不是,张离,你怎么...”陈山挠了挠头,在喜悦慢慢涌上心头的同时,一种深深的费解和担忧也缠绕其间,“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张离不打算多说,低下头揪了揪衣摆,“你就回答我,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

 

“愿意愿意,我当然愿意!”陈山顾不上多想,一口答应下来,“你晓得的,这是我目前最大的人生目标。”

 

“那不就行了,”张离看了一眼日历,很淡定地说,“今天周五,明后天不上班...那就下周吧,下周一早上,我们去民政局领证。”

 

陈山握着手机,慢慢咧开嘴角,幅度越来越大,几乎要咧到耳根了。

 

听见他答应了“好”,张离刚准备说拜拜,就听见他高兴得有些发颤的声音。

 

“张离,我不是在做梦吧?你真的...真的同意嫁给我了?”

 

“真的,而且,”张离的语调很平静,嘴角也微微上扬,“我爱你,特别爱你。”

 

如果不是还顾及着同事能从里面的玻璃看见自己,陈山真的恨不得在天台上连翻好几个跟头。

 

这真的叫做,幸福来得太突然。

 

他掐着自己的虎口让自己平静些,将自己的满腔的爱意都融进此时此刻的告白,“我也爱你。”

 

张离忍不住笑,换了只手拿手机,“那,到时候见。”

 

“好。”

 

这两天陈山忙,张离也忙,所以顾不上见面。陈山一琢磨,有这个空当也好,他正好去把早就看好的求婚戒指买回来。

 

虽然一切来得有点快,但是该有的仪式感,绝对不能少。

 

陈山哼着小曲回到办公室,心情大好地打开电脑,觉得屏幕上那些代码顺眼了不少,甚至还有点可爱。

 

不远处的千田英子一直注视着他,但陈山压根儿没注意。

 

 

 

周一的一大早,陈山就开车到了张离家楼下。

 

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陈山左手捧着一大束还挂着水珠的粉玫瑰,有些紧张地敲了敲门。

 

“来了。”

 

已经全部收拾好了的张离拉开门,瞬间被他怀里的花吸引去了目光,“哇!好漂亮啊!”

 

陈山走进来,换上拖鞋,跟着她走进客厅,把花交给她。

 

稍微整理了一下衣领,陈山慢慢地单膝下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丝绒盒。然后,轻轻扳开,露出一枚闪亮的戒指。

 

“世界上最美丽的张离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每个字,都说得无比郑重。

 

这个早上的阳光闯进他的眼眸,把里面的每一寸深情与爱意都点亮、点燃。

 

张离伸出手,没有半点犹豫,用力地点点头。

 

“我愿意。”

 

说着,她把陈山拉起来,将那束玫瑰小心地放在桌上,转身对他张开双臂。

 

一起打开的,还有那道封闭了太多年的心门。

 

没有再说更多的甜言蜜语,两人将对未来的盼望,都融进这个安静的拥抱里。

 

抱了好大一会儿,谁都没舍得先松手。

 

“婚礼想怎么办?”陈山顺着她的头发,动作无比轻柔,“这几天就去给你看婚纱吧?”

 

张离搂着他的腰,摇了摇头,“我不想办婚礼。”

 

“什么?”陈山松开她,感到非常意外,“不办婚礼?”

 

“我们去旅行结婚吧,”张离不想跟陈山提父母那些触霉头的话,所以换了个理由,“办婚礼好麻烦,想想都累。”

 

“可是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不办的话,不会遗憾吗?”

 

陈山毕竟观念传统一些,总觉得婚礼是不可或缺的。

 

张离搂住他的脖子,有些撒娇的意味,“我真的不想要婚礼,你就听我的,好不好?”

 

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睛,陈山当然说不出一个不字,但是他一想到压迫感十足的岳父岳母,瞬间又觉得没有任何底气。

 

如果不办婚礼,他们会不会更不满意他?

 

“我听你的,听你的。可...可是你爸妈......”

 

张离慢慢松手,毫不在意地甩甩头,“没事,我都和他们说过了。”

 

看陈山还是有些面露难色,张离再一次抱紧他,颇为霸气地吻住他,启开他的牙关,胡搅蛮缠一通之后,才松开他。

 

她蹭了蹭他的鼻尖,声音里满是自信,“什么也别担心,有我在。”

 

陈山点点头,揽住她的腰,低下头,两个人又亲了好一会儿。

 

腻歪半天,看时间差不多了,张离回房间补了个妆,就拉着他出发了。

 

 

 

在民政局办手续的过程很顺利,工作人员在给两本结婚证敲章的时候,真诚地表达了祝福。

 

“祝二位百年好合。”

 

手牵着手走出大门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默契地一笑。

 

“走吧,陈先生,带你去个地方。”

 

陈山握紧她的手,飞快地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笑得很开心,“听陈太太的。”

 

其实他也猜到了,张离带他去的地方,是墓园。

 

站在张离爷爷的墓前,两个人对着墓碑,深深地鞠躬。

 

“爷爷,我嫁人啦。他叫陈山,耳东陈,山河的山,”张离一边摆放糕点,一边念叨,“这些都是他给您买的,怎么样,还不错吧?”

 

照片上的老人戴着黑框眼镜,老知识分子的儒雅气质扑面而来。

 

“爷爷,”陈山跟张离一起蹲下,揽着她的肩膀,很认真地说,“我会一辈子对张离好的,我同您发誓,如果有半点对不起她,天打雷劈。”

 

张离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别瞎讲。”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结婚证,在碑前晃了晃,又很小心地把内页展开。

 

“当当当当,刚拿到的结婚证!可不是哄您开心啊。呐,这里盖着章呢,就这儿,您看您看,大红章噢!”

 

陈山默默地看着她,想起她那天和父母说话时的冷冰冰,和此刻小女孩一般的雀跃,两相对比,让他觉得心酸不已。

 

她的确拥有很多常人没有的东西,但是,她也失去了更多常人唾手可得的珍贵。

 

“您要是觉得开心,今晚来我梦里和我说说话呗,”张离慢慢放下手,对着照片嘟囔道,“我好久好久没梦到您了,都快...都快记不得您的声音了......”

 

听她的声音里明显带上了哭腔,陈山扶着她站起来,抱住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下一下地轻拍着。

 

在墓碑上镶着的那张小小的照片上,祖父还是那么慈爱地笑着,静静地注视着孙女和孙女婿。

 

 

 

知道他们正式领了证,陈山父母虽然还是没法全然放下担忧,但总归,还是为他们俩感到高兴。按照习俗,更多的是出于欢喜,陈山妈妈给张离买了好些珠宝,还有一大堆别的。

 

张离父母这边,因为明白女儿本来和他们隔阂就很深,如今她心意已决,担心如果强行阻拦,只会加深这份怨恨。在提出一个条件之后,就像同意她当年学考古一样,也就退让了。

 

至于这个条件具体是什么,张离没说,陈山也就没多问,更没多想。

 

两家父母正式见了面,一顿饭吃下来,倒也算是和谐。

 

陈山觉得有些奇怪的是,上一次还理所当然地要对房子大包大揽的岳父,今天倒是没那么高姿态了,在和他的父母商量过之后,决定两家都出,算是一起尽了为人父母的心意。

 

彩礼的事情,双方也没有什么分歧,很快达成了共识。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包括尊重张离的意愿,不办婚礼,让他们去旅行结婚。

 

虽然,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张离爸爸的脸色明显有些难看。

 

很大程度上,张离就是因为不想面对被父亲牵着走向丈夫的那个环节,才放弃了婚礼。

 

但是这件事说起来也没有那么简单。不仅仅是因为亲子关系紧张,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张离本身就有些反感这种带着父权制色彩的做法。再加上,从来就不喜欢交际的她,光是想想在那个场合会成为所有人眼里的焦点,都有点浑身不自在。

 

对于张离来说,结婚这件事,有陈山在就够了。形式上的东西,她真的不在乎。

 

再把房子的事情安排好之后,张离父母飞回了美国,当然了,是忧心忡忡地回去的。

 

 

 

到了去旅行的时候,他们也没跑太远,就去了云南。

 

到丽江的时候,天刚黑下来。一办好入住手续,张离拽上陈山就出门了。

 

在古城里转了转,吃了好些从没尝试过的小吃,又看了一场热热闹闹的表演,张离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

 

看她高兴,陈山自己也就跟着高兴,任劳任怨地帮她拎着包,里面是她随手买的各种小玩意,陈山瞧着,多少觉得有点幼稚,但更多的,是觉得一种珍贵的可爱。

 

回到酒店,玩累了的张离大大咧咧地靠在床头,半天不想动弹。

 

陈山望着她,脑海里浮起一件大事。这段时间一直被杂七杂八的事情缠着,还没机会来完成。

 

“诶,我们明天就去玉龙雪山好不好,”张离刷着手机,突然想到这茬,兴奋地向陈山建议,“天气正好不错。”

 

陈山走到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漫不经心地答应下来。

 

“那赶紧休息吧,明天得早点起,我先去洗......”

 

还没反应过来,张离就被陈山吻住了。这个吻,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急切、炽热,甚至是霸道。

 

“你干嘛......”

 

陈山微微松了松劲,和她额头碰额头,“人生四大喜事,除了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和金榜题名时,还有哪个来着,我有点忘记了。”

 

反应了半秒,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一直把这件事看作是水到渠成,今夜正好月圆,张离也没有拒绝的打算。

 

她嘴角含笑,搂紧他的脖子,存心逗他,“哎呀,真不巧,我也不记得了。”

 

陈山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掌心的温度在张离看来都可以称为发烫。

 

“没事,我突然想起来了,”他的嗓音低沉,带着些许罕见的沙哑,“我现在告诉你......”

 

见他准备动手解扣子,张离突然想起一个要紧问题,连忙攥住他的手,红着脸小声问他。

 

陈山听了,了然地一笑,转身去包里拿来她问的东西,放到床头柜上。

 

“从上海走的时候就准备好了。没事,不够再买。”

 

张离听了,脸红得更厉害,毫不客气地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拍了一巴掌,有些恼,但更多的是羞,“真是流氓!”

 

陈山手撑在她的身侧,笑得一脸得意,“跟自己老婆有什么流氓的。”

 

说着,他轻轻挠了挠她的下巴,“怎么样,还听不听答案?”

 

“听,”张离深呼吸了一下,“我准备好了。”

 

在唇瓣重新相碰的一瞬,她闭上了眼睛,想起一句古老的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二天早晨,陈山比张离先醒来。

 

看张离的肩膀露在外面,他赶紧给她把被子往上拎了拎,感觉到有些冰凉,又使劲搓了两下,想着赶紧让她回暖。

 

张离皱了皱眉,但没完全醒,只是往陈山跟前凑了凑,脑袋还是枕在他的胳膊上。

 

陈山有些费劲地从枕头旁边摸来手机,摁亮屏幕一看,已经快九点了。虽然还是有些舍不得叫醒她,但再不起真迟了。

 

“醒醒,张离,”他声音很轻,动作更轻,晃了晃她的胳膊,“起床啦。”

 

连唤了好几声,张离才睁开眼睛,正撞进陈山温柔的眼神。

 

看她醒了,陈山笑嘻嘻地在她额头吧唧了一口,“老婆早安!”

 

“困死了...”

 

“那要不再睡会儿?”陈山又给她掖了掖被子,生怕她着凉,“昨天是累着了。”

 

张离揉揉眼睛,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在他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还不是怪你!”

 

“是是是,都怪我,”陈山好脾气地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轻声问,“还疼不疼?”

 

好不容易回归正常温度的耳朵和脸,一下子又开始烫,张离扭捏半天,回了他两个字,“有点。”

 

“那要不我们明天再去吧,今天好好休息休息。”

 

其实几句话说下来,张离也基本清醒了,念了好久的雪山,显然比呼呼大睡更吸引她。

 

“不用,没那么夸张。快起快起,我们出发!”

 

她猛地爬起来,还没坐直,就被腰部的酸胀和一阵难以言说的隐痛拽了回去,正好摔在陈山身上,被他牢牢抱住。

 

怕张离觉得更羞,陈山想笑又不敢笑,扶着她慢慢坐起来,自己起身去行李箱里拿两个人的衣服。

 

 

 

这个时间不是旅游旺季,玉龙雪山的客流量相对而言不大,所以显得安静了许多,更接近它本来的样子。

 

并肩走在云杉坪边的栈道上,张离想起了关于它的传说。

 

“从前,纳西族的很多年轻人,因为父母包办婚姻,或者战乱下难以保全,就会到这里来殉情,”张离望着面前辽阔的草甸和远处的雪山高林,莫名觉得有些沧桑,“死亡,是他们对抗命运的最后方式。”

 

“噢,就是《木府风云》讲的那个殉情谷是伐,”陈山好奇地四下看了看,“那个剧还蛮好看的。”

 

“陈山,”张离拉住他,有些好奇地问,“那你怎么看待木增的爱情观?我是说,他动不动就要殉情这件事。”

 

陈山挠了挠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我觉得不能一概而论。如果各种人为因素导致没有办法在一起,那就像你说的,殉情是对抗命运的最后方式。但是,如果是因为命运本身的无常,比如阿勒邱先去世了,那我觉得,还是应该带着爱和思念好好活下去。更何况,他还有责任呢。”

 

张离静静听着,突然说,“那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离开这个世界,你也要记住你今天的话,带着爱和思念,好好活着。”

 

陈山愣了一下,旋即着急地拽住张离的胳膊,“胡说什么呢!快快快,赶紧呸掉!”

 

“都是唯物主义者,这么避讳干什么。凡胎肉骨,终有一死,如果是命运无常,不必追随。认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陈山知道她这么说,是正好谈到这些,而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只是他还是不愿意去想,在很多很多年后,生离死别之时,会是怎样的残酷。

 

于是,他无比希望世间存在轮回。

 

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他都想和她在一起,毫不夸张。

 

看他眉眼沉寂,张离知道说得有些沉重了,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刚准备跟他开句玩笑,把这个话题转开,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说得没错,认真活着最重要。只是,活下来的那个人,才是最难的。”

 

他们齐齐回头看去,看见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

 

一阵怪异的熟悉感涌上张离的心头,她总感觉自己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但一时半会儿的,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经历的。

 

男人从手里拎的布包中拿出两张纸和两支笔,很自然地说,“想给一年后的你们自己写封信吗?”

 

陈山和张离对视一眼,对这个突兀的邀请感到摸不着头脑。

 

斗笠始终遮着男人的脸,看不清楚,他的声音也很奇怪,含含糊糊的,像是嗓子受过伤一样。

 

“哦对了,忘记跟二位说了,新婚快乐。”

 

陈山试探着开口,“您,认识我们?”

 

“算是吧,”男人执着地要把纸笔递给他们,“写下你们此刻对彼此的感情,一年之后再看,价值是很大的。”

 

这个举动本身是挺有意义的,但男人实在是太奇怪了,让陈山心里有些发毛。

 

“那,”他有些犹豫地问,“谁来寄给我们呢?”

 

男人顿了一下,回道,“世间万千法则,自有方式。”

 

也不知是出于冲动还是什么,陈山和张离接过了纸和笔,各自靠在宽扁的栅栏上,认认真真写了起来。

 

他们没有注意到,在写信的时段里,没有任何人从这里经过。即使是淡季,也是很奇怪的一点。

 

写好之后,男人从布包里拿出两个信封,让他们塞进去,又用火漆封好,小心地装回去。

 

连地址都没有问一句,他就微微欠了欠身,转身朝着和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陈山有些费解地抓了抓头发,鬼使神差的,他回过头看去。而在这一刻,男人也转过身来看他,还把斗笠往上抬了抬,露出了脸。

 

出于本能的,陈山几乎大叫出声,但是发现自己喊不出来。

 

男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除了眼角有一道醒目的伤疤,真的没有任何区别。男人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没再回头。

 

陈山觉得后背发凉,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怎么了?”

 

张离感觉他有些不对,赶紧拽拽他的胳膊。

 

就在转回来的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闪过大脑,把刚刚那个场景完完整整地带走了。

 

“没什么...”陈山晃晃脑袋,看着她担忧的神情,宽慰地拍拍她的手,“没事,可能就是有点高反。”

 

“那我们到前面坐一会儿吧,喝点水,吃点东西。”

 

“好。”

 

接下来在云南的几天,两个人玩得还是很尽兴的。在大理的时候,张离还是穿上了婚纱,和陈山拍了婚纱照,欢欢喜喜地选好,准备到时候挂在卧室里。

 

自然而然的,在云杉坪的插曲,陈山和张离也就都没太放在心上。

 

 

 

回到上海之后,两个人正式开始了新生活。

 

有的时候,张离下班回来看见陈山在厨房里做饭,还会觉得恍惚,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走进了婚姻。

 

但是当围着围裙的陈山端着饭菜走出来,笑眯眯地招呼她洗手吃饭,那种悬浮感瞬间就消散了。

 

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时候,是饭后散步的那一两个小时。两个人互相说说工作上的事情、探讨探讨最近的社会新闻、聊一聊书和电影,或者,只是简单地商量明天早上是吃生煎还是饭团。

 

陈山和张离常走的那条路,两边都是梧桐,在夜晚的灯光下,总会洒下一片斑驳。这对璧人的影子,在宽敞的路面上,总是被拉得很长、很长。

 

周末的时候,只要有空,两个人就会出去,品鉴品鉴美食、逛逛公园、看看展,时间多一点的时候,就去上海周边玩玩。

 

刚结婚的那段时间,他们都觉得和谈恋爱的时候没什么区别,甚至于,有了夫妻之事,那种合拍与契合,让两个人的感情更深。平凡的日子,被他们过得神仙眷侣一般。

 

但是,婚姻的柴米油盐里,终究不可能只有浓情蜜意。

 

纯粹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一些细小的矛盾不可避免地出现。主要的方面,就是陈山妈妈之前担心过的,消费观念的不同。

 

张离习惯于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而陈山习惯考虑性价比和实用性。在张离一时兴起要花钱的时候,陈山会拦她。虽然大部分时候张离会考虑他的意见,但是偶尔被说烦了,也会不听他劝,和他绊两句嘴。

 

只是非说起来,倒也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婚后大半年,陈山很认真地和张离谈起了要孩子的事。

 

陈山就不用说了,他本来就喜欢小孩,幸福美满的原生家庭让他对自己当父亲这件事,颇有底气。更何况,他是那样的爱张离,渴望和她拥有一个孩子,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张离这时候,比之前成熟了不少。在和陈山的朝夕共处中,她渐渐感受到了亲密关系没有那么可怕,反倒很可贵,让她有一种踏实的感觉。所以,对于做母亲这件事,也就慢慢没有那么恐惧了。

 

对于生育损伤的问题,陈山当然也思考过,只是站在男人的视角,他能想的终归有限。陈山理所当然地觉得,只要自己把张离的孕产期都照顾好,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在慎重考虑了一段时间之后,张离答应了陈山。

 

两个人的生活习惯本身就非常健康,也经常锻炼,一通检查下来,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在决定好之后,老天爷很快也就满足了他们的心愿。

 

这天中午,小两口回陈山家吃饭。在饭桌上,陈山喜笑颜开地向父母和小夏宣布了张离已经怀孕快一个月的消息。

 

高兴自不必说,回过神来,陈山妈妈一再嘱咐陈山要呵护好张离,并且说了好几遍,孕妇情绪容易波动,让陈山一定要耐心。

 

对于母亲的唠叨,陈山嗯嗯啊啊地答应下来,心里想的却是“这么简单的要求,我还能做不到吗”的不以为意。

 

陈夏对于自己要做姑姑这件事感到很激动,抱着张离的胳膊,开始盘算起到时候给小侄子或者小侄女买小鞋子和小衣服。

 

“你别抢我活,”陈山一边给张离剥虾,一边习惯性地和陈夏斗嘴,“肯定是我这个当爹的先买。”

 

“要你管!”陈夏毫不示弱地瞪他一眼,转向张离,“嫂子肯定答应,对不对?”

 

张离刚要说话,就被陈山抢了白,“你嫂子肯定不好意思说你啊,就你那审美,啧啧啧......”

 

陈夏顿时恼了,“陈山你胡说什么!”

 

看着永远不消停的兄妹俩,母亲笑得有些无奈,制止道,“行了行了,别闹腾了,小离现在要多静养。”

 

陈山妈妈已经发现张离这顿饭没怎么动筷子,陈山剥的虾,也就是象征性地吃了两个。于是在饭后,赶紧拿了几种张离平时爱吃的点心,问她愿不愿意吃。

 

“谢谢妈,”张离轻轻摇摇头,“我现在实在没胃口。这两天稍微多吃一点就吐得特别厉害,难受。”

 

“哎唷...”也是过来人,婆婆心疼地摸了摸张离的脑袋,“前三个月是难熬,遭罪得很。实在不想吃就不要勉强自己,啊,千万别为了孩子硬吃,放宽心,孩子没那么脆弱。”

 

张离下意识看了厨房里忙着洗碗的陈山一眼,有些犹豫地开口,“陈山给我弄了菜谱,每顿都做好多菜,我觉得我要是一口不吃,挺对不起他的。但是真的吃吧,也吃不动。”

 

“这小子,我就知道他做事情会欠考虑,”婆婆抚着张离的背,忍不住眉头紧锁,“我去说他,现在清淡点就行了,弄什么菜谱,瞎搞。”

 

张离还没来得及阻拦,婆婆已经站起来,去厨房找陈山了。

 

对于母亲的教育,陈山也没什么好反驳的,认真地点头,偶尔瞟客厅一眼,正好和张离对上眼神,看着她眼里的温柔,心里软成一团。

 

 

张离的孕期反应始终比较厉害,一方面经常吐,另一方面又因为没食欲,吃不下什么东西。二者一叠加,把她折磨得不轻,一个多月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圈。

 

星期一早晨,天还没全亮,陈山就惊醒了。伸手一摸,发现张离不在身边,他瞬间清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急急地蹬上拖鞋,冲到卫生间,看见张离瘫坐在地上,双手虚虚地扶着马桶垫圈。

 

还没等陈山有任何动作,又是一阵剧烈的恶心向张离袭来,她空空荡荡的胃里能提供的,只有胃酸。昏天黑地的呕吐之后,张离觉得眼前一片白,什么都看不清楚。

 

看着吐成这般模样的妻子,陈山实在是心疼坏了,拿过小板凳扶她坐下,一手握着她的小臂,一手给她拍背。

 

反胃感逐渐平息下来,张离感觉累得不行,脑袋垂下来,有些费劲地喘了喘。

 

陈山将她打横抱起来,在回房间的路上,张离想伸手抱着他的脖子,但是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在床上躺下后,陈山刚给她把被子盖好,就看见几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受苦了,我老婆受苦了,”他在床边坐下,用指腹给她把泪擦掉,低下头去吻她的鼻尖,想安抚她,“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啊。马上就三个月了,马上就不吐了,啊。”

 

张离烦躁地偏过脑袋,躲开他的触碰,“凭什么全是我遭罪,你一点苦都不用吃。”

 

“要是我能替你,我肯定...”

 

“行了行了,别讲这些没用的了,”张离闭上眼睛,双手抓住被子,“几点了?”

 

“五点多。”

 

“我再眯一会儿,七点喊我。”

 

陈山犹豫了一会儿,隔着被子摸摸张离的胳膊,“要么今天请个假,休息休息吧?”

 

“没事......”

 

眨眼的工夫,她就睡着了,满脸的憔悴和疲惫。陈山俯下身,轻轻贴了贴她的侧脸。

 

一定要对她更好。陈山就这么在心里,一遍遍地跟自己强调着。

 

 

吃过早饭,陈山开车把张离送到研究所,悄悄跟陈夏叮咛,张离早上吐得难受,一定要多照应她。

 

陈夏当然是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甚至觉得压根儿不需要陈山特地来交代。

 

自从张离和陈山结婚,陈夏和成为嫂子的离姐关系越发好,陈山有时候会酸两句,说她们俩倒像是亲姐俩,自己成局外人了。

 

不过也就是那么一说,看着张离和自己家人亲近,陈山由衷地觉得开心。

 

有这么多人爱她,多好。

 

到了公司之后,陈山打开电脑,刚准备开始忙,手机上突然弹出一条消息。

 

他拿起来一看,脑袋立刻就开始冒汗了。

 

是张离爸爸发来的,说要回国一趟,看看张离,另外,要和他谈一件要紧事。

 

结婚之后,张离对父母的态度没什么变化,不冷不热,很少主动联系。做父母的,虽然始终对女儿的婚姻感到担忧,但是毕竟已成定局,现在又有了孩子,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

 

可能是因为上年纪了,儿女心比年轻的时候重,父母倒是时不时就会找她,特别是她怀孕之后,格外关切。怕问得多了张离觉得烦,他们就会来向陈山问问情况。

 

从陈山的角度来说,他当然希望妻子和岳父岳母之间的关系能修复。每次联系的时候,陈山总是会和他们聊很多,转过头也会劝张离想开些,多珍惜现在和以后的日子。

 

但是有一点,陈山是心知肚明的。自己这个女婿在二老的眼里,到底是个很勉强的选项。结婚前他们的反对,张离虽然没多说,但陈山不傻,能感觉到。

 

所以,想到要面对面地和岳父相处,陈山觉得直发怵。

 

“陈山君?”

 

听到声音,陈山回过神来,很快地回复完消息,抬起头,看向面前站着的人。

 

“噢,千田,早啊。”

 

“早,”千田英子把一杯拿铁放在陈山的桌上,笑道,“给你带的。”

 

“啊...”陈山一愣,赶紧拿起手机,“谢谢谢谢,多少,我转给你。”

 

“没关系啦,陈山君一直以来对我都特别关切,我想表达一下感谢。”

 

这话说得陈山心里很惶恐,千田英子对他来说,和任何一个其他同事都一样,不过因为在一个小组,交集稍微多一些。

 

要说特别关切,那真是千田想多了,陈山这个热心肠,对谁都一样。

 

“没有没有,太客气了,”陈山把椅子往前拖了拖,和她稍微拉开一点距离,“那我下次请你。”

 

“好呀,”千田英子笑着点点头,刚准备转身回自己的位置,突然又折了回来,“陈山君,我觉得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黑眼圈也很重,是太辛苦了吗?”

 

“啊?”陈山下意识摸了摸眼底,“可能是有点没睡好吧。”

 

“照顾怀孕的妻子很辛苦呢,陈山君真是好男人。”

 

陈山不太想多说,随便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

 

这事倒不是陈山主动讲的,而是有一次午休的时候,他在购物网站上看孕妇专用的护肤品,千田来找他问代码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被问起来,陈山才告诉了她。

 

陈山当时还开玩笑道,千田英子挺有做特工的潜质,观察力敏锐。

 

千田英子一走开,坐在陈山旁边的同事就靠了过来。

 

“我看着,她这是对你有意思啊。”

 

这个同事也和陈山在一个组,平时和他关系很好,家里的孩子已经快上幼儿园了。

 

陈山手一顿,咬了咬嘴唇。

 

对这件事情,陈山也一直在怀疑,但又怕是自己太敏感,回头冤枉了人家姑娘。但是猛地被旁观者一提醒,他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同事压低嗓音,搭住陈山的肩膀,“媳妇怀孕生孩子不容易,咱们这些做男人的,心里要有数。”

 

说着,他把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自己和陈山两个人能听见。

 

“我可提醒你,千田绝对不是省油的灯,你要当心。”

 

陈山点点头,反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马哥,我明白。”

 

“嗯,明白就成。”

 

 

 

周六上午,张离爸爸落地上海之后,就到小两口这边来了,要和他们一起吃个午饭。

 

陈山起了个大早去买了菜,在厨房忙活半天,做了一大桌菜。

 

张离本来说要帮他打下手,结果择菜的时候,趴在桌上就睡着了。知道她现在嗜睡,陈山轻手轻脚地把她抱回床上,让她踏踏实实地休息。父亲到家的时候,她也还没醒。

 

父亲到房间看了看女儿,见她睡得沉,就说等会儿再吃饭,轻轻带上门出来了。

 

“囡囡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怎么搞的!”

 

语气里,是非常明显的责备。

 

“张离孕吐比较严重,饭也吃不下,所以......”

 

“她妈妈怀她的时候从来没这样过,”张离爸爸看了一眼陈山,并不接受这个说法,“囡囡现在需要好好照顾,你必须多上点心。”

 

知道自己再解释也没意义了,陈山认真地答应下来,检讨自己做得不够。

 

坐在沙发上,陈山刚要去给他沏茶,就被拦下了。

 

岳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陈山。陈山接过来一看,发现是业内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佬的名片。

 

“爸,您这是......”

 

岳父看着陈山,很直接地说,“我希望你能换一份工作。”

 

陈山顿时愣了,“啊?”

 

岳父指了指那张名片,“你对这位应该不陌生。我们最近正好在谈一个合作,来往比较多。我向他推荐了你。”

 

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比起你现在的这家公司,去这里,会有更大的前景。你不怎么考虑这些事,我就替你多想一想。”

 

“爸,我现在干得挺好的,而且,而且也刚升了职......”

 

“税后年薪有多少?”岳父推了推眼镜,定定地看着他,“突然这么问确实有些冒昧,但是我想了解一下真实情况。”

 

陈山低下头,双手握在一起,不自觉地抠着指甲,“税后四十多万吧。”

 

一阵难捱的沉默之后,岳父轻轻点点头,“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囡囡同我讲过,你的能力是很强的。既然有能力,就要往上够一够。”

 

“爸,”陈山抬起头,鼓足勇气,“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没那么忙,可以兼顾家庭。谢谢您替我打算,但我真的没有换工作的想法。”

 

“陈山,”岳父往前倾了倾,声音压低了些,“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我...我没什么远大的理想,就是好好地和张离过日子。”

 

“事业呢?”

 

“事业...事业顺其自然吧。只要收入稳定,赚得够花,也能给孩子攒点钱,就行了。”

 

岳父盯着他的脸瞧了半天,表情越来越严肃。

 

“你现在是我的女婿,你的选择关乎我女儿和我外孙的幸福。你不换工作,我可以尊重,但我希望你燃起一些斗志,好好去拼事业,不要一副小富即安的样子。说句不太礼貌的话,这是不负责任。”

 

陈山再一次低下头,死死地咬住嘴唇。

 

他真的很想反问岳父,什么才是幸福。他们把张离丢下来那么多年,除了给她钱,没有任何情感投入,难道张离得到幸福了吗?

 

但陈山没有底气这样冲口而出。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他无法忽视内心深处那份,面对张离父母时的自卑感。

 

他和张离不是一个阶层的人,这不仅仅是被财富所定义的。

 

前些日子,陈山爸爸年轻时的一个老战友到上海来,打算在大医院看病。陈山打听之后,知道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医生,专攻这种病,但是号非常难约。多方联系之后,还是没办法。

 

老战友当年救过陈山爸爸一命,是不折不扣的恩人,所以陈山觉得特别过意不去,但也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法子,急得焦头烂额的。

 

那会儿张离刚怀孕,陈山怕她跟着一起烦恼,也就没告诉她。但是张离还是看出了他有心事,问了他情况,她对着那个医生的介绍回忆半天,觉得好像是父亲的故交。

 

难得接到女儿一次电话,张离爸爸高兴得不得了,听明白意思之后,让她稍微等一会儿,自己去问一下。不到十分钟,就回电话来,说已经解决了,而且保证床位的事情也不用操心,他都可以帮忙牵线安排。

 

挂了电话,张离很高兴地拍拍陈山的肩膀,觉得这下他不用烦了。但是陈山心里五味杂陈。

 

事情成了固然好,但是他也清楚地看到,自己全家出动,求爷爷告奶奶都搞不定的事情,岳父只需要一个电话,就可以瞬间解决。

 

这样的情况,在未来或许还会一次一次发生。

 

陈山努力不去想这些,不让这种难以言说的自卑去影响正常生活。可是阶级的差距永远都存在,这是他无力去跨越的,他也没有这种意愿。

 

就像他说的,他只想好好过日子。大富大贵,他从来没想过。

 

万幸,张离和她的父母观念完全不同,从来没觉得陈山有哪里不如人,特别理解和支持他。

 

就在客厅里陷入僵局的时候,房门响了一下,两个人赶紧同时站起来。

 

陈山先一步走过去,扶着张离的胳膊,轻声问她头晕不晕。

 

“还行,刚刚睡得挺香的。”

 

张离在桌边坐下,打了个哈欠,看向父亲,简单地打了声招呼。

 

“囡囡,这些都是妈妈给你精挑细选的补品,”父亲指着门口的袋子,语气里没有半点刚刚和陈山说话的强势,反倒有些讨好的意思,“吃法爸爸给你写在纸上了,塞在紫色的那个袋子里。你到时候看着吃,啊。”

 

“知道了,”张离接过陈山递给她的筷子,夹了两根青菜,“让你们费心了。”

 

“傻孩子,跟我们谈什么费心不费心,”父亲给她夹了好几块肉,“多吃点,你看你,现在刮阵风都能倒。”

 

那盘红烧肉其实是陈山给岳父准备的,张离现在吃不下荤腥,家里已经很久不做这些了。

 

“吃了又要吐,”张离把肉夹到陈山碗里,动作十分自然,“给。”

 

父亲看着一愣,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幕。

 

那时候张离大概只有三四岁,他和妻子虽然也忙,但毕竟还没有到美国去,能经常见到。张离不爱吃胡萝卜,趁着母亲去洗手的功夫,悄悄把小碗里的胡萝卜片都拨给父亲,得逞之后,捂着嘴偷偷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后来,再也没有过这样的画面了。

 

其实他有时候也在困惑,他觉得自己把最好的东西给了女儿,可为什么父女关系,还有母女关系,会是那样的僵硬,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他们的确缺席了她的成长,可是,世间的事情总有取舍。他们忙,真的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

 

“爸,”张离吃了一块西红柿,咽下去之后对他说,“你这次回来呆几天?”

 

女儿的声音把父亲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赶紧回答道,“三四天吧。”

 

“我婆婆昨天跟我说,很久没见了,想和我公公请你吃个饭,你有空吗?”

 

“下次吧,我这次回来还有个合作要谈,时间比较紧张。”

 

张离听了,并不感到意外,但也忍不住自嘲道,“那我真的挺荣幸的,张总在百忙之中,还能赏脸来看看我。”

 

“囡囡,爸爸不是那个意思......”

 

父亲想去握她的手,却被一下子闪开。

 

陈山在一旁听着,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父母听说张离爸爸要回国,说了好几次要一起吃个饭,但是对于他来说,这根本就是不重要的事。

 

也是,在自己这位了不起的岳父眼里,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都是不重要的。

 

陈山甩甩头,像是在努力把这种怨妇想法甩掉。

 

“我吃饱了,”张离拉着陈山的胳膊,指了指阳台,“我想晒太阳。”

 

“你们去歇着,桌子我一会儿来收拾。”

 

陈山赶紧阻拦,“爸,还是我来吧。”

 

“没事,你陪着囡囡就好。拿个毯子给她盖着,千万别着凉。”

 

并不在意父亲在场与否,张离对陈山张开双臂,有些发嗲的意思,“抱。”

 

刚刚心中的复杂情绪立刻推到了一边,陈山一把抱起她,往阳台走去。

 

 

 

熬过了怀孕初期的折磨,张离终于得到了暂时的安宁。胃口开始恢复,睡眠也好了不少。

 

不过,因为激素的变化,她的情绪有些不稳定。有时候会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和陈山生气,甚至还有点不讲道理的感觉,但陈山什么都不计较。

 

此前对孕期的辛苦只是听说和想象,真正陪着张离一起经历的时候,陈山才明白这个过程对于女性而言,是多么艰苦。所以,他只想对她再好一点,再好一点。

 

每天早上,他把张离送到单位之后自己再折回去上班,一下班就来接她,买上菜回家烧饭,忙个不停。周末的时候,他总是牵着她去公园散步、晒太阳。

 

在吃的这方面,他尽量不限制她,偶尔她觉得馋,偷偷吃些“医生不让吃的”,只要不是太过,陈山也就当自己没看见。

 

张离晚上起夜多,陈山尽量每次都跟着,虽然有时候困得眼皮子打架,还是任劳任怨地站在卫生间门口,陪着她聊天,偶尔给她讲讲无厘头的段子,逗她开心。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转眼,张离的身孕已经快六个月了,因为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开始有些不便。

 

这天上午,陈山带张离在医院产检完,把她送回研究所。

 

把车停稳之后,陈山回过头,看着张离,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我今晚要聚餐,实在是推不掉。我保证,一定早点回来。”

 

“没事儿,”张离拢了一下头发,并没往心上去,“你天天这么累,也要放松放松。你好好跟他们玩吧,晚回来也行。我自己先睡就是了。”

 

“好。你记得把门锁好,睡前一定要记得喝牛奶,”陈山说着,想起了一件事,从副驾驶上的纸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盒子递给她,“昨天就买好了,结果一忙给忙忘了。一天一片,晚饭之后吃。”

 

张离接过来,随手扔进包里,“晓得了。”

 

陈山解开安全带下车,绕到后座把她扶出来,不放心地又交代了好几句。无外乎是好好吃饭,别太累,听得张离都要耳朵起茧。

 

目送她走进大门之后好一会儿,陈山才离开。

 

 

晚上的聚餐算是庆功宴。公司刚完成了一个大项目,上上下下都高兴,气氛也活跃得不得了。

 

之前被陈山唤作马哥的那个同事大名马遥,和陈山这次都是功臣,劳力劳心,推着困难重重的项目往前走。理所当然的,他们也就都是聚会中的主角。

 

“看咱们陈山,不仅工作红红火火,而且马上要当爸爸了,”马遥酒精过敏,不能喝酒,但是情绪之高涨,和喝多了并无二致,搂着陈山的肩膀,使劲拍了拍,“大伙儿说,这是不是叫双喜临门!”

 

“是的!恭喜山哥!”

 

“山哥最牛!”

 

起哄声和掌声四起,让陈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组里的另一位同事笑道,“要我说,你们这些男同志可得跟山哥好好学学,人家简直是模范老公,除了工作就是照顾家。”

 

“学,必须学,陈山是我们的榜样,”马遥跟着说,“那句话特别适合形容陈山,怎么讲的来着,天大地大,老婆最大。”

 

又是一阵善意的笑声,屋子里热热闹闹的。

 

在一片祥和中,有一个人始终在静静注视着陈山。

 

吃完饭,大家约着去唱歌。想着难得放松一次,陈山给张离打了个电话,听说陈夏晚上去陪她了,顿时放下心来,便也就高高兴兴地去了。

 

嗨了两首,陈山在包间的沙发上坐下,刚准备拿桌上的饮料,一杯酒就递了过来。

 

陈山扭头看去,和笑意盈盈的千田英子对上眼神。

 

警惕感瞬间涌上来,陈山不动声色地往旁边坐了坐。

 

“陈山君,刚刚看你没有喝酒,现在喝一杯吧?”

 

“不了,”陈山礼貌地笑了笑,婉拒道,“我老婆闻到酒味会难受,我怕回去熏着她。”

 

千田英子扬了扬眉毛,把酒杯放回桌上。

 

“陈山君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丈夫呢。”

 

陈山刚要接话,就被她接下来的一句话给弄得不知所措。

 

“只可惜,陈山君的太太不懂得珍惜。”

 

“你说什么?”

 

千田英子自己喝了半杯酒,意味深长地勾起嘴唇,笑容让人琢磨不透,“我觉得有些事情,你会很感兴趣的。”

 

说着,她打开手机相册,翻出一张照片。

 

陈山下意识看过去,发现是一张合照。左边是张离,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右边的男生比她高一个头,长得很俊秀。

 

两个人各自穿着学士服,手里拿着的应该是毕业证书,背后是博雅塔和未名湖。

 

“他叫钱时英,和张离同一年考进北大,读的是法律。钱家和张家是世交,张离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岳父大人,一直想让他做自己的女婿。”

 

陈山从没听张离提起过这个人,此刻听千田英子说起,心里的疑惑远大于介意。

 

“你从哪知道的?还有这照片,哪来的?”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千田英子依旧那么笑着,看着气定神闲的,“问题的关键在于,陈山君,你的太太对你隐瞒了不少事情。”

 

岳父对自己向来不满意,陈山也不觉得奇怪,但是一旦矛头指向了张离,他无法自持。

 

“不要胡说八道!”好脾气的陈山显然是怒气上来了,“我太太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我不允许任何人对她说三道四!”

 

音乐声特别响,同事们都在高高兴兴地唱歌,没人注意到他们这里气氛异常。

 

“别急,陈山君,”千田英子毫不在意他的语气不善,笑意反而更明显了,“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喝个咖啡吧,我有另一样东西给你。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你对你的太太,了解得还是太少了。”

 

陈山心里一沉,看着她有备而来的样子,一时间觉得胸闷气短。

 

他很想直接对她说一句有多远滚多远,但是那种瞬间疯长的好奇和担忧,让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千田英子没再多说什么,站起来,加入了正在大合唱的同事们。

 

陈山坐在原地,拿起刚刚要拿的那杯果汁,握得越来越紧。

 

 

 

周末之前的这几天,陈山过得无比煎熬。

 

他很想直接问张离,和钱时英是不是很熟悉,有没有什么事情没告诉自己。

 

但是他又问不出口。只要张离反问他一句从哪知道的这个人,他就会哑口无言。

 

总不能说,是个对自己有意思的女同事告诉自己的吧。这种话说出来,都不用张离抽他,他自己都想扇自己。

 

于是他就憋在心里,努力不表现出任何异常。

 

和千田英子见面的前一天晚上,张离的父母找她视了个频。

 

“囡囡,吃过饭啦?”

 

“吃过了。我在和陈山讨论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他都快把字典翻出洞来了。”

 

张离靠在沙发上,拿叉子叉起一块梨,塞进嘴里嚼着,看着陈山认真研究的样子,觉得好玩。

 

“都想了些什么?让我们也听听呗。”

 

陈山把手里的纸递给张离,张离大概念了几个给他们听。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张离爸爸状似无意地说,“都是姓陈的名字啊?”

 

陈山手一顿,看了过来。

 

张离觉得这问题有些莫名,“嗯,怎么了?”

 

“没什么,”张离妈妈接过话,“叫我们讲嘛,跟你姓也是可以的。现在社会进步了,冠姓权都是平等的嘛。”

 

张离不在意地摇摇头,“小孩子跟爸爸姓的多嘛。真要姓张,也不是不行。”

 

“小陈觉得呢?”

 

陈山坐了过来,很真诚地说,“只要张离想这么做,我没意见。孩子是她辛辛苦苦生的,我都听她的。”

 

“哎呀,我就说小陈是个好孩子,”这么长时间下来,张离妈妈对陈山的态度倒是比张离爸爸好了很多,“你们可以再商量商量。”

 

挂了电话,张离继续看起了书,没把父母的话太放在心上。

 

从本心上来说,陈山也没有特别在意跟谁姓的问题,就像张离说的,只是一种习惯。

 

如果单纯是张离提,陈山根本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岳父开了口,陈山总觉得,他有别的考虑。

 

但陈山现在顾不上多揣测岳父的心思,他看了一眼手机,又想起了明天那场“鸿门宴”。

 

 

 

第二天,陈山提前五分钟到了千田英子说的咖啡馆,发现她已经坐在里面了。

 

看他在面前坐下,千田英子笑着打招呼,“陈山君,今天天气不太好呢。听说,台风要来了。”

 

没功夫和她寒暄,陈山皱起眉头,问她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千田英子也没再跟他打哑谜,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个文件夹,放在陈山的面前。

 

“陈山君,请看。”

 

陈山把文件袋打开,把里面的几张纸抽了出来,只看了一个标题,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来来回回地把那几张纸看了好多遍,特别是落款和签名,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千田英子端起面前的拿铁喝了一口,气定神闲地说,“怎么样,不虚此行吧?”

 

“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弄来的?”

 

“我再说一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这上面白纸黑字,在你们结婚之前,张离的父母就已经把几乎所有的资产都过户到了张离名下,陈山君如此聪明,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陈山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哑,“意味着,这些都成了婚前财产。”

 

“是的,婚前财产,”千田英子又一次勾起唇角,“那个签名你也看到了,帮他们办这件事的人,就是钱时英。”

 

见陈山的脸色已经明显难看起来了,千田英子立刻乘胜追击。

 

“我相信以陈山君的人品,根本不会觊觎妻子家的财产,不过看上去,陈山君的岳父岳母不是这么想的。他们这么做,就是要让你和张家的每一针每一线都绝缘。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曾经中意的准女婿来帮忙呢?”

 

三言两语一挑拨,对于心头火本来就已经起来的陈山来说,无异于是再泼一盆油。

 

这大概就是,张离的父母在同意张离和他结婚的同时,提出的那个条件。

 

陈山可以对天发誓,他从来就没有对以后属于张离的天价遗产存任何不该有的心思,但是张离的父母对他就是这样深深的戒备。

 

如果说,父母的做法尚且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打算,那么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他这件事的张离,又在考虑些什么呢。

 

这样重要和私密的东西,偏偏是那个钱时英帮着拟定和公证的。

 

老同学、世交、中意的女婿人选...几个词叠加在一起,让那把火越烧越烈。

 

这么久以来的委屈和憋屈,一起跟着涌上来。

 

岳父因为有钱有势就高高在上,对他百般挑剔,看不上他的家庭,觉得他胸无大志,不会有大出息。

 

还有,被无数个细节提醒着的,阶级的差距。

 

千田英子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摇着头叹了口气,“陈山君,你太太这样的女人,不是你能把握住的。”

 

陈山捏着手里的纸,关节咯吱咯吱的声音,盖过了纸张被揉捏的响动。

 

咖啡馆吧台的电视机上正播报着新闻。

 

“继登陆浙江舟山后,第八号台风‘海葵’将于今晚八时前后在上海奉贤再次登陆,登陆时中心附近最大风力或将突破12级。为应对此次的超强台风,我市市政部门严阵以待......”

 

 

 

陈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时,张离正在认真织着一件小毛衣。

 

张离本来手就巧,去年冬天给陈山一家四口每人织了一条围巾,引得大家连连赞叹。现在大着肚子,除了上班,基本上懒得出门。闲着也是闲着,她就在家给孩子织点小衣服和小帽子,看着都可爱。

 

看他回来,张离高兴地把毛衣拿给陈山看,刚要开口,就被他比外头的天还阴沉的脸色给吓住了。

 

“你...你这是怎么了?”张离以为他病了,赶紧把毛线放到一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哪里不舒服吗?”

 

陈山一把攥住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

 

“张离,”他艰难地开口,愤怒中裹着深深的压抑和失望,“你说一句真心话,我对你好不好?我陈山,有没有亏欠你的地方?”

 

一头雾水的张离摇了摇头,“你对我,当然好啊。什么亏欠的不亏欠的,你到底怎么了...”

 

陈山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钱时英是谁?”

 

张离和他对视,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压迫感,甚至是窒息感。

 

“我大学同学,学法律的,后来去美国了。”

 

“还有呢?”

 

“我们两家认识挺久了,我爸妈一直挺喜欢他的。”

 

陈山背过身,深呼吸了好几下才转回来,面对张离。

 

“对,对,喜欢,你爸妈喜欢他!喜欢到恨不得我马上收拾包袱滚蛋,把女婿的位置让给他!是不是!”

 

张离愣了半天,还是对他的话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

 

“陈山,你发什么疯?”

 

陈山不接茬,转身从包里拿出文件袋,一把扔在桌上,又立刻拿起来,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拉起张离的手,放在她的掌心。

 

张离皱着眉头一看,顿时怔住了。

 

“这...你怎么......”

 

“觉得被我知道了不可思议是吧?”陈山咬着牙,觉得呼吸都困难,“你爸妈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你也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对吧!”

 

“陈山,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先不要急,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

 

陈山已经开始失去理智了,调子拔得越来越高。

 

“张离,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关心你呵护你,我把你当眼珠子一样宝贝,不是因为你家里有钱,不是......我有尊严!有尊严!”

 

“我明白,我明白。你不要激动,先别激动...”张离对此刻的陈山感到陌生,甚至是害怕。她想走上前拉他的手,却被一把甩开,差点没站稳,“这份协议是我爸...”

 

“少跟老子提他!”

 

陈山一想起岳父对自己的看不起,心里的失控再次爆发。他用手指着张离,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们这种有钱人,是不是觉得自己兜里有几个臭钱就特别了不起啊?你们凭什么随随便便就侮辱别人、践踏别人的自尊?随手丢给我张名片就让我换工作,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年薪百万、千万,老子都不稀罕!”

 

张离愣愣地看着他,对什么名片不名片的感到有些困惑,但更多的,是对于他现在连着自己一起扫射的难以置信。

 

陈山站在原地,使劲搓了两下自己的脸,抬头看着张离的肚子,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们昨天说,要让孩子姓张,还说什么,冠姓权是平等的。是,是平等。可真当我傻吗!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实际打的什么鬼主意你心里清楚!”

 

张离的火气也慢慢上来了,她扶着肚子,反问道,“我清楚什么?”

 

“你当初不肯听他们的学金融,不肯接班。可是那么大的产业,总要有个继承人吧,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现在你有孩子了,可不就盘算上了吗?”

 

张离刚要开口,陈山突然失控地冲她大吼道,“他们做梦!想把我的孩子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怪物!做梦!”

 

虽然对父母颇有怨言,但是此刻听着陈山对着他们大放厥词,甚至是把莫须有的指责强加在他们的头上,张离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你嘴巴放干净点,”张离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晃,声音也高了起来,“那是我的父母,你不准这么说他们!”

 

陈山痞里痞气地笑了几声,凑到她跟前,“大小姐,这么维护爸爸妈妈,不生他们的气啦?不怪他们那么多年把你丢下来不管你啦?看来,到底还是钞票香啊。”

 

他重新拿起那份过户财产的协议,紧紧攥在手里。被所有的负面情绪冲成失心疯的陈山,不受控制地说着会让日后的他后悔死的话。

 

“我是没有你这样的有钱命,但我一点没觉得亏。你瞒着,怕我知道,怕我惦记,可以!但是张离,老子还就告诉你了,老子有的东西,你这辈子都得不到!那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你听得懂吗!”

 

张离呆呆地看着他,双唇颤抖。

 

她当然知道用钱买不来的是什么。可是,他不是明明已经给自己了吗,在爷爷去世之后的那么多年之后,又一次把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爱,给了自己。

 

可他刚刚说,她这辈子都得不到。

 

陈山扔下那份协议,抬脚就要往门口走。走到玄关的时候,突然又转过身,语调像是恢复了平静,但实际上却是又一刀,直直地扎在张离的心上。

 

“我很好奇啊,你当初为什么突然同意跟我结婚?是不是在你的眼里,我就跟你那个高考志愿一样,是你拿去跟你爸妈赌气的工具?”

 

没等她回答,气冲头顶的陈山穿上鞋,一把拉开门出去了。不知是他的力气太大还是风跟着煽动,那道大门发出了惊人的一声巨响。

 

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张离挠挠头,吭哧半天,自言自语了几句,眼圈通红。被窗口闯进风吹落到地上的纸张跑向她,擦过她的脚背。

 

脑子里千百种感受拧成一团,乱得根本看不出其中任何一种本来的样子。

 

张离环视了一圈住了快一年的家,心里凄凉地想,大概自己从来就是跌入了幻想。她轻轻叹了口气,穿上外套,费劲地把有些肿的脚塞进鞋子里,也出去了。

 

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茶几上,一条关于台风最新路径的新闻推送过来,让屏幕亮了一下。

 

她的屏保,是两个人去年在玉龙雪山上的自拍,笑得特别开心。

 

 

 

走出门后,张离还是没感觉到自己忘带手机了,摸了一下口袋,正好有上次买早饭找的一点零钱,便用它去坐了地铁。

 

此时此刻,她的大脑很钝,所有的举动都出自本能,包括她要去的目的地,一座位于郊区的山峰。说山峰其实夸张了,海拔也就一百多米。

 

小时候爷爷经常带她去。天气好的时候,爷爷背着帐篷和吃的喝的,她背着自己的小书包,里面塞一点喜欢的零食。爷爷走了之后,她偶尔也还是会去,往往是在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

 

台风即将来袭,景区大门已经关闭了。张离站了半天,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刚准备转身走,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她顺着声源看过去,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和她长着同一张脸的女人。

 

在延安经历的那个蹊跷夜晚,张离当时醒过来之后完全不记得,可是此刻,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张离什么都想起来了。

 

女人今天没有戴帽子,依旧穿着那件水蓝色的旗袍,长发盘成一个发髻,看上去是典型的民国造型。

 

“你想上去,对吗?”女人指了指身后空空荡荡的山,“跟我走吧。”

 

“可是大门关掉了。”

 

“我有办法。”

 

往南走了一段,张离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漆黑的洞口。她感到无比诧异,但转头一看,女人神色自若。

 

“已经开始下雨了,路有些滑,我扶着你吧。”

 

没等张离说话,女人已经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两个人一起慢慢往上走。

 

顺着台阶走上去,张离看见了一栋小楼。且不说小时候来过很多次,就是去年,她也还来过,不记得有这么个地方。

 

“外头风大,快进去吧。”

 

“这是哪里啊?”

 

女人顿了一下,很认真地回答道,“你和陈山以前的家。”

 

“你说什么?”

 

女人还是扶着她,伸手指了指门上的门牌。

 

国富门路69号

 

“国富门路...在哪个区?”

 

“徐汇。”

 

从小在徐汇长大,张离觉得很奇怪,“徐汇什么时候有过这条路...”

 

“早就改名了,你不知道,也没什么奇怪的。”

 

张离跟着女人走进去,看见里面的陈设,又是一惊。

 

依然是民国风格的装修,随便把目光聚焦在一件家具上,都有一种浓厚的古董质感。

 

好像,见过这个布局。是在梦里见过吗。

 

扶着张离在沙发上坐下,女人去厨房里倒了两杯热茶来。

 

“你到底是谁?这里,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在沙发另一边坐下,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上次我就说了,前世今生。我就是你,你也就是我。”

 

轻轻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女人取来日历,递给张离。张离一看,发现上面写的年份是民国三十一年,按照加减1911来算,是公历1942年。

 

“我,或者说,你的前世,就牺牲在这一年,距离抗战胜利还有三年,”女人温柔地笑着,“就是这三年,一辈子都等不到了。还有延安,几千里路,一辈子也都走不到了。”

 

“那,”张离看向她,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你上次说,陈...陈山替你到达了?”

 

“是,”女人点点头,“我在烽火里把他领上信仰之路,他替我走到延安,替我看到没看到的一切。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应该不亚于你们今天对彼此的感情。”

 

关于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本身,女人今天似乎并不打算多说。

 

张离握着日历的边缘,低下头,“可是陈山刚刚,才对我大吼大叫了一通,指责了我好多好多事情。可是,可是我明明没有......”

 

女人静静地听着,站起来,在她身边坐下,慢慢握住她的手。

 

凉,特别凉,这是张离最真实的感受。

 

“还要这么选吗?”

 

张离被问得一愣,觉得问题瞬间严重起来。她没有往这方面想过,至于陈山说那些话的时候有没有,她不知道,也不敢去猜。

 

女人没追问张离,而是换了一个问题。

 

“你知道为什么你能看见我吗?”

 

“不知道...”

 

“超自然的事情,解释起来可能有些不可思议,”女人思忖了一下,尽量说得简单些,“我牺牲之前,给陈山留了一封信,约定来生,来生若逢盛世,一生一世一双人。在我真正死去的一刻,老天爷让我考虑清楚再做选择。”

 

“这话怎么说?”

 

女人伸手给张离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耐心地说,“你们俩今天面对的阶级差距,上辈子也一样存在。只是那时候,烽烟四起,国将不国,别说去在意身份差距了,就是躲进小楼成一统,过自己的小日子,都是不可能的。某种意义上,是战争让很多现实问题被盖住了。而到了我们想要的来世,这些问题终将暴露,而且,必须要面对。”

 

张离突然有些明白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前世需要在看到自己和陈山真实的生活之后,做出是不是真的要再续前缘的选择。

 

“老天爷到底也没有那么无情,给每一个带着遗憾的人慎重选择的机会。其实你们今天经历的一切我也曾想过,太多的不同,或许会带来很多矛盾。”

 

张离低下头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抬头看她。

 

“你也看到了,确实有很多无奈的地方。那,你还要这么选吗?”

 

“这是我刚才问你的问题。”

 

张离咬着嘴唇,说,“从时间的维度来看,如果你没有选择,我也就谈不上选不选了。”

 

女人还是那么温柔地笑着,没再继续探讨这个可能会变成悖论的逻辑。

 

她指了指张离隆起的腹部,“我可以摸一摸吗?”

 

“嗯。”

 

把手搭在张离肚子上的一刻,女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还记得,我写给他的那封绝笔里说,我不敢享受人世间美好的爱与幸福。如果我能活下去,如果能一起熬到胜利,或许也能和他有孩子吧。”

 

张离默默地看着她,其实也就是看着自己,轻轻把手盖在她的手上。

 

安静了一会儿,张离好像听到窗口处有人在叫自己。是陈山的声音,但是不止,特别杂,应该有很多人。

 

女人也望了过去,顺便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时间差不多了。”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还愿不愿意选择?”

 

“这个问题,陈山也要自己去问陈山,”女人终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摸了摸她披散下来的长发,“他说得对,我还是留长头发好看。”

 

张离还想再说什么,但是一阵恍惚之后,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还有女人,也不见踪影。

 

她正站在大雨里,明明刚刚身上还是干的,顷刻之间,就像站了很久一样,湿透了。

 

一种刺骨的冰冻感随之而来,从脚底一直升腾到脑袋,让她狠狠打了个激灵。

 

张离想要伸手去抓住什么,结果直接攥在了一根全是刺的藤蔓上,顿时疼得大喊了一句。再仔细一分辨,好像脸上也很疼,她看不见,但估计也是差不多的小口子,疼痛感密密麻麻的。

 

远处有很多晃动的灯光,大概是手电筒。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就像刚刚听到的一样。

 

她站在原地,努力回应他们,但是雨太大了,风也太大了,完全把她的声音盖了过去。

 

张离觉得脑袋发胀,但她靠着身后的石头,努力揉着自己的脸,告诉自己不能倒下,绝对不能昏过去。

 

慌乱之中,她一下一下地摸着自己的肚子,不断地说,妈妈在,妈妈在。

 

等了很久很久,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光终于开始一点点放大,在一片明晃晃的光亮中,冲出了一个人影,几乎是飞到她面前。

 

看着张离的样子,陈山就知道她被雨水不知道浇了多少遍,握住她的胳膊一刻,就感觉到了刺骨的冰凉。

 

虽然是夏天,但这是在山上,而且又是站在台风和暴雨中,温度是可想而知的低。张离已经有些被冻傻了,对着陈山的脸瞧了好几秒,才认出他。

 

她特别想把刚刚从女人那里听到的话告诉他,但是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一下子朝前栽去,脑袋磕在他的肩膀上,眼前是一片纯粹的黑,眨眼间又变成了纯粹的白。

 

那个问题好像又一次响起,好像是女人在问她,又像是她在问女人。

 

不过没有什么区别,本质上,就是隔着将近一百年的岁月,自己追问自己。

 

还要这么选吗。

 

-----------------------

tbc.


 

评论(53)

热度(250)

  1. 共1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