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瓦的猫头鹰

希望灵魂干燥

【山离】春华(下)


下篇依然3w+,依然有点长。


“陪你把春华秋实,演绎成璀璨。

  陪你把失意彷徨,都变成期盼。”




深夜的病房走廊总是宁静的。偶尔,会传来一阵值班医护走动的声响。

 

方方正正的电子屏上,时间一页一页默默翻动着。

 

突然,电梯“叮”地响了,很快走出一对老夫妻,神色焦急。他们向护士询问过一个病房号之后,就脚步匆匆地往右侧那边赶。

 

一接到陈山的电话,知道找到张离了,一直在等消息的父母立刻就往医院赶。

 

陈夏这两天正好出差,老两口只能打车,因为台风天,等了半天,再加上路难走,折腾下来就耽搁了不少时间。

 

他们轻轻开门进去的时候,陈山正坐在床边,给张离吹头发,动作迟缓,表情也很呆滞。

 

张离双目紧闭,嘴唇惨白,一点血色都没有。额头和脸颊上有很多道小口子,涂上去的碘酒被她白皙的皮肤映得颜色很深。她一只手背上扎着针,正在输液,另一只手裹着纱布,即使是在昏迷状态中,依旧搭在腹部上。

 

陈山的父母不知道陈山究竟做了什么,能让脾气那样温和的张离伤心到离家出走,险些出了大事。

 

差不多吹干了,陈山关掉开关,拔掉了插头,慢慢站起来。

 

顷刻归于安静的病房里,监护仪的滴滴声顿时明显起来,屏幕上,显示着张离的生命体征。

 

陈山准备去还吹风机,才往外走了两步,就回过头来。他看着张离的样子,眼睛酸得厉害,鼻子也跟着发胀。

 

母亲跟着站起来,拍拍儿子的肩膀,准备和他一起出去。临出门前,她用眼神示意陈山爸爸照看好张离。

 

走到护士站,陈山把吹风机递过去,向护士道了谢。母亲发现,他地双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在颤抖,于是赶紧拉着他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下。

 

“到底怎么回事?”

 

“我跟她发了火,”陈山双手捂住脸,幅度很小地揉了揉,声音里听不出是疲惫还是自责,“而且,而且,羞辱了她好几句。”

 

母亲瞪大了眼睛,本来想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安抚安抚,听到“羞辱”两个字,顿时僵住了。

 

陈山整理了一下情绪,把前前后后的情况大概和母亲复述了一遍。

 

越听越不对头,在陈山讲到他讥讽张离是爱钞票的大小姐的时候,母亲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你疯了是不是!再怎么样,他们都是小离的亲生父母!如果有人当着你的面骂我和爸爸,你会不会维护?啊?”

 

陈山低下脑袋,没吭声。

 

母亲深呼吸了一下,本来是想平复平复,但是愤怒不减反增。

 

“你觉得你岳父看不起你,心里委屈,那你有本事去直接和他吵!不敢跟老丈人吵,回家就拿老婆撒火!你老婆现在怀着孕你知不知道!陈山,我和你爸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畜生!”

 

“我知道我混蛋,”陈山发狠地抹了一把鼻子,“我对不住她。”

 

母亲皱紧眉头,暂时顾不上继续骂他,“医生具体怎么讲?”

 

“冻狠了,轻度失温。现在有点发烧,先挂着水,尽量让温度不要上去。孩子,孩子没事。”

 

“那她脸上那些伤呢?”

 

“山上本来枝杈就多,今天风那么大,到处乱飞...张离估计是着急的时候抓到了一根特别锐的藤蔓,手掌扎得都是血,刚刚护士给她拔刺拔了半天。”

 

单是听着都觉得心疼不已,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对儿子更加责怪。

 

陈山慢慢把身子蜷缩起来,又一次捂住脸,手指颤抖。

 

下午失控地夺门而出后,他在小区旁边的星巴克坐了好一会儿。慢慢冷静下来了,对自己的冲动深感后悔。

 

无论有多少事情,对也好错也罢,他都不该对着她那么口不择言,尤其是,拿她心里最痛的事情来伤她。往家走的时候,陈山在心里骂了自己不知道多少遍。

 

打开门看见张离的拖鞋,他顿时就觉得不对劲了。冲进屋子里一看,人真的不在,最要命的是,手机都没拿,搁在茶几上。

 

那会儿,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暴雨眨眼的功夫就要来。

 

陈山暗叫不妙,立刻飞奔出去,无头苍蝇一般地找了好一阵,没看到她。

 

他打电话给父母,知道她也没有去找他们的时候,心里更加着急,当即报了警。

 

调出小区门口和附近两个地铁站的监控之后,发现了张离的身影。根据她的乘车记录,最终定位到了那座山。

 

救援队和警方带着陈山一起赶到的时候,景区那边觉得很莫名,觉得早就疏散过的山上不可能有人。

 

地毯式地搜了四个多小时,他们才终于在一个很偏僻的位置找到了她,正一个人站在大雨里,看上去十分茫然。

 

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讲,张离就栽进了陈山的怀里,晕过去之前,她还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的胳膊。抱着冻得像冰块一样的她,陈山急火攻心,差点也昏过去。

 

送来医院之后,前来会诊的产科医生连说了好几遍,孩子真是顽强,按照一般情况,很难保得住。

 

母亲开口打断儿子的回忆,拽着他站起来,“别在这儿发愣了。”

 

“妈,”陈山攥住母亲的手腕,声音里有了些许不明显的哭腔,“要是,要是再晚到一点,或者是山体滑坡了,她...”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你骂她的时候怎么不考虑这些?”

 

“我......”

 

“行了,说这么多没用的干什么,赶紧回去守着。”

 

 

 

张离到底还是起了高热,发烧发得满脸通红,甚至一度出现了惊厥。

 

陈山一刻都不敢离开床边,也不敢合眼,就那么看着她,随时准备叫医生。

 

这天夜里,张离的烧勉强退了些,也有点醒了的感觉,但还是昏昏沉沉。

 

陈山握着她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摩挲着,“张离,张离,我在呢,啊,我在......”

 

微微睁开眼睛后,张离愣愣地看着他,视线半天聚焦不了。烧得稀里糊涂的大脑空白一片,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这是怎么了。

 

她眉头紧锁,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摸肚子,被陈山轻轻制止了。

 

“在的在的,孩子在,没事,没事,我们的宝宝没事,啊,不怕。”

 

缓了好大一会儿,零星的记忆碎片才慢慢拼凑完整,但是关于前世的一切,张离又不记得了。

 

陈山那些刀子一样的话在她的脑海里循环,心里的钝痛又一次剧烈。张离一下一下地推他,意思很直白,不想让他碰自己。

 

“对不起...”陈山道着歉,虽然自己也知道苍白而无力,但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来表达愧疚,“张离,对不起。”

 

“走开,坏家伙,”她扁了扁嘴,眼睛看着就红了,“我要找爷爷。”

 

陈山一愣,旋即更加自责,往她跟前挪了挪,轻轻抱住她的脑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你...张离,我真的错了...”

 

只是,被恶言恶语撕开的伤口,实在不是能被一句对不起轻易疗愈的。

 

张离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使劲挣开陈山,张了张口,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你让我爷爷来!他会买,买奶油小方给我吃......旋转木马...等我病好了,病好了,就去坐旋转木马...烟花,特别好看......”

 

看她不断说胡话,陈山心里难受得不行,摸着她滚烫的脸颊,轻声说了些什么,想安慰她,

 

嚷了好一会儿要爷爷,体力不支的张离又昏睡了过去,倔强地把脑袋偏向另一边。

 

陈山想起在墓前和老人家做的保证,忍不住在心里痛骂自己,天打雷劈也活该。

 

可能是因为烧得实在难受,张离使劲踢了几下被子,腿露了出来。担心她受凉,陈山赶紧站起来给她盖被子。

 

握着张离脚踝的时候,望着那双肿胀的脚,陈山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她现在脚肿成这样,挺着大肚子,一个人怄气走了那么远,最后爬到山上。要心里多难过,才会这么做。

 

陈山慢慢坐回椅子上,回想着自己对她吼的每一句。

 

母亲教训得没错,他在岳父那里受的气,一直攒着,那天借着劲撒给张离,实在太不是东西。只是,张离不肯告诉他财产转移的事,他还是想不通。与财产本身无关,他觉得受伤的是,她不信任自己。

 

以及,问她是不是把自己当成是反抗父母的工具,也并非全然出于冲动。当时张离对结婚这件事的态度突然转变,陈山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想明白过。

 

最好的解决方式当然是直接和张离沟通,或许她只是有自己的考虑,不像他所揣测的那样。但是人在不理智的情况下,只知道宣泄自己的情绪,完全忘记了沟通这码事。

 

现在成了这个局面,她还会愿意同他心平气和地沟通吗......

 

正当陈山发呆的时候,张离皱皱眉头,又把胳膊伸了出来。

 

病号服的袖子有些短,能清楚地看到张离小臂上的那条疤。张离全身上下的皮肤光滑而白皙,那一处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是狰狞。陈山之前问过,是怎么弄的,她当时沉默了片刻,说是小时候不小心受的伤。

 

小心地把她的手塞回去,隔着被子,陈山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肚子,一阵后怕涌上心头。

 

如果今天孩子出了什么意外,张离大概会恨他一辈子。

 

陈山低下头,一滴眼泪滴在了裤子上。

 

 

 

又过了几天,张离总算是缓过来了,虽然还是很虚弱,但是不再发烧,人清醒了不少。全身做了检查之后,确定已经没大碍了,陈山便去办了出院手续,带她回家。

 

这天晚上,父母打视频电话来的时候,被她憔悴的脸色吓了一跳,赶紧问这是怎么了。张离说自己现在免疫力低,不小心感冒了,没什么大事。

 

父亲在电话那头听得直皱眉,直觉不会那么简单,连连责问是不是陈山没照看好她。

 

陈山正坐在床边剥橘子,听见这话,手一顿,不敢吭声。

 

张离握着手机,依旧不肯多说,“没有,不关他事。”

 

并不知道陈山也能听见,张离爸爸看着女儿的样子心里急,语气难免不善,“这小子,本事不大,照顾你也不尽心,你说说你,到底图他什么?”

 

“哎呀行了,少说两句,”一旁的母亲赶紧制止他,转而宽慰女儿道,“囡囡,你爸就是担心,随便那么一讲,你别生气啊。”

 

换做平时,张离一定会维护陈山几句,但是这次,她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父亲推了一下眼镜,说起了之后的打算,“再过两个月,我和妈妈一起回国。”

 

“回来干什么?”

 

母亲接过话,笑道,“傻丫头,生孩子这么大的事,爸爸妈妈肯定要陪着你。生完了,妈妈还要照顾你坐月子呢。”

 

“是啊,我们已经把公司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这次回来什么也不做,就守着你。”

 

话说得无比恳切,仿佛他们一直是这样关心她。

 

“知道了,”张离揉了揉眼睛,“先这样吧。”

 

“好好好,一会儿早点睡,啊。”

 

挂掉电话,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陈山掰下一片橘子,喂到她的嘴边。张离偏过头,拒绝的意思却很明显。

 

手悬在空中片刻,见她真的不打算接,陈山尴尬地把手缩回来,努力找话说,“我公司楼下新开了一家寿司店,味道挺不错的,我明天下班带点回来,怎么样?”

 

这段日子,白天是陈山父母来陪着她,陈山一下班,立刻就赶回家。

 

张离摇摇头,还是沉默。自打她醒过来,一直不怎么愿意和陈山讲话。

 

在床头灯的暖光里,陈山看她的头发有些油了,问道,“我给你洗个头好不好?”

 

确实有点痒,张离下意识挠了挠,觉得确实应该洗了,但是并不想接他的话。

 

陈山把橘子放在床头,洗了个手回来,伸手想把她从床上抱起来。

 

张离推开他,自己慢慢下床,脑袋转来转去地找鞋。陈山见状立刻蹲下来,从床底把拖鞋够出来,轻握着她的脚,给她穿上。

 

走进卫生间,陈山把洗头椅拿出来,扶着张离躺下,扯过花洒仔细试了试水温,开始给她冲。

 

张离刚怀孕的时候,陈山就买了这个孕妇专用的椅子,还认认真真地在网上学了按摩头部的技法,就此承包了给她洗头的任务。

 

以前,陈山总是一边洗一边跟张离说笑。她偶尔睁开眼睛看他,湿漉漉的眼眸里全是温柔与爱意,看得陈山心都要化了,低下头就去亲她。

 

此时明明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情,气氛却无比低沉。张离始终紧闭着双眼,眉头也锁着,显然是不想和他有什么眼神接触。

 

陈山一边抹洗发膏,一边看她脸上的伤。那些小口子还是很明显。张离心里自然是介意的,昨天陈山撞见她拿着化妆镜左看右看,神情沮丧。

 

他很想安慰她几句,但是自己这个“罪魁祸首”有什么脸提这件事呢。

 

冲水的时候,陈山见张离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攥紧的拳头也松了,知道她这是睡着了。

 

张离处于孕期,本来就容易困、容易累,大病一场之后,精神头更加不足,嗜睡是常态,即使醒着,看着也总是蔫蔫的。

 

默默地把她的头发洗好吹干,陈山小心地把张离抱回了床上。因为已经六个多月了,激素水平变化,张离的身上开始有一股奶香,这么近距离接触的时候,陈山能够很明显地闻到。

 

他悄悄地去吻她的唇角,在触碰到的一刻,张离突然醒了,猝不及防地睁开眼,和他对视。

 

瞬间慌乱起来,陈山直起身子,双手紧张地在裤边擦了擦,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子,“那个,那个,我给你抹橄榄油吧。”

 

知道张离害怕长妊娠纹,陈山在网上查了很久,也问了一些朋友,知道这款油效果最好,于是赶紧买回来,坚持每天给她抹。

 

见张离没反对,他在床边坐下来,把她的睡衣掀开,倒了些油在手上,小心翼翼地盖在她的肚子上。

 

突然,他感觉到掌心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动静,而后逐渐变得有力。

 

之前每次感受到胎动,陈山都万分欣喜,激动地趴在张离的肚子上听,不停地念叨“宝宝,我是爸爸”,傻里傻气的样子逗得张离直乐。

 

但是此时此刻,他满心都是愧疚和自责,也没有底气去互动。因为他的冲动,差一点害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张离当然更难过。陈山那天凶狠的模样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像一个重复的噩梦,无论她睡着还是醒着,始终在折磨她。

 

更残酷的是,那份好不容易重建的对于家庭和亲密关系的信任,也有些崩塌了。

 

说会永远等她、永远爱她的丈夫,指着她的鼻子,说她这辈子也休想得到,那些用金钱无法买回的东西。

 

张离不是没有劝说过自己,陈山只是在气头上乱讲的,他依然真心实意地爱着自己。

 

但是,在张离内心深处,“他爱自己”这个命题无法证伪,却也无法证明为真。从来聪慧的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判断,真正的陈山,到底是那个对她无微不至、总是甜言蜜语的男人,还是那个会歇斯底里地朝她发飙、对着她最痛的事情讽刺挖苦的男人。

 

沉默地抹完油,陈山给她把衣服放下来,手离开的一刻,他感觉孩子还在动,像是执着地想得到爸爸妈妈的回应。

 

陈山站起来,把床头灯按灭,声音很轻地开口,把那句说了很多遍的话又说了一次。

 

“张离,对不起。”

 

陈山在原地站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回应。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给她把被子掖掖好,转身去洗漱了。

 

听见他的脚步远去后,张离终于不再憋着,让两行酸涩的泪肆意地流淌下来,扎得脸上的伤口脆生生地疼。

 

她忍不住质疑自己选择陈山是不是太冲动了,盲目相信爱情可以战胜阶级不同带来的差异,他们不会被世俗所困,会携手跨越生活的一个个泥淖。

 

又或许,不该把责任推给阶级,她只是单纯的不幸。爷爷去世之后,她就注定再也不会有家了。

 

似乎是感知到了母亲的难过,孩子又轻轻踢了踢她的肚皮。

 

张离把手覆上去,眼泪流得更凶。

 

 

 

过了些时日,身体恢复得更好些了,张离便回去上班了。

 

一方面,她想着让自己忙起来,好让工作冲淡那些灰暗纠结的思绪,另一方面,张离是个责任心特别重的人,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多坚持一段日子再开始休产假。

 

之所以说关键,是因为研究所即将参与进一个国家级的项目里,现在正处于紧锣密鼓的准备阶段。

 

“重启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意义重大。我们需要本着科学大于政治的理性态度,警惕‘从结果倒推过程’带来的偏颇......”

 

正当所长在介绍工作重心的时候,张离突然感觉到胸口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顿时面红耳赤。

 

坐在她旁边的陈夏看张离有些坐立不安,用余光一瞥,发现她深色的衬衣上有两块逐渐洇开的痕迹,顿时就明白了。陈夏立刻把自己的薄外套脱下来,披在张离身上。

 

还好会议时间不长,结束之后,陈夏赶紧扶着张离去卫生间处理。

 

给张离把溢出来的乳汁都擦干净,陈夏安抚地抱抱她,“没事儿啊,没事,生了就好了。”

 

“生完了只会溢得更严重,”张离苦笑了一下,看着很无奈,“到时候可能还会频繁漏尿,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太尴尬了。”

 

走出去后,张离提出想去透透气,陈夏便扶着她上了露台。今天阳光不错,温度也还好。

 

从哥哥那里知道了来龙去脉,陈夏在唾弃他的同时,也特别担心嫂子。

 

自打回来上班之后,张离看上去正常了不少,意志好像没有那么消沉了。但是陈夏总觉得,这件事不可能轻易过去。她的正常,或许只是停留在“看上去”。

 

别说张离本就受了原生家庭那么多伤害,就算是一个心理非常健康的女人,在孕期这种敏感脆弱的时候,被丈夫那样对待,也难保不会出问题。

 

从不少细节中,陈夏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直觉没错。

 

比如,虽然在工作的时候一如既往认真专注,但是只要闲下来了,张离很容易就会发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眼神空洞,像是游离到了另一个世界。

 

比如,陈山每天给她准备的那些点心、水果,张离虽然接了,也带到办公室了,但自己基本上都不吃,要么摆在那,要么分给同事。

 

再比如,张离之前一直热衷于给宝宝织各种各样的小衣服,但是现在,别说继续织了,陈夏去他们家的时候,发现张离把那些已经织好的全部收了起来,像是不想看见一样。

 

陈夏深感忧虑,提醒了陈山好几次,让他一定要注意张离的状态。陈山当然重视,他的看法是,张离伤心伤狠了,消沉一段时间也正常,他会慢慢弥补,让她走出来。

 

知道这终究是哥哥和嫂子两个人之间的事,陈夏也没法说更多。但是有一件事,她可以帮张离来解决。

 

从陈山那里知道了千田英子的存在之后,陈夏下定决心要收拾这个恶毒女人。

 

在这段时间里,陈山也有些变了。他一再复盘这些矛盾的根源,觉得就是自己不够优秀,够不上张离家所处的那个阶级,所以一直被看不起,产生自卑心理之后,再被一刺激,才那样伤害了张离。

 

结婚前父母对于“门不当户不对”的忧虑并非虚言,在短短一年内,陈山尝透了阶级不对等的痛苦,但是他依旧不可能放开张离的手,且不说两个人已经有了孩子,就算只谈张离,他也绝对不会放弃。

 

一直崇尚日子安稳踏实就行的他,下定决心要争口气,做“有出息”的人。只要博得了岳父的认可,甚至于,最终靠自己的努力实现阶级跃迁,缩小和张离的差距,这些矛盾在未来就不会再次发生了。

 

这种有些极端的想法,放在之前,陈山绝对不会有。只是,以他目前的状态和视野,也只能这么去思考了。

 

至于张离是不是对他不够信任,是不是有“利用”他的意思,陈山也通通归结在“自己不够好”这一点上,憋着一口劲,发誓一定要让她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陈山开始拼命工作,对于从前那些可争可不争的东西,他尽一切可能去争取。本来特别讨厌加班的他,渐渐把这件事看作是理所当然。

 

周围的同事对陈山的转变大为惊讶,尤其是马遥,看到陈山近乎疯狂的样子,都有些替他担心。

 

 

 

这天晚上,马遥把手头一个急活做完,抬手看了一眼手环,发现已经八点多了。

 

办公室里的人基本上走完了,只剩下身边的陈山还在孜孜不倦地敲着键盘。

 

“我说,”马遥拆开一块蛋糕递给他,“就算是要赚奶粉钱,也要注意身体,不能拿命拼。”

 

陈山接过来咬了一口,使劲摇摇头,“不仅仅是奶粉钱的问题,这是尊严之战。”

 

虽然没完全听懂,但马遥知道他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

 

“那总要多陪陪孩子妈吧?你老婆这都快生了,正是需要你在身边的时候。不是我多嘴啊,这个问题不能忽视的。”

 

马遥的妻子当年在产前一度抑郁过,主要原因就是马遥总是不陪自己,所以他特别清楚心理问题对于身处孕产期的女人而言,危害有多大。

 

“我晓得的,”陈山头都没抬,紧紧盯着屏幕,“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马遥叹了口气,背上自己的包,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到十点的时候,陈山终于搞定了这个程序,如释重负地伸了伸懒腰,随手拿起手机。

 

打开微信,他发现开了免打扰的业主群里有几百条新消息。点进去之后,顿时傻眼了。

 

晚上电路突发严重故障,小区里几乎所有楼栋都停电了,抢修到现在还没恢复。

 

而今天晚上,张离是一个人在家的。

 

陈山赶紧拨通张离的电话,顺手把电脑和灯关掉,拿上包,飞一般地跑出了办公室。

 

她没接电话,这让陈山更加着急,在停车场发动车子的时候,手指直抖。

 

一路加速开到家,陈山连爬了八楼,狂奔进了家门。

 

整个屋子里漆黑一片,也静悄悄的,看着还有些阴森。

 

“张离!张离!!”

 

“我在这里。”

 

陈山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循着声音冲进卧室,看见张离好好地靠在床头,顿时松了口气。但是下一秒,他的心一下子拎起来了。

 

张离眼睛红红的, 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的眼泪还没擦掉。

 

“对不起对不起,”陈山赶紧把她抱进怀里,动作很轻,“我加班没看手机,回来晚了,对不起。”

 

她犹豫了一下,抬手回抱住他的腰,微微发着抖。

 

陈山知道,张离其实不怎么怕黑,那么多年一个人住也早就习惯了,但是现在不同,正是脆弱的时候,冷不丁闹这么一出,肯定是吓着了。

 

“不怕,不怕,我回来了,没事了,”陈山轻轻摸着她的下巴,不断地安抚,“乖,乖,不怕...”

 

“你能不能...找点东西给我吃,我饿得有点难受。”

 

陈山听了一惊,赶紧松开她,握住她的肩膀,“你还没吃晚饭?!”

 

“吃了,”张离吸了吸鼻子,说起话来有些哽咽,“但我还是饿...我,我也不敢摸黑在地上走,怕摔跤了出事。”

 

陈山狠狠地拍了一下脑袋,责怪自己实在是疏忽了。

 

张离现在是将近八个月的身孕,要供给宝宝很多能量,所以自己总是容易饿,且不说停电这种突发状况,就算是正常情况下,她自己弄吃的也不方便,需要有人在旁边。

 

陈山这段时间老是加班,忙得头脚倒悬,对这件事有点大意了。

 

他很快地去客厅拿了几个小面包来,“先垫点儿。我出去给你买炒饭。”

 

“这会儿电梯用不了,你得爬楼。”

 

“没事,”陈山匆匆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等我一会儿,很快就来。别怕啊。”

 

也算运气不错,等陈山拎着东西回来的时候,电路刚刚抢修好,电梯自然也可以正常用了。

 

陈山把炒饭倒进碗里,又在微波炉里热了一大碗牛奶,一起端给张离。

 

 

实在是饿得不行,张离从他踏进房间门的一刻,就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之后,攥着勺子开始狼吞虎咽。

 

“慢点吃,慢点,”陈山端着奶坐在一旁,心疼地摸摸她的肩膀,“看给我老婆饿的...喝口牛奶,别噎着。”

 

一碗炒饭很快见了底,陈山抽了两张纸给她把嘴上的油和奶渍都擦干净,去厨房把碗和杯子洗了,回到她跟前来坐着。

 

“不够的话还有,我买了两张烧饼,梅干菜的。”

 

“不用了,我吃饱了,”张离扶着肚子,往后靠了靠,问道,“你最近为什么这么忙?老是加班。”

 

“我得为了老婆和娃努力赚钱呀,责任重大。”

 

陈山是笑着说这话的,但是笑容里是藏不出的疲惫,就像眼底淡淡的乌青一样。

 

张离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劝阻,“正常上班不就好了,别把自己弄得这么累。”

 

“年轻的时候不累,什么时候累?别担心,我没事。”

 

这话让张离瞬间愣住了。她对着陈山的脸瞧了半天,才相信这真的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而非自己那个一心只有赚钱的父亲。

 

“你......”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揉了两下,“以前是我不对,你爸教训得没错,我不该那样得过且过,应该好好拼事业,有大出息,给你们娘俩最好的生活。”

 

事业、大出息、最好的生活.......

 

这些,都是小时候父母和她说过的话。

 

“陈山!”张离有些急了,语速变快,“我也有工作,我们肯定可以把宝宝养得很好的,你不能学我爸妈,真的不能那样!”

 

“别担心,”陈山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我会关心好你们,一定能兼顾的。”

 

“时间只有那么多,你也不是铁人,怎么兼顾!”

 

陈山沉默了一会儿,没再多说,“我去洗澡了,你先睡吧。”

 

听着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一种深深的恐惧,甚至是绝望,闯进张离的心里。

 

她抱住自己的头,一直在压抑的痛苦更加清晰。

 

那天被陈山刺伤的心并没有长好,混乱的思绪也没有理清,更大的阴影竟然就这样向她袭来了。

 

如果有一天,陈山也变成了自己父母那个样子,她该怎么办,孩子该怎么办。

 

张离把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几乎要掐破,但是她像是一点都感觉不到疼一样。

 

那份对爱与家庭的信任,正在一点点接近彻底崩塌。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张离的预产期逐渐临近了。

 

已经回到国内的父母,为她提前订了最好的月子中心,当然了,价格不菲。

 

陈山又扛了一个大项目,只要做好了,就会在职位上向前迈一大步,所以他格外拼命,从早忙到晚。

 

他当然也惦记即将临盆的妻子,尽量挤些时间出来陪她,但是终归有限。

 

对于女婿的转变,张离爸爸自然是欣慰的,觉得他终于开窍了,知道上进了,对他的态度自然好了不少。

 

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来自老泰山的肯定,陈山更加坚信自己的思路是对的,忙碌起来更加带劲。

 

为了敲定和对方公司合作的细节,陈山必须得去深圳出个差。临走的时候,他抱了抱张离,说一定会在她生之前赶回来。

 

张离看了看门口的行李箱,仿佛回到了童年时父母离家前的场景里,那时候她还会哭闹着挽留他们,而现在,张离没有力气去做什么。

 

说难过吧,好像也不算,那种感觉更接近于一种空空荡荡,什么着落都没有。

 

看张离神色木讷,陈山只当她是有些紧张,抱住她的肩膀,低头吻在她的唇上。

 

“我家张离是最棒的,一定没问题。”

 

亲了好一会儿,陈山才松开她,蹲下来,趴在她的肚子上笑着说,“宝宝,我们马上就要见面啦。你要听话,少折腾妈妈一点,啊。”

 

张离摸了摸他的头发,心里那种压抑的难过翻涌上来,让她有些不受控制地想要流泪。

 

但她还是尽全力忍住了。她已经忍耐了那么多痛苦,此时此刻,也还能忍。

 

陈山刚走没几天,张离就感觉到了越来越明显的宫缩。为了保险起见,两边的父母把她提前送到了医院。

 

时不时就会疼,精神状态也不好,张离基本上没有胃口,饭吃不了两口,除了陈山妈妈炖的汤她还稍微喜欢些。

 

这天早上,张离破水了,进入了最后的等待阶段。

 

紧张自不必说,另一方面,那种持续的难过依旧横亘心头。过一会儿就看一眼手机,也没有陈山的任何消息。

 

傍晚的时候,母亲给她轻轻揉着肚子,想着稍微缓解一下她的疼痛,婆婆坐在一边,给她喂点鱼汤喝。

 

“我刚刚给阿山打了个电话,催他立刻回来,事情做不完就丢下来,管它呢,”婆婆摸摸她的头发头发,宽慰道,“放心,啊。”

 

张离刚准备说话,就被母亲抢了先。

 

“赶不回来其实也不要紧,阿山现在干劲足,是好事情,这边有我们四个人在,没问题的。”

 

陈山妈妈手一顿,本来不想和她争辩,但是看张离明显有些低落了,便开了口,“咱们照顾得再好,也代替不了小孩爸爸呀。孩子是他们俩的,怎么能丢下小离一个人受罪。”

 

“他赶回来又能做什么,也不能替囡囡疼,万一再把工作耽误了,得不偿失。”

 

“不能这么衡量的,”婆婆握住张离的手,朝着亲家母说,语气认真而坚定,“陪伴,是特别重要的事。”

 

张离一瞬间又想流泪,刚要表达对这句话的支持,一阵强烈的疼痛就向她袭来,来势汹汹,无比尖锐,引得她忍不住喊出了声。

 

直觉自己这是要生了,张离慌乱地脑袋乱晃,一下子六神无主。

 

婆婆赶紧不断摸她的胳膊,不停地安抚,“不怕啊,好孩子,不怕不怕,妈在呢,妈在...”

 

按了铃之后,医生和护士很快赶到,检查了宫口开的情况之后,确定是快要分娩了。

 

推进产房之前,助产士习惯性地问道,“是先生陪产吗?”

 

四个老人互相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

 

母亲一边想去握女儿的手,一边对助产士说道,“我陪,我是她妈妈。”

 

“走开!”

 

张离猛地用力,一下子把母亲推开了。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惊讶万分,母亲更是直接呆住了。

 

刚才在病房的话一遍一遍在她耳边重复,要进鬼门关的当口,母亲还是觉得女婿的工作更重要。工作工作工作,永远只有工作。在剧烈的疼痛下,张离心中积压了太多的怨愤几乎要喷薄而出。

 

在这种时候的选择全凭本能。张离转头去抓婆婆的手,委屈地想喊难受,却被又一阵疼痛冲击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妈在,妈在呢,”婆婆回握住她的手,非常坚定地说,“妈陪着你生,不怕,啊,我宝不怕,我宝不怕......”

 

我宝。

 

母亲有这么亲昵地叫过自己吗,张离不记得了。或许有过,但那已经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情了。

 

产房大门关闭,顶上的灯亮起。

 

 

 

此时的陈山,被困在了机场。深圳今天下暴雨,航班大面积取消,至于什么时候能飞,全看老天爷的意思。

 

听说张离已经进了产房,他在候机大厅里急得上蹿下跳,不知道怎么办才是。

 

他答应张离要在她生之前赶回去,无论他这边有什么苦衷,都是他食言了。

 

虽然现在也成了工作狂,但陈山到底不是张离父母那种作派,他不会觉得因为忙不陪张离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也在尽力。但是,就像张离说的,时间只有那么多,精力也只有那么多,想要兼顾,也会心有余而力不足。

 

陈山看着外面的雨已经下成了一片空蒙的雾,又想起了那个台风天。

 

几个月过去了,他和张离谁也没有再跟对方提起这件事。但是陈山很清楚,这不意味着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不是翻篇,而是搁置。

 

他把一切的根结怪罪在自己不够优秀上,发了疯一样地去拼工作,觉得这就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张离信不信任他、有没有像他爱她一样爱他,他不是不在意,而是觉得自己暂时没有资格去追问。他现在,要做的去拼命提升自己。

 

但是,在寂静的深夜,听着张离清浅的呼吸声,陈山也会质疑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他怎么会不清楚,张离和她的父母不同,比起他事业有成与否,她只想和他平淡安稳地生活,在怀孕生孩子这种特殊的时候,有他时刻陪在身边。

 

但是,阶级的不同,让陈山陷入了无奈和被动。他如果想在所有意义上和她并肩而立,就不能安于现状。

 

陈山没有意识到,他让问题二元对立了,要么黑,要么白,要么是,要么非。

 

是否有一个更高位的答案,他没想过要去找,此时此刻,他也找不到。

 

一边想着这些事,陈山一边在心里向各路神灵祷告,保佑他的张离平平安安闯过这一关,千万不要出意外。

 

就这么度秒如年地捱了快两个小时,陈山的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父亲打来的。

 

他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听到那头声音很嘈杂。在这片嘈杂中,他清晰地分辨出了响亮的稚子啼哭声。

 

父亲把一句话连说了好几遍,大脑一片空白的陈山才听懂他的意思。

 

母子平安。

 

“你回上海了赶紧过来,小离实在是受大苦了,”父亲语速很快地交代着,停顿了一下,忍不住感叹道,“你这个臭小子,也当爹啦!”

 

父亲在微信上发了一张照片过来,陈山看着屏幕上小脸皱成一团的儿子,心里柔软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捧着手机,久久地站在原地,像每一尊屹立在岁月中的雕塑一样虔诚。

 

两行热泪落下,灌进他的脖子里。

 

他慢慢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脑袋,无数种情绪涌上心头,激出了他更多的泪水。

 

张离,张离啊......

 

“目前雨势已经显著减弱,航班正在有序恢复,请各位旅客耐心等待,对于给您造成的不便,我们向您表达深深的歉意。”

 

“乘坐MF3357次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您好,本次航班预计15分钟后开始登机,飞机预计于20点50分到达上海虹桥国际机场。祝您起落平安,旅途愉快。”

 

“Ladies and gentlemen......”

 

 

 

陈山赶到医院的时候,刚过十点,怀揣着极其激动的心情,直奔病房。

 

张离还在昏睡,一旁的小娃娃倒是很精神,眼珠子转来转去,认真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陈山俯下身子,在张离的额头上小心翼翼地吻了又吻,给她把被子掖掖好,才扭头去抱孩子。

 

第一次见到父亲,小娃娃好奇地盯着他。和刚才看到的照片上一样,脸皱皱的。

 

极小心地摸摸儿子的小手,陈山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把孩子放回婴儿床后,陈山又一次俯下身子,哽咽着对睡着的张离说了一句,老婆受苦了。

 

张离的眉头一直轻皱着,被汗水浸得湿透的头发还没全干,嘴唇也发白。听到他的声音,她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但因为实在是精疲力竭,到底没醒。

 

“陈山,”母亲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很是严肃,“你跟我出来。”

 

“嗯,好。”

 

走出房门的几步路,陈山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妻子和儿子好几眼。

 

怕讲话声吵到张离,母亲拉着他到楼道里去说。

 

“你就这么忙?”

 

知道母亲是在责怪自己没有及时赶回来,陈山咬了咬嘴唇,“暴雨飞不了,我也没办法...”

 

“我前天就告诉你,小离疼得越来越频繁,应该是快生了,你为什么不赶紧回来?”

 

“妈,我不是故意不回来。我们这次是去谈一个重要的项目,前两天正是关键的时候,如果我走了,功亏一...“

 

母亲不想再听,直接打断了他,“你知不知道生的那会儿小离遭了多大的罪?打了无痛之后还是缓解作用不大,躺在那里,真的是疼得死去活来。孩子出来之后,她就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讲话,人就昏过去了。”

 

陈山低下头,像有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扭了好几圈。

 

“你给我记住,女人生孩子从来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小离吃了这么大的苦,你要珍惜,一辈子对她好,怎么好都不为过,听得懂伐?”

 

看儿子呆头呆脑的,母亲恨铁不成钢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话!”

 

“记住了,我记住了...”陈山吸了一下鼻子,转身准备回病房,“我这几天哪也不去,就守着张离。”

 

“你等等,我问你个事情,”母亲拿出手机,给他看了一张照片,“之前是不是这个女人在你面前瞎挑拨?”

 

千田英子。

 

陈山皱起眉头,又想起了心里一直没有解决的疑惑。

 

她到底是从哪里查到张离家那么多事情,知道钱时英的存在,还能拿到财产过户协议这么私密的东西,虽然是复印件,但依旧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张离出了事之后,陈山无比怨恨千田英子的挑拨,虽然也是因为他自己没控制住情绪。

 

就在陈山要找她对质的时候,人事说千田英子已经申请调回日本分公司了,说是不太习惯中国的生活。

 

“你妹在查她,今天说是有重大发现,都没顾上来医院,”母亲叹了口气,有些咬牙切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讲了,破坏别人家庭这种丑事情,怎么好意思去做的!”

 

陈山一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陈夏一直不在。否则,就陈夏那个脾气,自己今天没赶回来,她得五分钟一个电话来骂自己。

 

“妈,那小夏她...”

 

“小夏做事情向来知道分寸,你就别管了,”母亲拍拍他的肩膀,说起了接下来的事情,“这几天要观察观察,没问题的话,就能出院了。你岳父岳母老早就把月子中心定下来了,到那里去也好,人家都是专业的。但是我还是跟你强调,你不能当甩手掌柜,一定要多陪小离,晓得伐?”

 

“晓得,晓得,”陈山把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捏了捏,“您快回去休息吧,累了这么久了,这里就交给我。”

 

“嗯。我明天熬点桂圆红枣来,小离元气伤狠了,可得好好补气。”

 

此时,陈夏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沉默良久,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响了几声,对方接了起来。

 

“钱律师,你好。”

 

 

 

新生命到来,几乎所有人都非常欣喜。说几乎,是因为有一个人暂时例外。

 

在医院的时候,张离因为身体太虚了,一天中大部分时间是睡着的,所以感觉不到她有什么情绪上的异常。

 

住进月子中心没几天,陈山发现,事情不太对头。

 

说起来都让人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张离对孩子似乎有些抵触。一个明显的体现就是,她不愿意喂奶,就算溢到身上,也不愿意靠近孩子。

 

有一回,小娃娃闹着不肯吃月嫂冲的奶粉,陈山在一旁看儿子因为饿不停哭,心疼得紧,就赶快抱到张离面前。

 

情急之下,他伸手想去解张离的衣襟,被她狠狠地拍开了。

 

“谁允许你碰我的!”

 

她看着他,眼神里是让陈山觉得后背发凉的戒备和排斥。

 

怀里的孩子还在哭着,让陈山觉得心都碎了,语气难免着急了点。

 

“这是你自己的亲儿子!你就忍心看他这么饿着吗?”

 

“我不喂!我再说一遍,我不喂!”

 

毫无防备的,张离抄起手边的苹果,猛地砸向他,要不是陈山闪得快,绝对要挨这一下。

 

发泄完,她一下子躺下去,拿被子把自己的脸蒙住,仿佛根本听不见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陈山也没办法,赶紧抱出去找月嫂想办法,想着是不是找别的妈妈帮着先喂一下。

 

听说这件事,张离父母赶紧过来了一趟。

 

“囡囡,你听妈妈讲啊,”母亲尝试去握女儿的手,“母乳喂养呢,对孩子是最好的,而且也能增进和孩子之间的感情,你看,你小时候,就是妈妈自己喂......”

 

本来在对着天花板发呆的张离,听见这话,突然看向母亲。

 

“我和你之间有感情吗?”

 

“什么...”

 

张离撑着床铺坐起来,望着妆容精致的母亲,神情冷,说出来的话更冷,“你当初为什么要喂我,你如果让我饿死,才是对我最好的。”

 

“囡囡!”父亲听了一惊,“你说什么呢!”

 

“出去,都出去。”

 

张离闭了闭眼,下了逐客令。

 

“离离......”

 

“把我说的话当放屁吗!”张离又一次情绪失控,抓着被子吼了起来,“都给我滚!”

 

陈山赶紧用眼神示意岳父岳母,千万不要和她正面冲突,半拉半推着把他们带出了房间。

 

父亲急得在门口原地转了两圈,觉得十分不解,“怎么了这是?囡囡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透过玻璃窗,陈山看了一眼正在抓自己头发的张离,压低声音,“爸,妈,我怀疑,她可能是得产后抑郁症了。”

 

“你说什么?!”

 

“她现在,要么是像你们看到的这样,特别暴躁,要么就是情绪极度低落,一直流眼泪,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也不说。”

 

陈山越说越难受,自己都哽咽了。

 

“而且,她老是失眠,睡不着,就跟自己急,头使劲往枕头上撞,我现在晚上基本上也不敢睡,和月嫂轮流看着她。”

 

“我来联系心理医生,”父亲二话不说,立刻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指有些颤抖,“我马上联系......”

 

“爸,”陈山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据实相告,“昨天月子中心的医生已经来过了,想问她几个问题,她理都不理人家。”

 

“那是他们废物!”爱女心切的父亲语气也冲了起来,不断翻着通讯录,“我给她找全上海最好的心理医生!中国的不行,我就去国外找!”

 

母亲趴在窗户上,看着女儿的样子,心里也着急得不行,“这孩子,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陈山慢慢蹲下来,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

 

眼看着张离的状态越来越差,他已经请了长假,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暂时顾不上什么事业不事业的了,陈山再怎么跑偏,也还是有理智的,明白根本的主次是什么。

 

 

 

陈山父母听说之后,特别担心,每天都要到这边来看张离。比起自己的爸妈,张离在公公婆婆来的时候,情绪要正常很多。甚至,还会难得平静地靠在陈山妈妈身上,嘟囔自己头疼,睡着了老做噩梦。

 

陈山妈妈认真地听着,轻轻给她揉一揉太阳穴,还会像哄小孩子一样,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哼歌哄她。

 

在张离千疮百孔的心里,陈山妈妈是少有的、真正关心她的人。

 

所以,在父亲把心理医生请过来之后,婆婆耐心地劝说了一会儿,张离总算是勉强同意配合了。

 

怕张离情绪会突然失控,陈山本来想陪着她,但医生拒绝了,态度比较坚决。

 

并没有聊太久,门就被推开了。

 

医生手里拿着量表,和张离爸爸一起往大厅走去,准备坐下来说具体情况,陈山赶紧走进房间,把门带上,在她面前蹲下,看她手揪着外套的衣角,表情有些呆呆的。

 

“还好吗?”

 

“我想去游乐园玩,坐摩天轮,”张离突然拉住他的手,“你带我去。”

 

这段时间,张离难得向他提要求,但偏偏还是个他实现不了的。

 

“你现在不能吹风,”陈山给她把额头前面的碎头发拨了拨,“等出了月子,我们一道去,好不好?”

 

“不好!”张离皱起眉头,“凭什么坐月子就不能出门!”

 

陈山有些无奈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耐心和她讲道理,“生宝宝太伤元气了,你要养好身子,不然会落下病根,一辈子都难受。”

 

“宝宝...”张离嘟囔了一句,对着他看了一会儿,难过地扁了扁嘴,“你为什么要让我生宝宝。那天疼得快死了。生完了,还哪里都去不了。”

 

说着,她把陈山往自己跟前拽了拽,声音很轻地说,“我感觉,好像又弄到身上了。”

 

“没事,没事,我给你换。”

 

其实刚刚陈山进来的时候闻到了异味,但最近也习惯了,所以并不惊讶。

 

张离产后一直存在漏尿的情况,按照月子中心的安排,要做些运动来恢复盆底肌,但是一直处于躁郁中的她,根本不愿意好好配合。

 

在陈山帮她把睡裤拽下来的时候,张离情绪非常低落地说,“我现在臭烘烘、脏兮兮的。我真讨厌我自己。”

 

“没有,怎么会呢,”陈山把换下的裤子放到一边,拿热毛巾给她好好擦了擦,换上新的,“只是衣服脏了而已,换了就好了,啊。而且衣服脏也不要紧,我给你洗干净就没问题啦。”

 

因为总担心洗衣机不干净,母子俩的衣物,陈山都会一件一件手搓,也不要月嫂沾手,就自己任劳任怨地洗,每天都是如此。

 

“我不想再和那些人说话了。”

 

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让陈山的手顿了一下。

 

张离说着就烦躁起来,伸手揪了揪自己的头发,“他们不停地追着我问各种问题,我凭什么要告诉他们!”

 

“不揪自己,不揪自己,头皮要疼的,”陈山赶紧按住她的手,“他们是医生,是要帮你看病,病好了就不会每天这么难过了。”

 

“你才有病呢!”烦躁瞬间升级为愤怒,张离使劲推开他,吼起来嗓子都有点哑了,“我没有病,我很正常,我没病!!”

 

陈山立刻败下阵来,走上前轻轻抱住她,“好好好,我说错了,你没有生病,啊,我们张离很好,没病没病...”

 

听着不远处房间里的动静,医生叹了口气,对张离爸爸说,“张总,您女儿现在处于哺乳期,身体虚弱,暂时不能服用那些抗抑郁的药物,只能是多陪伴,尽可能缓解。其实就算是药物,说到底依然是缓解,而不是根治。”

 

停顿了一会儿,他说起了更深层的问题。

 

“按照我的经验,这种程度的产后抑郁,往往不是单纯由生产的损伤带来的,可能有其他诱因,比如,有什么负面情绪一直压在心里,积累到现在,彻底爆发了。我刚刚尝试引导她说出来,但是她心理上的自我保护机制非常强,拒绝吐露。张总,我觉得现在当务之急,可能就是要找到根源,才谈得上解决。”

 

张离爸爸摘下眼镜,使劲揉了揉眼睛,才重新戴上,“离离的爷爷把她带到十三岁,去世了,之后离离一直是一个人在国内生活。我晓得,孩子心里怨我们不陪她,但年轻那会儿,就想着给她最好的生活...您说这会不会是根源?”

 

医生宽慰地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谨慎地措辞,“张总,原生家庭的伤痛确实对一个人影响非常大,您说的,肯定是一部分原因。但我刚刚和她说话的时候,觉得她有一种很深的焦虑感,这从量表上也能看出来。这种焦虑应该不能全归到原生家庭上。”

 

沉吟了一下, 他问道,“您女儿和您女婿的关系好吗?”

 

“小两口挺恩爱的。我虽然对这个女婿不是很满意,但是平心而论,他对我女儿蛮好。”

 

迅速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医生连忙追问道,“这种不满意,您对他们俩直接表达过吗?”

 

张离爸爸愣了愣,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言行,尤其是一年多来,对陈山的挑剔。

 

医生看他神情有些不自在,心里也就有数了,“张总,您对您女婿的态度,是有可能在无意识中影响他们的夫妻关系的。我的建议是,让您女婿也尽快做一次心理咨询。”

 

“好,好,都听您的,我一会儿跟他说。”

 

 

 

在和陈山聊完之后,素养过硬的心理医生逐渐理出了一条可能的脉络。

 

原生家庭的问题,也就是长年累月地缺少爱与陪伴,是张离抑郁的起点,但是一切的激化,发生在和陈山的婚姻中。

 

一直不被岳父认可的陈山,心里委屈而自卑,借着婚前财产过户这件事,向张离发泄怒火,甚至对她是否爱自己提出质疑,这已经深深地刺激了张离,让她内心好不容易重建的对家庭与爱的信心动摇。

 

而之后,陈山把所有的根结推到自己不够优秀上,想通过事业的成功来突破自己的阶级,得到张离家的认可,而他没有考虑过,这样的做法让张离仿佛看到了原生家庭的翻版。

 

陈山也开始因为忙就不陪伴当时正处于孕期的她,陈山也开始满嘴的“赚大钱”、“要有大出息”。

 

最终,张离感到了绝望,在产后这种最为脆弱易碎的时候,所有的心理问题集中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更理智的做法,应该是和她沟通。你最在意的,是她究竟信不信任你,究竟有没有你想的那样爱你。你担心,你们的关系终有一天会被阶级的差距宣告死刑。这些,你们都是可以开诚布公地讨论的。”

 

“但是,你的做法是,要么失控地对她宣泄情绪,要么用你自认为正确的方式在爱她和解决问题。”

 

在走回房间的时候,陈山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些话。

 

手搭在门把手上时,他握了很久很久,才推门进去。

 

月嫂正抱着孩子和张离说话,很欢喜地告诉她,小朋友刚刚游泳游得特别带劲,活力满满的。

 

张离愣愣地抬头,看了儿子一会儿,伸出手要去接。

 

知道张离一直不太愿意和孩子亲近,突然看到她这个举动,月嫂又惊又喜,赶紧小心地把孩子放到她怀里。

 

虽然出生后一直没怎么和母亲接触过,但来自血缘的亲近感让小朋友立刻就接受了她的怀抱,还很高兴地对她伸出手。张离犹豫了一下,慢慢握了握他的小手,一种神奇感油然而生。

 

陈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用眼神对月嫂表达了一下感谢,月嫂会意地点点头,悄悄出去了。

 

“宝宝的眼睛和鼻子都像你,”陈山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肩膀,“以后肯定是个帅小伙。”

 

张离抬头看了陈山一眼,难得地笑了一下。

 

连日的失眠让她看上去特别憔悴,陈山抬手抚过她眼底,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变成你爸妈那个样子,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会好好陪你和孩子。”

 

突如其来的承诺,让张离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张了张口,心里很茫然。

 

“都是我不好,”陈山看看襁褓里的小娃娃,鼻子一酸,“先是不讲理地跟你发火,然后又把你丢下来去忙工作...张离,再也不会这样了,真的,我同你保证。”

 

张离没回答,就那么低头注视着孩子的小脸。

 

小孩子的情绪总是瞬息万变,不知道是哪里有些不太舒服了,还是纯粹地想嚎两嗓子,刚刚还嘿嘿笑着的娃娃,突然大哭起来。

 

张离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好不容易有些平复的心绪瞬间翻涌起来,看陈山接过去哄了半天也没哄好,她又一次暴躁了起来。

 

“他不喜欢我!”

 

“不会的不会的,”陈山手里轻轻掂着儿子,赶紧安抚张离,“小孩都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不是不喜欢你。”

 

张离攥紧拳头,在身上用力地搓了两下,表情极为痛苦。

 

“哦,哦,宝贝不哭,不哭...爸爸在呢,爸爸在这里呢。哎哟,看给我们小脸都憋红了,不哭了不哭了,哦,哦...”

 

陈山转过身,刚要对张离说一句没事了,就看见她把袖子卷起来,用指甲使劲挠自己。

 

“张离!”小心地把儿子放在婴儿床上后,陈山使劲按住她的手,“松手松手!多疼啊!”

 

被他牢牢地抱在怀里,张离崩溃地哭了起来,“你不喜欢我,小的也不喜欢我,都不喜欢,不喜欢我...”

 

“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啊,我们都爱你,最爱你。”

 

“你胡说!”张离愤怒地用脑袋去撞他的胸口,“你哪天再受了气,又会骂我!还会把我丢下来!你的保证根本就没有鬼用!”

 

陈山一怔,怕放开之后她有什么更失控的举动,手半点劲都不敢松,心里的疼痛细细密密地蔓延开来。

 

钉子钉在墙上,拔下来之后永远都有痕迹。他向她保证,或者是发誓,能有多少实质性的弥补呢。

 

更重要的是,根源的问题从来没有被拔除过,陈山自以为找到解决方案,如今看来,不过就是一种自以为是的荒唐,甚至更进一步地把她推往绝望的深渊。

 

如果不这么解决,阶级差距这样无奈的事,又该怎么面对?一辈子那么长,爱情该如何去和生活的琐碎对抗?

 

使劲挣扎了一会儿,张离有些疲惫了,慢慢安静了下来。她抱着陈山的胳膊,没流完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陈山。”

 

“我在,我在,你说。”

 

她张了张口,最终无声地摇摇头,吞回了那句话。

 

活着,真的好累啊。

 

 

 

这天上午阳光很好,也没什么风,月嫂就抱着孩子出去晒了会儿太阳。

 

陈山订了一箱新鲜的车厘子,正好也是这会儿送到。他把张离抱到阳台的躺椅上,给她把毯子盖盖好,看她情绪还可以,就放心地带上门出去了。

 

平时削苹果的水果刀,静静地躺在茶几上,看着很不起眼。

 

“我很快就回来啊。”

 

张离没回答。她抬头看了看阳光,被刺得皱了皱眉,便低下了头。

 

月嫂比陈山回来得早些,唤了张离一声陈太太,问她渴不渴,需不需要给她倒杯水。

 

“不用了,”张离站起来,伸出手把孩子接过来,“我给他喂点奶。”

 

从来没见张离喂过奶,月嫂有些惊讶,但觉得这总归是好事,便把襁褓小心地放在了她的怀里。

 

“您先去休息吧,这些日子辛苦您了。”

 

“陈太太您这说哪去了,这都是我本职工作,应该的,”月嫂走出去之前,笑着夸赞道,“您和陈先生都是好人,孩子也长得特别好,一看就有福气。”

 

张离勉强地扯起嘴角,也笑了笑。

 

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她慢慢走到沙发上坐下,解开自己的睡衣,捧着儿子的小脑袋让他凑近,每一步的动作都很生疏。

 

小娃娃试探着叼住,因为有些饿了,所以使了些劲,一下子弄疼了张离,忍不住喊出了声。

 

脑中一直极度脆弱的神经,在这一刻,毫无防备地被挑断了。

 

张离把他抱开,刚要开始吃就被打断的小娃娃当然非常不高兴,习惯性地咧开小嘴嗷嗷哭。

 

“你讨厌妈妈,对不对?”

 

她抱着襁褓的力气慢慢大了起来,孩子有些被弄疼了,哭得更大声。

 

像是根本不在意一样,张离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下一秒,她拿起了茶几上的水果刀。

 

“宝宝,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喜欢妈妈,连你也是,”张离叹了口气,语气里全是悲凉,“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什么也听不懂的婴儿,瞪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看着打开的水果刀,本能地害怕起来,张大了嘴,吓得哭声都停了。

 

门在这一刻被推开了,然后就是“啪”的一声闷响,整整一箱车厘子跌落在地上。

 

“张离!!!”

 

看着张离一手抱着儿子,一手举着刀,陈山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他连滚带爬地狂奔过去,要去把孩子抢过来。

 

“不许动!”张离的样子看着很正常,但其实已经丧失了理智,甚至说神志不清也是可以的,“你不许动我的孩子!”

 

“好,好,不动,”陈山不敢动作幅度太大,伸出手准备去夺她手里的刀,“来,张离,松手,听话,把刀给我,啊,听话!”

 

张离盯着他的脸,想到了他那天对着自己歇斯底里的样子,想到了自己怀孕最后两三个月,他总是不在自己身边,甚至被进产房、痛得撕心裂肺的时候,他也依然在外面忙工作。

 

就像,那对无数次把自己丢下的父母一样。

 

她曾一度以为陈山是她的救赎和希望,然而命运兜兜转转,折磨了她这么多年的不幸,依旧在重复轮回,不止不休。

 

他现在说的那些保证和承诺,她一个字都不愿意相信。

 

陈山感觉张离的劲一点不松,始终在和他相搏,而刀尖依旧离她自己和孩子很近。

 

实在没有办法了,陈山伸出另一只手,把她的手掰开。论绝对意义上的力气,张离当然无法和陈山相较,不得不卸了劲。

 

然而就在混乱的拉扯中,陈山一个没注意,紧绷的小臂被划了一道,不算太深,但也立刻冒出了血。

 

张离像没看见一样,平静地站起来把孩子放进婴儿床,慢慢往阳台走去。

 

“张离!!你不要冲动!张离——!”

 

顾不上胳膊的疼痛,陈山跌跌撞撞地跟过去,把手已经搭在栏杆上的张离一把抱了回来,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陈山出于本能地护在她的身下,伤口又被狠狠扯了一下,疼得他呲牙咧嘴。

 

“陈山啊,”陷在他怀抱中的张离回过头看他,凄凉地笑了笑,“没有人爱我,我晓得的。”

 

“我爱你,宝宝也爱你,我们都爱你!”陈山紧紧地抱着她,和她脸贴脸,眼泪拼命地往下掉,“是我做得不好,张离,对不起,对不起...”

 

张离摇摇头,没有像之前一样情绪失控。她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那条伤疤。

 

“爷爷去世的那天,已经快过年了。他把几张还没来得及包进红包的钱,放在我的手心里。他讲话已经特别吃力了,声音很轻地跟我说,乖囡,压岁钱。那个晚上,我一直坐在床边。爷爷就像是睡着了,真的,和睡着了一样。”

 

“我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噩梦,就拿桌上的刀在胳膊上划了这道口子,我当时想的是,疼了,就能醒过来了,醒来之后,爷爷一定还在。”

 

“可是,醒不过来了。爷爷走了,这个世界上真的再也没有人爱我了......”

 

有滚烫的眼泪落在脸上,张离有些奇怪地擦了擦,因为自己并没有哭,抬头看了一眼,是陈山泪流满面。

 

张离伸出手,给他擦了擦,很平静地说,“你别要我了吧,好吗。”

 

她说得很平静,也很确凿,就像那个灰蒙蒙的天,她对他说,我们去领证吧。

 

“我怎么会不要你!我怎么舍得,张离,我怎么舍得......”陈山彻底崩溃了,抱着她痛哭出声,“爷爷不在了,还有我爱你,我爱你!陈山永远都爱张离!”

 

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张离垂下脑袋,下巴枕在他的胳膊上,也蹭上了点血迹。

 

喃喃自语了几句,张离像是耗尽电量之后的一盏灯熄灭了那般,万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意识随即模糊起来。

 

外面的阳光还是很好,就那样照在他们的身上。

 

 

 

把昏睡过去的张离抱回床上,把儿子交给月嫂去喂奶,又回来守了张离好一会儿,陈山才想起出门找护士帮忙处理伤口。

 

坐在房间外面的软椅上,陈山对着手上的绷带使劲发呆,眼睛比伤口处更疼,然而这两处加起来,都不如他心里疼。

 

“和平年代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啊。”

 

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含混嗓音。

 

陈山猛地抬起头,又看见了那个穿长衫的男人,这一次,他没有戴斗笠,眼角的那条疤痕十分明显。

 

他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我本来以为,我们这辈子遭了这么多苦,到头来也没能在一起,下辈子不会再这样了,肯定会过得特别顺利。可是,到底不可能一帆风顺。”

 

“什么这辈子,下辈子...”

 

男人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背。

 

“你是陈山,我也是陈山,我生在1917年,是你的前世。”

 

就这么并肩坐着,男人娓娓道来,把跌宕起伏的人生,像讲故事一样,一点点告诉了陈山。

 

“张离牺牲六年之后,我被那些狗叛徒出卖,也牺牲了。不过还好,我替她看到延安,看到抗战胜利,最后也看到,我们快赢了,我没什么遗憾了。”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又指了指喉咙。

 

“都是被流弹伤的,看到你,我才想起来,我原来也挺帅的,声音也好听。用你们现代人的话怎么讲来着,哦对,挺有磁性。”

 

陈山看着他,一点都不觉得诡异,反倒完全地相信了他的话。

 

“你也看到我们现在的样子了,”陈山又一次低下头,伸手抚了抚小臂,“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男人往后一靠,很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你面对的困难和我面对的,根本不是一码事。我能搞地下工作,能打小鬼子,但是怎么面对阶级上的差距,我没经历过,不晓得该怎么办。”

 

看陈山没说话,男人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很认真地问,“再给你一次机会,还追不追张离?”

 

陈山瞥了他一眼,反问道,“那你呢?你后悔吗?”

 

“后悔?老子这辈子就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男人扬了扬眉,语气无比豪迈。“再给我一百次机会,我都要去重庆去遇见她,打仗的年头没法在一起,那我就等,这辈子等不到,我就等到下辈子。”

 

“咽气的时候,老天爷跟我说,可以给我个机会,提前看看下辈子的生活什么样,再做选择。我看了,也知道了,反正,不管她下辈子还愿不愿意选我,我都选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怕,我永远都只要她一个。”

 

陈山沉默片刻,扭头看他,坚定地说,“我也是。”

 

男人笑嘻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从口袋里取出那两封信,交到他手里。

 

“本来想一周年的时候给你们的,结果那天打听张离在天上的住处的时候,耽误时间了,你也晓得,天上地上时间流逝速度不大一样。总之,祝你尽快找到解决的办法,我先走了,重新投胎之前,我得找皮鞋他们喝个酒,问问他们下辈子准备去哪。”

 

一阵晕眩之后,陈山甩甩头,发现自己还是好好地坐在椅子上,除了手里凭空多出来两个信封,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过去了一年多,他当然记得自己写了什么,当时新婚燕尔的,说的无外乎是,能娶到她,自己觉得特别幸福。他还说,会一辈子对她好,一定要白头偕老。

 

此时此刻,陈山捏着自己那封信,觉得无比愧疚。

 

犹豫了一会儿,他拆开了张离写的那封。把信纸打开后,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张离的那手好字是爷爷手把手教的,遒劲有力,字字有风骨。

 

陈山使劲揉了揉眼睛,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陈山:

 

展信佳。

 

昨天晚上我枕在你的胳膊上,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我们真的结婚了。你睡着的时候,我悄悄亲了你一下,还摸了摸你的胡渣。我小时候,经常帮爷爷刮胡子,可熟练了。以后,我每天都帮你刮,好不好?

 

我一直是个很孤独的人,也对婚姻和家庭没什么憧憬,遇到你之后,我心里厚厚的冰好像慢慢开始化了。你教会我该怎样爱,该怎样被爱,你让我越来越相信,爱与被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情。谢谢你呀,我的先生。

 

尾椎骨受伤的那段时间,你那么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觉得又幸福,又惶恐,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后来,你见我爸妈的时候,他们对你不满意,私下还跟我说,你配不上我。我特别生气,狠狠反驳了他们。他们的反对,反倒一下子提醒了我,让我坚定了,既然我爱你,我就要坚定地选择你,不管别人说什么。听着挺冲动的吧,但我是认真的。

 

在领证之前,他们非要我签一份过户的协议,说必须要在结婚前把家产都给我,只有这样才同意我嫁给你。我问了我当律师的老同学,这份协议只有在离婚分割财产的时候会发挥作用,保证你分不走一分钱。如果我是你,知道了这个东西,肯定觉得伤自尊,我犹豫了好几次,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就以写信这种方式告诉你吧。

 

你放心,我和他们想法不同的。我爱你,也信任你,而且,我们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婚的,那个东西就是废纸一张。我们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等你变成老头子,我变成老太太的时候,还是会很恩爱。先说好,到时候,你不能嫌弃我不漂亮。

 

那天说到孩子的事情,我其实一直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爸爸,但我担心,我当不好妈妈。有的时候越想越害怕,但是牵着你的手的时候,又好像什么事都能闯过去。如果我们有宝宝,我们一定要好好陪着宝宝长大,绝对不能像我爸妈一样,只知道赚钱,从来不付出爱。

 

差不多先写这些吧,更多的话,在未来的好多年里,我亲口对你说,虽然,我可能没有那么善于表达。

 

陈山,你永远都要记得,我爱你,特别特别爱你。就算终有一天,死亡把我们分开,这一点,也不会变。

 

张离”

 

 

 

陈山坐在原地,把信读了好几遍,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在一阵风偶尔路过时,落了下来。

 

那些问题有了答案,而每一个答案都像响亮的耳光,甩在他的脸上。

 

字字句句,都是爱,还不够吗。

 

她把那样可贵的、把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对家庭与爱的信任交付于他,可是当他被阶级差距所困的时候,几乎亲手打碎了这份信任。

 

对不起,张离。

 

说来也巧,傍晚的时候,陈夏也打来了电话,说这段时间一直在跟钱时英联系,告诉他千田英子暗中找人调查他,还涉嫌入侵他的电脑。接下来,要动用法律的武器,必须让千田英子付出代价。

 

陈夏一直没想通,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这样恶毒地破坏哥哥的婚姻。见惯了人性丑陋的钱时英思索了一会儿,告诉她,这世上的有些恶是纯粹的,本来就无法合理化,没有理由可以解释。

 

谈到协议的时候,钱时英的话就是张离在信中所说,为离婚财产分割做的未雨绸缪。如果不离婚,基本上派不上用场。

 

至于为什么是他来拟定,一方面张离父母对他知根知底,能信得过,另一方面,钱时英本身就专攻这一类的官司,业务能力过硬,不会有什么漏洞。

 

“钱律师托我一定要转告你,他和嫂子只是老同学,他很欣赏嫂子的才华,祝福她和你幸福。另外,他自己也要结婚了,和一个姓唐的小姐。”

 

“哥,真的是你自己太敏感、想太多了。你必须得好好跟嫂子道个歉。”

 

陈山又一次低下头,心里除了懊悔,还是懊悔。

 

 

 

因为张离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暴力倾向,必须要用药物干预了。再三考量之后,心理医生给她开了一种副作用最小的。

 

吃了一段时间后,再加上陈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那种极端的行为,没有再发生过。重新评估之后,抑郁程度稍微有些缓和了。

 

月子差不多结束了,陈山和两边的老人商量过之后,决定把儿子暂时交给自己父母来带,自己在家一心一意照顾张离。实在太想孩子的时候,就和父母视频一下,隔空逗逗他。

 

张离的态度还是淡淡的,偶尔看见屏幕上圆头圆脑的儿子,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但是,陈山有一次偷偷看见,张离把柜子里那些之前织好的小衣服拿出来,看了半天。

 

公司的领导听说实际情况之后,因为自己的太太产后也抑郁过,所以很理解,很宽容地表示陈山不需要对工作有什么负担。还有知道内情的几个同事也劝他不要太着急,说起来的时候,男同事的太太,或是女同事自己,居然都经历过这个产后抑郁,只是程度不一。

 

陈山这时候才更加深刻地明白,生育对于女性来说,是多么艰苦的过程。

 

因为怕她再有什么举动,陈山把家里所有的锐器都收了起来,每次做饭像做贼一样,用了刀立马就收回去。

 

这天傍晚,陈山把饭菜端上桌,去房间叫张离起来吃晚饭。一走进去,发现她正趴在桌上画画。

 

画画这件事,同样是爷爷教她的。虽然张离总说自己不算精通,但陈山这个外行看着,画得真的很漂亮。

 

这次回来,张离几乎每天都会画画,画得困了就去睡觉。陈山觉得,那大概是她纾解情绪的方式,于是从来不打扰。看她兴致不错的时候,他会笑嘻嘻地对她吹一通彩虹屁,想让她更高兴一点。

 

“今天画的是什么呀?”

 

陈山凑过去一看,发现纸上是一只振翅高飞的大雁,周围的景色像是秋天。

 

“真好看,”他停顿了一会儿,“就是,它怎么自己孤零零的,应该再画一只陪它。”

 

张离放下笔,摇摇头,“它不需要别的大雁陪。它早就习惯了,自己飞,也能飞到南方。”

 

她揉了揉鼻子,刚准备去洗个手,就被陈山抱进了怀里。

 

“干什么?”

 

“张离,我一辈子都陪在你的身边,你往哪去,我就跟着往哪去。”

 

机敏如陈山,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画的就是她自己,在内心深处,形单影只。

 

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张离推了推他的胳膊,“我肚子饿了,我要去吃.....”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咳嗽了起来,陈山一惊,赶快拍拍她的背。

 

“是不是感冒了?来我摸摸,”他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又用自己的额头和她贴了贴,“倒是没发烧...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么你去躺着,我端来给你吃。”

 

“我没有生病,”张离皱着眉头,对他的小题大做感到烦躁,又一次推开他,“就是嗓子有点干。”

 

“那我一会儿给你泡壶茶,这天气是干燥起来了。”

 

陈山一边说,一边带她走到饭桌前坐下。

 

“我明天早上去买点金银花,再买点梨回来。”

 

张离夹了一片牛肉塞进嘴里,咽下去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明天礼拜一,你为什么又不上班?”

 

刚想脱口而出得在家里守着,怕她多想,陈山赶紧说,“我最近休假。”

 

“噢,”张离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语气平淡地说,“那我去上班了之后,你要自己呆着了。”

 

“你说什么?!上班?!”

 

对于他的大惊小怪,张离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家庭主妇,上班不是很正常吗?我们研究所的事情可多了,我得尽快回去。”

 

产后也一个多月、接近两个月了,除了抑郁这件事,张离的身体机能恢复得还是不错的,回去上班没什么不行的。但是,陈山还是觉得担心。

 

她现在的精神状态依旧不太好,人恍恍惚惚的,有时候自己在阳台一坐就是一下午,偶尔会自言自语两句,但也不是胡言乱语,主要就是说想爷爷了。陈山坐在旁边想跟她聊天,她往往就是淡淡地看他一眼,没有更多的回应。

 

“我不是疯子,必须要被关起来,”张离看出他的犹疑,搁下了筷子,“我就是自己不高兴,也不会害别人,可以去上班。”

 

陈山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那,我一会儿打电话问一下医生,只要他说没问题,我绝不阻拦。”

 

“松开, 我要吃饭了。”

 

“好,好。多吃点这个鱼,来我给你挑刺。”

 

 

 

心理医生听说张离想回去上班,倒是非常高兴,也很赞同。

 

“回到社会生活中去,对她的恢复会很有利。工作带来的踏实感与成就感,能帮她尽快完成自我意识的重构,对于平息她内心的伤痛,也会有积极的作用。”

 

医生这么说,陈山觉得挺有道理的,便也就带着担忧表达了支持。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不久之后,工作看上去毫不相关的两个人,竟然参与进了同一件事了。

 

为了回答“中华文明到底起源于是什么时候”,之前的很多代人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但是,问题的答案依然不明确。时隔多年重启的探源工程,又一次承载了希望,国家集结了各地的力量,将奔赴各大遗址,再次进行审慎的勘探与考察。

 

考古工作离不开科技的支持,在这个技术本位的时代,更是如此。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还有知识图谱,都是有力的支撑。

 

经过上面的协调,陈山所在的公司和张离在的研究所达成了合作,将共同组成团队,前往陕西。

 

在反复确认张离的身体情况可以出这趟远门之后,研究所的领导也就批准了张离的申请。至于陈山,虽然本身对考古这事没什么兴趣,但是本着要时刻贴身保护老婆的原则,也第一个报了名。

 

说来也巧,其中一个目的地,又是芦山峁遗址。

 

这天上午,整个团队到达了延安。同一时间抵达的,还有湖南来的一支队伍。按照安排,他们这段时间会一起工作。

 

里面有一位姓曾的老教授,是整个学界公认的泰斗级人物。

 

两队人马住在同一家宾馆。上电梯的时候,陈山和张离,还有这位老教授,正好同一趟。

 

张离从口袋里掏纸巾的时候,不小心把身份证带出来了,掉到了她的脚边。

 

陈山刚要去捡,身体颇为硬朗的老人家,已经很利索地弯下腰捡起来了。

 

在看到身份证上的姓名和出生年月的时候,她愣了一秒,随即用帕子擦了擦,交还给张离。

 

张离有些惶恐地欠了欠身,“谢谢曾老。”

 

老教授慈爱地笑了笑,“不客气。”

 

走出电梯后,看着张离的背影,老教授的神色有些复杂。

 

随行的学生看她发愣,叫了她一声,“老师?”

 

“估计是的,”老教授推了一下眼镜,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祖孙俩的眉眼挺像。”

 

一个已经远去的时代,一段沧桑的故事,终于要被再度提起了。

 

 

 

“二号程序正常,六号程序正常,”陈山眼睛盯着屏幕,手指噼噼啪啪地在键盘上敲着,“申请执行。”

 

“同意。”

 

陈山干脆利落地按下“START”,面前这间玻璃房里的仪器有序地运转了起来。

 

“山哥,接下来我来吧,你去嫂子那边看看。”

 

“行,好好盯着啊。”

 

陈山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站起来去找张离。

 

张离坐在桌前,正在聚精会神地翻着资料,时不时抬头,对着显示屏,仔细比对着两件器物。

 

在她身边坐下后,陈山把手里的保温杯拧开,递到她的面前,“给。”

 

“嗯,”张离接过来,喝了两口,又递还给他,“你这会儿不忙吗?”

 

“刚交班。真想不到啊,考古还挺好玩的。”

 

张离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嫌弃,“这是很严肃的工作。”

 

陈山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嘴,“对对对,严肃,严肃,我太肤浅了。”

 

共事的这段时间,陈山明显感觉到,张离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些,整个人也一点点精神了起来。心理医生说的还真是没错,回归社会生活、重新建立自我,真的挺有用的。

 

不过,关于那些事情本身,陈山还没有和她好好聊一聊。

 

关于他对她的愧疚,关于他们未来该如何在差异中好好生活。

 

也怕刺激到她好不容易平复一些的情绪,陈山就暂时假装这些事不存在,找机会再谈。

 

吃完饭午休的时间比较长。陈山晃过来,刚准备问张离需不需要靠在他身上睡会儿,就看见那天遇到的老教授朝这边走来。

 

张离赶紧站起来,“曾老。”

 

“坐坐坐,快坐,”老教授拉开他们对面的椅子,招呼他们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听说你刚生完孩子不久,自己一定要多保重,不能太累。”

 

“谢谢曾老关心,我会注意的。”

 

感觉到她有话想说,张离也没着急,耐心地等着下文。

 

老教授沉吟了一下,几次开口都顿住了,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是张梦嘉的孙女,对吗?”

 

张离听了一惊,愣了好久,才想起来点头。

 

在瓶底厚的镜片后那双苍老的眼眸里,闪过了无数种情绪,归结起来的话,叫做感叹。

 

“你出生的时候,你爷爷特地给我写过信,说自己有宝贝孙女了,字里行间高兴得像个小孩。我那天在电梯里正好看到你的身份证,对上了。”

 

觉得更加诧异了,在张离的记忆里,爷爷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中学老师,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物,而且听上去,关系很好。

 

并没有马上解释,老教授关切地问道,“你父亲现在做什么?还是经商吗?”

 

“是的,跟我妈妈常年在美国。”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慨叹之意更加明显,“哎......”

 

陈山听了都觉得好奇,忍不住插话道,“您和张离爷爷是老朋友吗?”

 

见她看过来,张离赶紧介绍道,“这是我先生,陈山,这次是我们团队的技术人员。”

 

老教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赞许地点点头,“小伙子一表人才的,梦嘉兄在天有灵,肯定会很欣慰的。”

 

说着,她转向张离,讲述起了尘封已久的过往。

 

“你爷爷,本来是一位杰出的学者。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是顾颉刚先生的学生,读书治学,深受其影响。你明白的,古史辨派的风格历来比较激进,到了特殊的年代,便有了麻烦。”

 

“当时,新中国刚刚诞生,正是需要重建信心的时候,中华文明五千年,早就不单单是学术观点了,而关乎政治。我们都清楚,直到今天,这个时间点都是存疑的,良渚是否可以作为铁证,成全我们对‘五千年’的执念与梦想,仍然要讨论。”

 

“你爷爷性格刚正,直言不讳地提出,对待这个问题要有质疑精神,不能为了人为目的就牵强附会。在一次学术大会上,他公然对那些结论提出反对意见,说了一句后来把他推向深渊的话。”

 

老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他说,如果中华文明就是没有五千年,难道它就不伟大了吗?”

 

“你爷爷没有说错,就算我们这次、以及在更远的未来,都无法证明五千这个数字,我们这个文明本身的光辉,也不会减少分毫。一代又一代的人,捍卫过它,还将继续捍卫。相反,如果困于执念,才会无法向前。”

 

张离听着,心里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故事。

 

“我们到现在都在拼命强调五千年文明,更不要说那会儿了。你爷爷很快就.....所有的头衔和研究权利都被剥夺,在随后到来的那个时代,遭了大难。”

 

“你奶奶去世得早,你爷爷一个人带着你爸爸,房子被砸了不算,还要去偏远的农场劳动。你爷爷后来跟我说,那几年,受冻挨饿是常态,被人家打骂也是家常便饭,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你爸爸小时候个子小,还顶着这种身份,所以总是被其他小孩,甚至是大人欺负。你爸爸对他,当然是怨恨透了,觉得如果不是他非要‘乱说话’,不会落到那种境地。”

 

“后来,一切结束,父子俩回了上海,虽然上面给梦嘉兄纠正了那些不公的评价和待遇,但是他遭了太多罪之后,实在是心灰意冷,学术生涯,也就这样彻底结束了。我们后来通信过许多次,我知道梦嘉兄做了个中学历史老师,觉得实在屈才,反复劝他再考虑考虑,但他都拒绝了。”

 

“当年在顾老师门下的时候,他是最聪慧,也最踏实的那个。老师对他,也是寄予厚望。”

 

回忆起师兄曾经的意气风发,老人家又是一阵沉痛的无言。

 

“你爸爸恨他,更不认同他曾经坚持的什么真理,一心发誓要出人头地,抓住时代的机遇下了海。生意是越做越大,但是和你爷爷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了。”

 

张离默默听着,点点头,“我爸每次回家的时候,和我爷爷基本上不说话。就连我爷爷快不行的时候,他都说自己忙,没赶回来见最后一面。”

 

曾教授叹了口气,“你爷爷曾经在信里跟我说过,儿子一心逐利的样子,让他觉得无比心寒,但是他又没资格说什么,因为实在是跟着他受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白眼了。其实你爸爸很了不起,靠着自己的努力,实现了阶级跨越,但我猜,你现在选择这个职业,应该对于他,也不会那么认同。”

 

“我...我好像,根本就不了解他。”

 

“孩子,”已经快要从古稀之年迈向耄耋之年的老人,轻轻摸了摸张离的头,“或许,他也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自己的父亲。你们父女之间还有时间,而他们父子俩,再也没有机会了。世间有太多太多的事,都是这般无解的。只是,生活仍然要继续。”

 

“梦嘉兄去世的时候,我因为腰伤复发,没能前去吊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偶尔还是会梦见他。梦到同在燕大读书的时候,他穿着长衫站在清晨的湖边,大声朗诵着辛弃疾的那首词。”

 

那首词,张离小时候也经常听爷爷念,听着听着,自己都会背了。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自从听说了这段尘封的往事,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能平静。

 

结婚之后,陈山陪张离去过很多次墓地,张离抑郁的这段时间,陈山也经常会自己去坐一坐,看着老人家的照片出神,和他念叨,保佑张离好起来。

 

戴着黑框眼镜的祖父,总是那样平和而慈爱地微笑着。

 

那天,陈山带着糕点过去的时候,在门口碰到了岳父。当时还觉得惊奇,因为听张离说,他这个“不孝子”,从来不会去给爷爷扫墓。

 

岳父依旧穿得西装笔挺,戴着一副墨镜,步履稳健,从任何一个细节中都看不出他的情绪。

 

现在回想起来,站在那片寂寂无声中,他大概也是思念他的父亲的。

 

一直苦恼于被岳父挑剔甚至是看不起的陈山,也站在一个晚辈的角度,重新认识这个长辈,认识他的观念。

 

更重要的是,思考阶级这把枷锁,究竟该如何面对。

 

在离开延安的前一天,张离主动向陈山发出邀请,说想去宝塔山转转。

 

下午的阳光还不错,两个人买了票,一道走了上去。怕她太累,在往更高处走的时候,陈山直接把她背了起来。

 

张离抱着他的脖子,声音闷闷地说,“我是不是重了?”

 

陈山笑了起来,没说话,把她往上抻了抻。

 

“笑什么!”

 

“重,特别特别重。”

 

张离毫不客气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嫌重还不把我放下来?”

 

陈山脚步顿了一下,微微扭过头看她。

 

“我背着我的全世界,能不重吗?”

 

反应了一下,张离忍不住也笑了,“太土了,土得掉渣。”

 

一直上到摘星楼,陈山才小心地把张离放下来。两个人一起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里算是宝塔山的最高点了,”张离看着远处的群山叠嶂,觉得开阔了不少,“视野真不错。”

 

那座象征着信仰的宝塔,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立在群峰中。

 

陈山的目光全部落在她的侧脸,那样滚烫,那样炽热。

 

“你之前不是质问我,是不是把你当成和高考志愿一样的、对抗我爸妈的工具吗,”张离的长发披散下来,已为人母的变化让她看上去更加温柔,“我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告诉你,不是的。”

 

“我晓得,晓得,”突然听她自己提起那件事,陈山有些惊慌,“都是我不好,我不该...”

 

张离轻轻摇摇头,制止了他的自责。

 

“我当年学考古,的确是想和他们作对,不是抱着什么了不起的目标。可是后来,学着学着,也就学进去了。这不是偶然,我现在回想起来,爷爷虽然从来没有提过他自己的经历,更没有在专业上对我有什么刻意引导,但是他从小给我讲的那些历史,带我读的那么多书,不知不觉,都融进我的生命了。”

 

“机缘巧合的选择,最终都变成了一生的事业,更何况是我鼓足了勇气、主动选择的人呢。你如果不相信,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来问我,我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爱你。”

 

陈山低下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对不起,张离。”

 

“其实我也应该跟你说声对不起,”张离扭过头,和他对视,“我应该察觉到的,你在我爸那里总是受气,被他伤自尊。”

 

陈山没说话,捏了捏她的手指,鼻子止不住地发酸。

 

“他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只是在用金钱权势,弥补那个曾经饱受凌辱的自己,以及,想当然的把自己小时候没有的东西给我。可是,你根本不需要被这些所困,”张离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眼睛也有些湿润了,“让你受伤害、一度迷失在里面的上层阶级,更没有什么了不起。那不过是,无数个被异化了的人聚集起来的地方。”

 

“可是,”陈山把温热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我们之间的差距依旧存在,那些客观上的‘比不上’,还是会横在我们中间。我知道不能盲目而疯狂地去追求,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张离微微地笑了笑,说,“你还记得曾老说的,爷爷当年讲的那句话吗。”

 

如果中华文明就是没有五千年,难道它就不伟大了吗?

 

“一样东西真正的价值,从来无法被一些外在的枷锁所束缚。文明的伟大,不由绝对意义上的时间来界定。那么同样的,爱,也不会被真正撼动。”

 

“如果我们之间的爱,就是无法全然战胜世间的琐碎,难道它就不强大了吗?难道,就不值得我们一起去捍卫它吗?”

 

陈山愣愣地看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

 

张离牵着他,站起来,走到护栏处,望着面前的云与山。

 

“在世界上那么多曾经存在和仍然存在的文明里,只有中国人会用‘山河’这样有生命力和感情的词,来指代作为客观实体存在的国家。因为对我们来说,那不是一个冰冷的概念,而是承载了太多太多爱的地方。”

 

“陈山,”张离拉住他的手,声音不大,但是极其坚定,“你在意的阶级差距,是我们没有办法真正解决的,就像五千年这个数字,或许就是一个永远的执念,然而,它们存在又能怎么样呢,我们早就有了面对它的最大底气。就像,我生了这么久的病,折磨你了这么久,你也没有把我丢下来,对不对?”

 

言罢,她轻轻抱住了他。

 

“你永远都要相信,我爱你。我也一直坚信,你爱我。这就够了。”

 

陈山伸出手,回抱住她,用力地点点头。

 

没有再说更多,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阳光里,安安静静地拥抱着。

 

人生路遥,前方还有无数的考验等待着他们,而且,不是每一个考验都能轻易地渡过。

 

然而无妨,就算爱没有那么坚不可摧,它也依旧是世间最强大的东西。

 

爱,永远站立在世俗之中,也永远站立在世俗之上。

 

 

 

在两个人看不见的空间中,穿着旗袍的女人和眼角带疤的男人,也并肩而立着,注视着他们。

 

“你看到了,这就是来生,”女人静静地微笑着,“那么,你还要选择我吗?”

 

“选啊,”男人依旧笑嘻嘻的,“领导你呢,要选择我吗?”

 

女人没有犹豫一秒,点了点头。

 

“选。”

 

男人伸出手,指着前方那道光亮,那里是世间轮回的起点。

 

“那我们去吧,让故事开始。”

 

“好。”

 

春华秋实,冬蕴夏荣。

 

季节一次一次轮转,关于爱的故事,也在一次一次地书写。

 

我们无数次地站在起点,却已千万里地走过路途。

 

【全文完】

 

一些碎碎念:


中篇的评论区收到了很多长评,感谢大家的同时,也无比感叹,原来这么多人都曾思考过,来到现代的陈山和张离该如何面对阶级差距带来的现实问题。


按照我们应该持有的立场,要解决阶级问题,根本的办法就是横扫阶级,让它永远消失。然而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历史过程,我们,我们的下一代,甚至是之后的很多代,都无法在一息尚存的时候看到那一天。


但是,我们依旧要认真地在这个充满了不公的世界上活着。陈山和张离,也是一样的。


刘慈欣有一句比较式的论断: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从这里出发,我尝试着给大家呈现一些可能的解决方案。


阶级当然是强大的存在,世俗中,还有很多像它一样强大的东西,爱无法轻易战胜,甚至就是无法彻底战胜它们。然而,并不重要,最终能够超越时间而长久存在的,只有爱。所以,我们可以长久地、坚定地去相信,去捍卫。


最后,关于中华文明的起源问题,学界争论多年,也依旧因对文明出现的判断标准等问题,没有一个可以说服所有人的结论。主流观点以良渚文明为五千年之铁证,希望这篇文章的观点,对大家,尤其是还要应试的小朋友们,不要产生误导。


最后的最后,说一说这个篇名吧。


我高中的四栋教学楼分别以春华、秋实、冬蕴、夏荣来命名,其中,春华楼主要属于高一,冬蕴楼主要属于高二,秋实楼主要属于高三。


初春的希望,严冬的忍耐,金秋的收获,大概是这样的寓意。


在高三的上半年,我们按照惯例搬进了秋实楼。然而第二学期因为疫情和装修的原因,集体又搬进了春华楼。


在漫长的疫情之后,语文老师在复课那天,指着外面的绿树成荫对我们说。


“兜兜转转,你们又回到了这里,但是,你们已经走过非常了不起的一条路。你们错过的这个春天,一定会在你们的生命中,一次一次地回来。”


各位,这个冬天也要过去了,过几日就是立春了。


越过严冬,共赴春日。祝福大家,也祝福平行时空的,最好的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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