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瓦的猫头鹰

希望灵魂干燥

【山离】故园声(下)

接(上),1.5w+。



陈山“心怀不轨”的证据,是一本缺了页的工作手册,主要记录水厂的设备运行情况。

 

缺掉的那一页是扉页,上面印着口号和那个头像,在这个年代无端被撕掉,绝不是一件小事。

 

和陈山交接工作的同志发现之后,心里害怕,赶紧报告给了上级。一层层地报上去,便到了姓韦的手里。

 

此刻,陈山正站在他的面前,双手被牢牢地反绑在身后。

 

姓韦的把搪瓷茶杯的盖子揭开,在杯沿上拿腔拿调地擦了几下,很是斯文地抿了一口,抬头望着陈山。

 

“说说吧,怎么回事。”

 

“不是我干的,”陈山尽量克制情绪,冷静地为自己辩护,“我每天只是把数据记录在上面,从来没有动过那一页。”

 

“这本手册这个月都归你管,不是你撕的,难道是鬼撕的不成?”

 

陈山看着他,眼神不闪不避,再一次重申自己的清白,“总之不是我。”

 

“证据呢?”

 

“那你又有什么证据,说一定是我做的?”陈山火气上来了,用眼睛瞪着他,“我老婆最近生病,我跟厂子请过几个半天的假,工作手册就放在抽屉里,谁要是真想拿,是很容易的事情。”

 

“还挺能辩,”姓韦的挑了挑眉,“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就算戴着帽子,也不该什么屎盆子都扣在我头上。”

 

陈山尝试活动了一下手腕,但是被粗麻绳绑得死紧,磨得钻心疼。

 

姓韦的沉默了一会儿,悠悠开口。

 

“我们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觉得是你做的。但是既然你态度这么激烈,口口声声说自己无辜,我们当然也不会平白冤了你。这样吧,算今天在内,我给你三天,你如果能把撕这页纸的人找到,那这件事咱们就算了,门口贴的告示你不用特别往心里去。”

 

陈山眉头紧锁,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上哪去找?”

 

姓韦的拍了一下桌子,看着凶神恶煞的,“这已经是我给你争取的宽大!你要是还啰里八嗦,那什么也别谈了,马上收拾包袱滚到甘肃去!”

 

人在屋檐下,无法不低头。陈山按捺住内心的冤屈和悲愤,点点头,保证一定能自证清白。

 

姓韦的没有再说更多,对门外喊了一声,两个警卫走进来,押着陈山出去了。

 

走到阳光下的时候,矮小的那个把陈山手上的绳子解开后,颇为威风地故意推了他一把。陈山趔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这几日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当然腿发软。

 

 

 

回到家里,陈山把前前后后详细地跟张离说了一遍。

 

“那本手册上面记着不少要紧的操作,比较机密,所以平时都是谨慎保存,能接触到的人不多,”陈山撑着脑袋坐在饭桌前,狠狠抓了几下头发,“但这几天我经常不在厂子里,就算谁背过人悄悄跑去动手脚,我也没办法知道。”

 

张离的身体没有完全恢复,依旧半躺在床上休养。她看着陈山着急的样子,心里自然也是火烧火燎的。

 

“问过看门的师傅吗?”

 

“问了,值班的那一大圈我都细细问过了,都说没看到过可疑的人。”

 

言罢,陈山直起身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看向妻子,眼睛里是深深的疲惫,甚至是些许灰暗的绝望。

 

“张离,我现在真是觉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不会,不会,”张离手肘撑着,身子往前倾了倾,朝他伸出手,“你别急,还有两天呢,肯定有办法的。肯定有......”

 

陈山在床边坐下,无言地握住她的手,慢慢握紧。

 

“我到现在也没想通,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步步紧逼。”

 

从戴上帽子的那一天起,陈山就不理解这件事。人人都说戴帽者是敌人,可他和张离如何能是敌人?

 

这个新生的国家,明明是他、张离,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亲人和战友,用血甚至是命换来的。

 

张离伸手抚过他的侧脸,把内心的炽热从掌心传到他的肌肤里。

 

“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陈山,你一定要相信我。刀山火海我们蹚过多少次,这一次凭什么过不去?”

 

陈山看着她的眼睛,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你那几年一直在延安,你比我清楚,自己人的关才是最难过的。”

 

张离知道陈山在说什么。无数个碎片从不算遥远的岁月里飘回,尖锐的棱角顷刻顶在了她的心脏和喉咙口。

 

纯粹的困境不会让身经百战的陈山低头,但是如果悲剧早已一次一次上演过,就是另一回事了。

 

知道这么相对着哀叹也叹不出个所以然,陈山暂时岔开了话题。

 

“这俩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我让二虎带他们在外头多转些时候,这些事还是别叫孩子们知道得太细。”

 

陈山点点头,垂首轻轻捏了捏张离的手。

 

“我昨晚梦到阿裕刚出生那会儿的样子,小脸皱巴巴的。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在怀里,怕使劲把他弄疼了,又怕抱不稳把他摔了...一眨眼,都是半大小伙子了。阿年也是,都十岁了。日子啊,真是不经过。”

 

孩子总是父母心里最柔软也最温暖的地方,世事再寒冷,都有这一方可以安放彷徨。

 

张离温柔地望着他,唇角也微微带上了些许笑意,“长大了也好,总比小不点省心。这么多年,家里最辛苦的就是你。”

 

“谈什么辛苦不辛苦,”陈山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张离的手背,突然有些鼻子发酸,“只要别让我和你们分开,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看看,还把自己给说难过了,”张离回握住他的手,又不放心地将另一只手也覆上来,“我们是一家人,永远都会在一起。”

 

陈山没抬头,也没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肩膀微微颤抖了起来。

 

张离二话不说,把陈山揽进了怀里,轻拍着他坚实的脊背,“没事,没事,能跟他们解释清楚的,啊,陈山,别怕,我在,我在......”

 

在那些已经走过的动荡岁月里,他们总是用这句朴素的承诺来支撑对方。

 

我在。

 

 

在他们未曾跨越的未来里,他们还将一次又一次用这份承诺来守护对方。

 

我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接下来的两天,陈山想尽办法,找了更多可能的目击者,看能不能知道一些线索。

 

张离虽然身体还虚弱着,但也顾不上自己了,拖着病体四处奔走。听说来龙去脉的谢竹青,一直陪着张离,希望能帮上些忙。

 

但是,这种大海捞针似的努力,并没有带来奇迹。

 

到第三天晚上,依旧没有任何线索。就在陈山觉得大限将至的时候,姓韦的突然派人来,却不是找他,而是找张离。陈山心下蹊跷,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是饭点,陈裕和张稼年都在家,陈山暂时按捺住内心的愁绪,准备给他们做点面片。

 

刚把面揉好,门突然被敲响,陈裕开门一看,发现是二虎,高高兴兴地把他迎进来。

 

“虎叔!你来啦!”

 

二虎把肩膀上扛着的布袋放在地上,拿围在脖子上的方巾随便揩了揩流进脖颈的汗。

 

“我下午去换了这个月的粮,”二虎把绑在口袋上的绳子松开,露出一小袋米,“我自己留了一点,剩下的给你们拿来了。”

 

“哎呀!”陈山赶紧从厨房走出来,拍拍黏在手上的面,“你自己留着嘛,别老给我们送。”

 

二虎笑了笑,看着很憨厚,“孩子们都在长身体呢,可得多吃点。”

 

知道他一片真心,陈山虽然心里过意不去,但也不好多拒绝,拂了他的好意。

 

“阿裕阿年,你们俩还不谢谢叔叔。”

 

“多谢虎叔!”

 

张稼年拿微微有些豁口的搪瓷杯给二虎倒了杯水,认真地说,“谢谢二虎叔叔关心我们。”

 

二虎拍拍他的胳膊,笑着点了点头。

 

“二虎,你吃了没有?我正好煮点面片。”

 

肚子微微响了几声,二虎怕孩子们听见,立刻提高了音量,“吃了!”

 

陈山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在角落蹲下,从有些干瘪的面粉袋里又挖了一勺,倒进盆里。

 

二虎和兄弟俩聊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走到陈山身边。

 

“山哥,”他压低了声音,很是关切地问,“那件事怎么样了?”

 

陈山手顿了一下,摇摇头,“姓韦的刚刚才把张离喊过去,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

 

说着,他突然抬头看向二虎。

 

“如果我躲不过这个劫,二虎,你一定要替我多照顾他们母子三个。张离脾气倔,宁折不弯的,我实在担心她吃亏。”

 

二虎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面对陈山像托孤一样的嘱咐。

 

误以为二虎是觉得为难,陈山扭头看向他,用几近恳求的语气说,“看在张离是你们将军亲妹妹的份儿上,多帮帮她。”

 

听到“将军”两个字,二虎的脸上划过了些许难以捉摸的情绪。

 

“好,我一定尽力。”

 

陈山感激地点点头,心头稍微轻松了些。

 

把面片煮好之后,陈山端着盆和一碟醋走出来,见陈裕和张稼年正趴在桌上读报,两个脑袋凑在一起,指着一块铅字嘀嘀咕咕。

 

“看什么呢?洗手吃饭了。”

 

“爸,”陈裕抬头看向陈山,有些疑惑地说,“你前几年去朝鲜的时候,是跟着老总吗?”

 

陈山没多想,顺口说,“是啊,老总是个特别厉害的英雄,抗战那会儿,打死了好多小鬼子。”

 

“可是,”陈裕挠挠头,很不解地指着报纸问,“为什么现在说他是个大坏蛋呢?这上面列了老总好几条罪名,但是也不说他具体做了什么。”

 

陈裕的手,正好指在“庐山”两个字上。

 

对于这个变故的具体情形,从这些日子的报道里,陈山大概也能读懂。他前天还在和张离说,这件事来得又凶又猛,实在是荒唐。只是这些话,不好跟孩子们说。

 

二虎听到这个名字,右手攥起拳,捏得死紧,发出细碎的嘎吱嘎吱声。陈山和陈裕在看报纸上的字,没注意到,离二虎最近的张稼年都看在了眼里,心头浮起些许诧异。

 

兄弟俩饭差不多吃完的时候,张离回来了。

 

陈山立刻迎上去,紧张地握住她的胳膊,“没出什么事吧?”

 

张离不回答,默默握住他的手,好半天没说话,让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正当心急如焚的陈山要追问的时候,张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慢慢展开。

 

视线刚一聚焦,陈山便惊讶地喊叫出声。那个庄严的头像,在灯光下显得无比耀眼。

 

“这...这......”

 

陈山又激动又意外,攥着张离的手腕,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张离看着很平静,拍了拍他的手背,很简略地解释,“他说确实是一场误会,发配你的告示决定撤回了。”

 

陈山捧着那页纸,简直要当场落泪。陈裕和张稼年虽然不是特别清楚原委,但看父亲的样子,知道应该是大好事,所以相视一笑。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回过神来,陈山才意识到这个生死转折过于突然。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就找到了?”

 

张离在椅子上坐下,依旧没有多说什么,“这些当官的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别想那么多了。我累了,你烧点水来,我烫一烫脚。”

 

“噢,噢,好嘞。”

 

无论如何,这个莫名其妙的劫数算是渡过去了,陈山心头巨石被搬开,步履轻盈地去给张离烧水。

 

“山哥没事了就好,”二虎站起来,同他们道别,“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先走了。”

 

张离点点头,扭头转向陈裕和张稼年,“你们俩去送送二虎叔。”

 

“好!”陈裕推开碗,随便抹了一把嘴,拉着弟弟起身,“正好虎叔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什么故事?”

 

“舅舅打鬼子的故事!”陈裕高兴地脱口而出,把陈山曾经的叮嘱抛之脑后了,“舅舅真厉害,把敌人打得稀里哗啦的。”

 

张稼年心思细,赶紧推了推陈裕,示意他不要当着母亲的面说舅舅。

 

张离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二虎。二虎点了点头,很明白张离的意思。

 

有的事,早已经无法轻易提起。

 

 

 

这段时间一直精神紧绷,这下子危机解除,陈山终于能睡个踏实觉。整个晚上,他连梦都没做一个,还难得打起了鼾。

 

躺在他身边的张离,却是一秒没睡着。

 

她反反复复在心里想着那些话,考虑着各种可能的对策。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下定了决心,一骨碌爬起来,换好衣服,匆匆地出门了。

 

外头又飘起了小雨,张离一路小跑,赶到谢竹青家里的时候,头发丝上已经落满细细密密的雨滴。

 

门很快拉开,张离四下看了看,闪身进去。

 

赵程和谢竹青都已经起来了,相对着晨读。虽然日子苦,但是谢竹青对孩子的教育,却是从未改变的严格。

 

知道张离这么早来找母亲定是有要事相商,懂事的赵程站了起来,“我头有些发胀,出去转一转。”

 

谢竹青点点头,从墙角给他拿上那柄破了几个小口子的伞,“路上当心,脚下别滑跤。”

 

“好。”

 

门带上之后,张离立刻把姓韦的所言告诉谢竹青。

 

“什么?!”谢竹青瞪大眼睛,气得使劲拍了一下桌子,“这个王八蛋!简直是龌龊至极!”

 

“他说,如果我不答应他,他有的是办法让这张纸置陈山于死地。”

 

谢竹青手肘撑在桌上,皱着眉头想了好大一会儿。

 

的确,陈山现在就像是案板上的鱼肉,就算那张纸到了他手里,姓韦的只需要一句别有用心的栽赃,他依旧逃不过命运。

 

不过,谢竹青看着张离的样子,并没有那么慌乱。

 

“你打算怎么办?”

 

“他既然动了那种心思,那么,我可以这样......”

 

张离压低声音,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谢竹青听着,频频点头。

 

“将计就计,瓮中捉鳖,”谢竹青握紧张离的手,声音有些颤抖,“虽然是一着险棋,但这确实是最好的做法。”

 

“还有一点,”张离沉吟了一下,皱着眉头说,“这件事从头到尾怕是不止他一个人在作祟。”

 

“你是说,姓韦的还有同伙?”

 

“他从调过来开始,做什么事情都是顾头不顾尾,这次更是吃相难看。他至多是一个趁火打劫的流氓,而不像是有谋划的。”

 

“既然如此,那我们更要小心,”谢竹青看着张离的眼睛,无比坚定,“不管怎么样,我都同你站在一起,尽我所能帮助你。”

 

张离感激地回握住她的手,没说话,却已经把千言万语都说出。

 

就像是战乱年代的并肩作战,在这样的时刻,她依旧有可以完全交付信任的战友。

 

送张离出门的时候,谢竹青想起了一件事。

 

“我听程儿说,过几天大队要开一个会,所有人都得参加。我猜,是彭的事情。”

 

“我估计也是,”张离叹了口气,颇为无奈,“这场闹剧闹到今天,难道还能是对的不成?为百姓进言,本就是责有攸归。”

 

谢竹青赶紧拉住张离的手腕,神色紧张,“万万不能再这样讲,会要命的。”

 

“晓得,晓得,”张离自知失言,转开了话题,“这些日子赵珩有来信吗?”

 

谢竹青摇摇头,神色中不无凄楚,“就算是有,他也不能多说自己的境况,诉苦都不成。每一回都是要拆开检查的,到我们手上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挑过刺了。”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赵珩是那样出色的记者,见过多少世事,他定能熬过来的。你万不能失掉信心。”

 

“我相信他,”谢竹青虽然哽咽着,但坚韧丝毫不减,“他还要和我一起看着程儿考上大学呢。”

 

两个人互相鼓了鼓劲,又再把晚上的计划确认了一下,张离才同她告辞。

 

 

 

 

夜色降临,在时针即将指向九的时候,张离站了起来,说自己要出门一趟。

 

“这么晚了,你上哪去?”陈山感到很意外,跟着站起来,“我和你一道吧。”

 

“不用,”张离摇摇头,神色平静,“你在家陪着他们俩就好。”

 

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陈山也没再继续坚持,送她到门口,叮嘱她路上小心。

 

“陈山,”在要开门的时候,张离转过身,看向丈夫的眼睛,“我们之间,永远都是互相信任的,对吗?”

 

“当然,”陈山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无条件相信你。”

 

她往前半步,用力地抱了抱他。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但陈山还是像之前无数次做的那样,无比珍惜地回抱住她。

 

张离走后约半个钟头,二虎突然登门,说自己值班的时候发现队里的水管出了问题,有些微微爆开了,想请他去帮忙看看。

 

陈山自然是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交代兄弟俩早点睡觉之后,拿上工具箱跟他一起出门了。

 

走在黑漆漆的乡间小路上,二虎同陈山闲聊起来。

 

“那天阿裕问我,他舅舅是不是个好人。我说,世界上没有比将军更好的人。”

 

充斥刀光剑影的往事浮上心头,陈山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当年能争取到他,就好了......”

 

“害将军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以为二虎在说蒋先生,陈山自然地宽慰道,“失掉了江山,已经是最大的惩罚了。”

 

二虎突然停住脚步,扭头看向陈山。

 

“难道恩将仇报的人,不是同样该死吗?”

 

陈山听了一惊,“你指的是谁?”

 

“如果当年没有将军率精锐奇袭日军大营,拼死相助,那个人根本不可能突围成功。可是他最后,却反过来杀了将军和我们那么多弟兄,如今他落到这个境地,根本就是报应。”

 

二虎的神情在夜色中并不分明,但话语里那份刻骨的仇恨让陈山寒毛直竖。

 

陈山思忖半天,小心地开口道,“二虎,他们两个人各有各的信仰,最后对决的时候,并非是为自己而战。造化弄人,而绝非是老总的本意。我当时见他的时候,能感觉到他有多么不忍,但真的没有办法......”

 

话还没说完,二虎突然一个箭步,死死地揪住了陈山的衣领,几乎把他拎起来。

 

“你居然还在为他说话,”二虎咬牙切齿,眼里闪烁着从未暴露过的凶狠,“你是不是忘了,如果不是将军豁出一切相护,你们夫妻俩早就去见阎王了。他杀的是你们的亲人,更是恩人,你们竟然不恨吗!一点都不恨吗!”

 

平时那个憨厚老实的、总是笑意盈盈的二虎完全不见了,此刻咫尺之间,陈山只能看见一团复仇的火焰在跳动,烫得可怕。

 

“你......”

 

二虎双手颤抖着,脖子梗着,仿佛下一口气就要上不来了。

 

“二虎,”陈山挣扎了一下,尝试去拽他的手腕,“我知道泽定哥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我能理解你的不甘,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一定不希望你带着这样深的仇恨生活......”

 

僵持了好一会儿,二虎才慢慢松开了陈山。

 

他深呼吸了几下,蹲下身子把地上的工具箱拎起来,递到陈山手里,然后沉默地转身继续朝前走。

 

陈山看着二虎的背影,心里既无奈,又有一种若隐若现的不安。

 

 

 

要到大队,一定会经过姓韦的宽敞的住所。它出现在陈山和二虎视线里的时候,大亮着灯,而且聚集了很多人,像是都穿着制服。

 

走近一看,姓韦的已经被五花大绑,面前站着这几天下乡来巡查的纪律委员会主任。

 

让陈山无比惊讶的是,主任的旁边站着张离和谢竹青,甚至还有赵程。他赶紧跑过去,想知道这是怎么了。

 

“组织相信你,让你来青浦看管这些戴帽之人,”主任的声音凌厉,像是一把磨得顶锋利的刀子,“你就是这么对待组织的信任的?”

 

他往姓韦的跟前凑了凑,眉头紧锁,“你知不知道,耍流氓是要枪毙的。”

 

姓韦的早就吓得屁滚尿流,此刻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连连求饶,“主任饶命...饶命.....我就是一时糊涂,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主任刚要说话,一个女声响了起来。

 

“你才不是一时糊涂,根本就是早有预谋,居心叵测!”平时温温柔柔的的谢竹青,此刻显得无比锐利,“主任,您刚刚都听到了,他说有一万种办法让陈山蒙冤而无处申诉,既然有一万种办法,便是早就心怀鬼胎。”

 

主任点点头,对谢竹青所言表示认同。

 

姓韦的恨恨地瞪了谢竹青一眼,她也不退缩,和他对着瞪。

 

“来人,把他关起来,严加看管,等候审查!”

 

主任从椅子上站起来,转向张离,“你放心,就算是你们戴着帽子,凡事也讲个王法,不会任奸佞胡来的。我会尽快向组织汇报,查明真相。”

 

“谢谢您,”张离看着还是很沉稳,很得体地回答道,“如果有任何情况需要我们说明,我们一定会好好配合。”

 

“好。”

 

主任对身边的秘书交代了几句,便带着人走了。

 

陈山站在院外,看着这一切。虽然没有全然清楚,但是也明白了个大概。

 

谢竹青知道这件事性质特殊,她一个外人不好多说什么,简单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剩下夫妇俩和二虎。

 

“我们先去队里看看水管的情况吧。”

 

二虎点点头,把别在裤腰带上的手电筒拧开,走在前面引路。

 

队里的水管其实没什么问题,就是几个阀门有点松了,陈山小心地检查了几遍,把它们悉数拧紧。

 

陈山心里有点犯嘀咕,阀门平时都好好的,怎么今天会突然松掉。

 

二虎得留下来继续值班,同陈山和张离道了别,目送他们离开。

 

沉默了一大半路程,快要到家的时候,张离先开了口。

 

“我考虑得很周全,他绝没有可能得逞。”

 

陈山走在她后面半步,声音闷闷地说,“我信。”

 

张离顿住步子,转身看着他,“哪怕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心里还是介意,对不对?”

 

“你也要冤我?你晓得的,我不可能有你所说的那种想法。”

 

“那你在疙瘩什么?”张离有些恼,向着他走近一步,“怕旁人说闲话?什么都没有发生,有什么闲话可讲?”

 

陈山双手搭在张离的肩膀上,摩挲了几下,“我是在想,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他这样威胁你?”

 

“告诉你,然后呢?你本来就已经被逼到墙角,身陷囹圄,若是再一冲动,给人抓住把柄,便是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在你的心里,我处理问题的方式难道只有冲动吗?”

 

张离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不是在质疑你的能力,而只是想万无一失。我早上去找了竹青,请她协助我,在我和那个混蛋周旋的时候,她把纪律委员会的同志悄悄带到门外,我引他开口,让他自己把自己的诡计交代一遍,然后,就是你看到的处理结果。陈山,我真的很明白我在做什么。”

 

陈山瞧了她好一会儿,突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干嘛...”

 

“我晓得你本事大,不会叫别人有机会欺负你,但我还是怕你受伤害,”陈山叹了口气,下巴轻轻搁在张离的肩窝,“就像从前那些日子一样,我还是希望我们始终一起战斗。”

 

“我懂你的心,”张离拍拍他的背,示意他先松开,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我觉得要害你的,并不是姓韦的。接下来,我们的确是要一起战斗。”

 

“好。”

 

陈山没有多问她所言的根据何在,而只是再一次抱住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被他这么抱着,面对宵小一直没有丝毫畏惧和害怕的张离,突然有点想哭。

 

他们凭什么要受这些苦和折磨呢。对于这个问题,陈山不甘,她也同样不平。

 

只是,他们的心贴在一起,绝不会被分开。

 

死亡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些因人而起的灾祸,又如何能做到。

 

 

 

张离的估计没有错,姓韦的的确只是一个顺水推舟的小卒,撕那张纸的,另有其人。

 

姓韦的刚给陈山开出三天期限,就有一个信封出现在了他的桌上,里面装着丢失的扉页和一张字条。字条大概是用左手写的,歪歪斜斜地看不出字迹,只有一句话。

 

“给你个好机会”

 

在接受审讯的时候,姓韦的承认自己对张离有觊觎之心,在看到那个信封之后歹意上心头,准备拿陈山的安危来胁迫张离。

 

他犯的最大的蠢,是把女人看得太卑微弱小,似乎除了“献身”,就没有第二种办法救夫。

 

当他洋洋得意地威胁张离的一刻,张离已经有了选择。

 

不是献身,更不是眼睁睁看着陈山被他害,而是干脆地解决他,永绝后患。

 

纪律委员会在弄清楚实情之后,很快做出了处理,是个很戏剧化的结果。

 

因为青浦的戴帽指标一直有空缺,上头正愁着没人,姓韦的就自己送上门了,尽管这件事并不能划在这个范围里。但指标是硬性的,他还是成为了新的戴帽者,每天和那些曾经被他苛待的学生老师在一起劳动。

 

当被新的领导苛待的时候,姓韦的终于懂得,自己曾经做了怎样的恶。但是,也谈不上多深刻的反省,只觉得自己倒霉。

 

他拼命地劳动,想着能通过“好好表现”尽快摆脱厄运。

 

那天下午,在掏河里的淤泥时,因为吃不饱饭,没力气,他一下子栽了下去。

 

这一栽,便再也没起来。

 

姓韦的是个单身汉,家里的老人也都不在了,大队不想多费事,草草地将他裹起来埋了。

 

他的行李跟着名字一起消失,再也没有人提起。

 

而对于陈山和张离来说,事情并不算结束。

 

敌依旧在暗,我依旧在明,这一次险胜,那下一次呢。

 

 

 

时令仍在夏天,连着来了好几次台风,狂风暴雨把村子和外界联通的桥给冲垮了,大队讨论了一下,除了让大家在最快的时间搭建临时浮桥,还安排人轮流看管,有问题随时上报。

 

这天下午,轮到陈山去值班,因为天色实在不好,张离放心不下,便陪着他一起。

 

正当两口子在桥上检查护栏牢固程度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异动,他们往下一看,只见河岸边有一个黑影,手里像是正握着铆钉。

 

只要把那几颗最粗的钉子拔出来,这座本就脆弱的浮桥就会立刻松掉,毫不意外的,陈山和张离会一起掉进因连日暴雨而又急又深的河流中。

 

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那个黑影并没有果断动作,却好像是在犹豫。

 

陈山下意识用手护着张离,大着胆子和那个影子对话。

 

“你不要冲动,有什么事都好商量。”

 

没有回答。

 

夫妻俩实在不知道这人目的何为,但凶多吉少的直觉,让他们不敢放松警惕。

 

正当僵着的时候,抱着柴的赵程从东边走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少年很欢喜地和他们俩打招呼。

 

“陈叔叔,张阿姨,我想约阿裕阿年明天去摘果子,你们同意他们出门吗?”

 

黑影还是没有离开,但赵程那边的视角应该是看不到的,张离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说没问题。

 

赵程刚离开,那个黑影突然也跑掉了。

 

桥并没有崩塌,看来是有些松动的铆钉又被重新固定住了。

 

陈山松了一口气,赶紧拉着张离从桥面上离开,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黑影已经跑远,他们来到河岸上,仔细查看。

 

一颗铆钉上沾着一点血迹,大概是刚才那个人慌乱中划破了自己的手。

 

陈山捻着那个新打的绳结,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他指给张离看,问她觉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张离左看右看,低声说道,“这种快速固定的打结方法,像是军队里才会用的。”

 

沉睡在陈山记忆里的细节突然苏醒过来,他一下子攥住张离的手腕,攥得极紧。

 

“不是我们这一边习惯的用法。”

 

不是这一边,言下之意,便是那一边。

 

一股寒意升腾而起,张离理解了陈山真正想说的意思。

 

“你看刚刚那个背影,体型像不像二虎。”

 

张离瞪大眼睛,用手捂住了嘴巴。

 

 

 

次日,趁着两个孩子和赵程出去的时候,陈山和张离把二虎喊了过来。

 

“那天村里的老瞎子教了我几招,能摸着手相算命,”陈山看着二虎的眼睛,不慌不忙地说,“我帮你看看?”

 

二虎一怔,有些犹豫地伸出了左手,摊开手掌。

 

“我学的是右手。”

 

二虎和他对视了几秒,把右手也伸出来,两个手掌一起摊在他面前。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二虎粗粝的手心里,都没有他们预想的伤口。

 

这下轮到陈山慌乱了,他当然没学过什么看手相。不过他反应快,抓住二虎的右手,煞有介事地摸了摸,开始笑着信口诌。

 

“往事不可追,未来可待,如果能放下执念,日子会越过越好。”

 

二虎眉眼低垂,没有接话。

 

不知道二虎在想些什么,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提起心中的猜疑,张离刚要岔开话题,就因他的下一个动作而僵在当场。

 

二虎掀起裤腿,露出很深的一道口子。大概只是简单处理过,此刻还有些微微渗血。

 

“钉子没有挂到我的手,而是划在了腿上。”

 

陈山脸上的笑意很快退去,一字一顿地问,“真的是你?”

 

“是我。”

 

二虎放下裤腿,站了起来。

 

“偷溜进操作室把工作手册扉页撕下来的,也是我;把那张纸装在信封里、暗中交匿名字条的,依旧是我。我知道那个姓韦的是个好色的草包,却没有想到这么不堪一击。其实你也真的很聪明,就算你委身于他,我依旧有办法让陈山落难,然后再是你。”

 

“从一开始接近你们,跟那两个小子亲近,都是为了更好地做成这件事。”

 

“我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想抓住我做事的痕迹,简直是做梦。”

 

“我那天故意带你去大队,本来是要让你亲眼看着的。”

 

就像他那天晚上揪住自己领子那样,陈山以一样的力道把他揪了起来,额上青筋暴起。

 

“为什么要这样?”

 

二虎不闪不避地看着他,又扫了张离一眼。

 

“我说过了,害将军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张离拍了拍陈山的胳膊,示意他放开二虎,听二虎继续往下说。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你们,将军不会被委座苦苦相逼;如果不是你们明明无能却还要劝降,委座不会对将军彻底失去信任,一点情面都不留。”

 

二虎攥进拳头,终于释放了隐忍多时、埋藏多时的恨意。

 

“我们和我哥之间,是信仰不同导致了悲剧,”张离盯着他,眼睛里不无悲愤,“我和他血浓于水,易位而处,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你怎么就知道,结局如此,我的心没有比你的心更痛!”

 

“少跟我谈什么信仰!你们的阵营夺去了江山,可又是怎么来对待这片江山的呢?我从北向南来的这一路,看到的是饿殍遍野、看到的是白骨遍地。是,将军是说过我们内部腐朽不堪,输也是应当,可你们作为赢家,难道就做得很好吗!提出那么荒唐的口号,把亿万百姓至于何地!”

 

“所以你要把我们都杀了?”

 

“你们,还有你们的那些同志,都该去死!下地狱去吧!”

 

二虎的眼睛通红,扯着嗓子嘶吼起来。下一秒,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了他的脸上。

 

“如果我哥还活着,他该对你有多失望。不是因为你对他的妹妹和妹夫痛下杀手,而是你在做着他最不齿的戕害无辜。”

 

二虎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接这句话。

 

“你说的对,我们这一方是做错了事,但是这就能成为你去害人的理由吗!”

 

一阵久久的沉默之后,二虎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你们都得偿所愿了,都活得好好的,可是将军死在了你们的炮火下,尸骨全无......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

 

张离和陈山看了对方一眼,心情是一样的复杂。

 

他要害他们,甚至是要置他们于死地,可是他们恨不起来他。从内心深处,他们理解他。

 

命运太残酷,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依旧无法逼着亲历者说出一句释怀。

 

二虎捂住脸,使劲地揉了两下。

 

“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都认。我这条命本就是将军捡回去的,如果不是为了替他报仇,我早已追随他而去。”

 

说罢,他站起来,也不等夫妇俩说什么,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开门走了。

 

张离下意识想叫住他,被陈山拦住了。

 

“他这个心结太重了。想要解开,不是轻易能办到的事情。”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实在是没有想到,他对我们有这样刻骨的仇恨。”

 

陈山在桌前坐下,倒了杯热水给她,提起了一个细节,“可就算他这么恨,昨天在最后关头还是把钉子钉回去了。”

 

“你的意思是说...”

 

“在他可以大仇得报的时候,他犹豫了,就说明,他的心里还是在挣扎。你再想想他决定放弃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张离回忆起赵程当时说的话,一下子明白了,“阿裕和阿年!”

 

“你看二虎刚才那么咬牙切齿的,说和两个孩子亲近都是为了迷惑我们,但我觉得,他也是真的对孩子们有感情了。”

 

张离赞同地点点头,“他还能有感情,那就还有悬崖勒马的可能。我们得想办法让他走出这份仇恨,然后好好地生活。”

 

“我想,”陈山握紧张离的手,声音里满是坚定,“如果哥在天上看着,也会希望我们帮二虎的。”

 

张离突然想起那晚梦境里的张泽定。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了指手腕。

 

他一定是在和自己说什么,或者说,告诉她该怎么做。

 

 

 

过了些时日,按照最新下来的一个文件,大队开了一次规模很大的会。

 

除了又一次定性那个“乱发言”的人是绝对的坏,还提出了一个新的工作目标。

 

“虽然那些敌人已经抱头鼠窜到对岸,但是!他们的一些余孽依旧悄悄藏在我们当中,企图搞破坏!我们要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把这些余孽揪出来灭掉!”

 

在那个神气威风的队长对着话筒使劲吹唾沫星子的时候,站在张离身边的谢竹青,悄悄跟她说突然提这件事的原因。

 

“听说隔壁村最近抓到一个...给当场打死了。”

 

张离心里一紧,下意识扭头看向同样站在人群里的二虎。

 

很巧合的是,二虎也正好看向她。

 

在视线相碰的一刻,张离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份极深的倔强。

 

其实二虎已经做好了被陈山和张离当场举报出来的准备,就像他那天说的,他本来也没打算活太久。

 

但是,张离和陈山面对着喇叭里“如果谁知情不报,与之同罪”的警告,依旧沉默着,丝毫不像二虎所想。

 

冗长的会开完之后,大家各自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正当二虎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外走的时候,陈裕和张稼年跑到了他的身边。

 

“虎叔,”陈裕大大咧咧地揽住他的脖子,像是他勾肩搭背的兄弟,“这个周末我们去摘果子怎么样?上次赵程哥带我们去了一次,可好玩了。”

 

“虽然果子吃完了更饿,”张稼年憨厚地笑着,真诚地邀请他,“但是真的很爽口。”

 

二虎在他们俩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傻小子,那东西是开胃的,吃了能不饿吗?”

 

陈裕抱住他的胳膊,撒娇般地晃了晃,“那你跟不跟我们去嘛!”

 

其实这是张离悄悄交代兄弟俩的。张离说,虎叔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又喜欢他们俩,所以要他们俩多陪陪他。

 

“行行行,跟你们去。”

 

“虎叔最好了!”

 

看着欢天喜地的小兄弟俩,又想到那天和陈山与张离放的狠话,二虎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恨么,当然恨。

 

可就像陈山说的,在明明可以置他们于死地的一刻,他还是犹豫了。

 

不仅是在这些日子的相处里对两个孩子有了深厚的感情,其实对于他们两个人,他也确实质疑过自己是不是太极端了。

 

可是就算质疑,斯人已逝,他该怎么释怀......

 

 

 

这个周末的上午,没有什么紧急的活计,两个孩子早早拎着篮子出门去了,陈山和张离醒了之后也不着急起来,依偎着拉家常。

 

“我听说下个月每个人能多发三斤粮票,”张离靠在陈山的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宽厚的手掌,“应该能稍微好过一点。”

 

“不管发几斤,以后家里的粮食必须由我管着。”

 

张离忍不住笑,抬头看着他,“干嘛,怕我把你的口粮贪了?”

 

“你晓得我是什么意思。”

 

在心里叹了口气,张离贴他贴得更近,“想让你、让阿裕阿年多吃一点,实在是心疼你们。”

 

“可我们也心疼你,”陈山牢牢地握住她的手,“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一定要结结实实的。”

 

张离没出声,伸手抱住他的腰,轻轻点了点头。

 

安静片刻,陈山提起了另一件事。

 

“我昨天在厂子里听他们说,今年国庆的时候会集中摘掉一批帽子。你说,我们俩有没有希望?”

 

“我也听说了,”张离有些兴奋地坐起来,看向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我们一直以来都表现很好,虽然前段时间出了那么个岔子,但也都说清楚了,说不定这次就可以摘掉了。”

 

“希望,希望可以......”

 

“陈山。”

 

“嗯?”

 

“回家之后,你最想做什么?”

 

陈山认真地想了想,说,“把我的自行车好好修一修,出来这么久,估计车胎都不行了。”

 

倒是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张离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修车这么要紧?”

 

“当然!”陈山理直气壮地解释,“我的自行车是要载着我老婆兜风的,必须时刻牢靠。”

 

张离愣了愣,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胸膛。

 

“那你觉得我回去要做什么?”

 

话要出口时,张离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本不打算说,但陈山非要知道,她只得据实相告。

 

“我还以为,你回去立刻要给我做身新衣服呢。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穿过好看的衣服了。”

 

陈山显得毫不意外,立刻接话道,“这确实是我修完自行车之后要做的事情。知陈山者,莫张离者也。”

 

“就知道胡扯。”

 

“领导你冤枉好人,这怎么是胡扯......”

 

正当两口子说笑的时候,陈裕突然推开门闯了进来,吓了他们一大跳。

 

陈山一下子坐起来,“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了?弟弟呢!”

 

“虎叔...虎叔他...他被毒虫咬了,腿上肿了好大一块...好大,根本动不了,”陈裕手撑在膝盖上,半天气喘不匀,“我们搬不动他,所以让阿年先陪着他,我跑回来找帮手。”

 

张离和陈山对视一眼,立刻起来换衣服,跟陈裕一起赶了过去。

 

二虎那天被铆钉挂伤的伤口没有好好处理,本就有些化脓,今天被虫子一咬,伤势更加严重。

 

“能动吗?”

 

二虎咬着牙,费力地摇摇头,额头上不断往外冒冷汗。

 

陈山果断地在他面前蹲下,示意他上来。

 

二虎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你要是还想要这条腿,就赶紧跟我们下山,”张离说着就要扶他起来,“我们陪你到诊所去。”

 

“是啊是啊,”陈裕拉着二虎的胳膊,着急得头上也出汗,“虎叔,我爸力气可大了,肯定能背得动你!”

 

陈裕这么说的根据在于,他们小时候,陈山经常把兄弟俩一个背在背上、一个抱在怀里,稳稳当当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于是在孩子们的心里,父亲便是世界上最有力气的人。

 

犹豫了一下,二虎也不再推脱,在张离和兄弟俩的搀扶下,慢慢爬到陈山坚实的背上。

 

“阿裕,你在前面给爸爸看着路,阿年,你跟妈妈一起走。都小心着点,别摔跤。”

 

在渐渐高起的日头里,一家四口带着二虎慢慢下了山,马不停蹄地带他去找了医生。

 

上药的时候,陈裕比二虎自己还紧张,一直蹲在他面前,想给他吹一吹。

 

“没事儿,虎叔没事,”二虎拍拍他的脑袋,故作轻松地说,“等我养两天,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候再陪你们去摘。”

 

“不行,两天不够的”陈裕严肃地摇摇头,“,要多休息一段时间。你如果喜欢那个果子,我和阿年摘来给你吃。如果比较多的话,我们就请赵程哥帮我们。”

 

二虎看看陈裕,又看看一直帮自己拿着外套的张稼年,心里说不出的酸涩,又是说不出的温暖,于是,眼眶有些红了。

 

“二虎叔叔,是不是很痛?”

 

张稼年以为他这是疼哭了,赶紧走上前去,摸了摸二虎坚硬的头发。

 

“摸一摸,就不痛了。”

 

陈裕站了起来,小心地抱住了二虎的脑袋,“还要抱一抱。”

 

这些动作,都是父母照顾他们的时候会做的。

 

摸一摸、抱一抱,看似微不足道,却真的可以对抗这个世界上无穷无尽的伤痛。

 

二虎伸出手,搂住他们,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站在他们身后的张离和陈山,看了彼此一眼,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了和自己心里一样的感受。

 

 

 

 

这一年的国庆节如期而至,在饥饿中挣扎的人们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个新生的国家已经度过十个春夏秋冬了。

 

张稼年就是在国庆这天出生的。那天,随着第一面五星红旗缓缓上升至最高点,这个尚在母亲腹中就历经磨难的孩子,也发出了第一声响亮的啼哭。

 

虽然因为他,父母收到的开国大典邀请函都没派上用场,但张离后来提起来的时候总说,阿年是个小福星,选了最好的日子出生。

 

今年的生日,大概真的是小福星带来的福气,张离和陈山收到了梦寐以求的消息。

 

夫妇俩即日起摘掉帽子,不需要再在这里劳动。一家四口,终于可以回家了。

 

同时摘掉帽子的还有二虎,只有张离和陈山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在旁人的眼里,只当他是个憨厚老实的大高个。

 

分别之前,张离把一样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让兄弟俩代她送给了二虎。

 

那是,张泽定的手表。

 

张离相信,哥哥在梦中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且让恩怨随风去。然后,都要好好生活下去。

 

二虎带着那块表,离开了青浦。在以后的岁月,陈山和张离都没有再见过他。

 

他会有怎样的命运,他又在人世间的哪一个地方或悲或喜地生活着,已经不得而知。

 

因为赵珩的事情,谢竹青依旧只能和赵程留在青浦。

 

两年之后,赵珩在江西意外身故。母子俩赶到的时候,农场百般推脱,半个字不肯多说。

 

甚至,尸首都没有给他们。

 

抬着那口薄薄的棺材,母子俩走在了那天阴雨绵绵的归途上。

 

1982年,赵珩被确定为无罪。

 

1993年,谢竹青去世。也已经是知天命之年的赵程,在太湖之滨购置一块墓地,把父亲生前常用的几件东西与母亲的骨灰一同安葬。

 

生同衾曾是奢望,而死同穴也只余一份哀思。但是,横跨几十年的思念,却是从来真切的。


1974年,尚在陕北的陈裕听说了老总去世的消息。


早已知晓了少时不曾懂得的事情,他想办法买了一瓶酒,一个人爬到山顶,悉数浇在泥土里。


“我替我舅舅,送您一程。”

 

 

 

钟声敲响,时间终于来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第一个农历新年。

 

陈裕和张稼年虽然撑着说要守岁,但新年真的来临的时候,早就呼呼大睡了。

 

陈山和张离一人抱一个,把睡得像小猪一样的两个孩子抱回床上,盖好被子。

 

坐在床边,张离握紧陈山的手,轻声道,“灾祸都熬过去了,我们家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外头的烟火映在她的脸上,让陈山有些出神。

 

“怎么这么看着我?”

 

“领导,新年好啊。”

 

张离抿唇笑起来,认认真真地回道,“新年好。”

 

又一阵烟火燃起,听着更加热闹。

 

墙上的日历正在聆听着每个人对新年的期盼,听着,静静地听着。

 

这一年,是1960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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