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离】故园声(上)
「风一更,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上篇1.1w+,
动荡岁月,风雨同舟。
【1959年 上海】
夜很深了,整个村子早已安静了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靠近东头的这间屋子里,灯却突然被拽亮了,随即响起一个沉稳的女声。
“外头冷,就在屋里上吧。”
睡眼惺忪的男孩一边揉眼睛,一边嘟囔,“会很臭的...”
“妈妈和哥哥又不会嫌你。阿裕,把痰盂拎来。”
张离交代着,弯腰把最小的那双布鞋拿起来,给张稼年穿上。
“阿爸明天会回来的吧?”
“明早一定到。问这么多遍,累伐?”张离伸出手,给陈裕把衣领抹抹平,笑道,“你爸那么大人了,不会跑丢的。”
陈裕低下头,没接话。
“姆妈,”坐在痰盂上的张稼年仰起脑袋,看向张离的眼神里充满期待,“阿爸会不会带吃的回来呀?”
没等张离开口,陈裕抢先一步回答了他。
“咱爸就是去隔壁村子运个柴,上哪去给你找吃的?”
听到这话,张稼年有些不高兴地撅起嘴,看着很委屈,“我肚子饿嘛。”
“饿又有什么法子,忍着!”
“阿裕!不好对弟弟这么凶的。”
“他都十岁了,该懂点事了。”
说着,陈裕瞪了张稼年一眼,做兄长的气派顿时就足了。
张稼年默默地收拾好,自己把痰盂拎到墙角,在毛巾上揩揩手,爬回和陈裕共享的小床上,抱紧他的胳膊。
张离蹲在床边,给他们把被子盖好,轻轻拍拍小儿子的肩膀,很认真地承诺,“阿年,妈妈明天想办法,一定让你和哥哥把肚子填饱,好不好?”
“好,”张稼年乖乖地点点头,“姆妈晚安。”
“晚安。”
在把灯拉灭之前,张离在兄弟俩的额头上分别亲了一下。
慢慢在床上躺下后,她望着漆黑的屋顶,心里的惆怅缠作一团。
大半年前,她和陈山先后戴上了众所周知的帽子,一起被赶来了乡下。考虑到两个儿子年纪太小,家中又再无其他亲人,无处可托付,夫妻俩便向单位申请,让孩子们跟着转过来念书。
村里的学校有一搭没一搭的,当然无法和家那边相提并论,只是,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要紧。
张离动作很轻地翻了个身,又惦念起了陈山。不晓得他今天肚子填饱没有,穿那双不大合脚的布鞋赶路,会不会把脚后跟磨破。想了许久,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夜很深了。
第二天清晨,门被轻轻敲响。张离赶紧爬起来,急慌慌地开门一看,来人却不是陈山。
“呀,竹青!怎么这样早。”
谢竹青,张离同事赵珩的太太。两口子在解放前,一个是顶厉害的女活动家,和邓大姐她们一道在重庆办保育院,救了不知多少可怜孩子;一个是著名的记者,世人皆知这根硬铮铮的笔杆子。
新中国成立之后,出于对故土的热爱,赵珩和谢竹青拒绝了多方邀请,带着独子赵程留在了大陆。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根本不曾料到,仅仅是几年之后,无妄之灾就会这样袭来。
比起张离和陈山这样“普通”的戴帽者,赵珩的罪名严重得多。他被污蔑为是叛徒,一开始关在提篮桥,这两年,被打发到江西那边的农场去了。
被理所当然地牵连,谢竹青同样戴了帽,带着年少的赵程,也来了青浦。
这种世道里,孤儿寡母是最容易遭欺负的。因为两家本来就认识,再加上陈山和张离又是一贯的热心肠,所以虽然也是勉强自保,还是对母子俩多有照应。
夜里下了点雨,这会儿将将停住,张离只披了一件薄衫,被迎面而来的潮气吹得打了个寒噤。
谢竹青从洗得发白的大衣侧袋里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张离手心里的时候,暖洋洋的。
“刚烙好的饼子,拿着。”
张离一愣,赶紧要把烧饼塞还给她。
“没事,这个月的粮票还有富余,我便一起换了面。摊得多了,我和程儿吃不下,你们家人多,便拿来给你。千万收着。”
怕吵醒屋子里还在睡觉的孩子们,谢竹青的声音极轻,需得凝神分辨才能会意。
张离低头看了看那个装烧饼的布包,心里说不出的酸涩。
在填不饱肚子的年头里,每月就那么一点可怜的供应,赵程又正是窜个头的年纪,哪里会“吃不下”。显然的“谎言”背后,是珍贵的善意。
“感谢感谢,真的太谢谢了......”
“无妨,”谢竹青拍拍张离的手背,声音依旧轻,“那我先回去啦。”
送了她一段,张离回到屋里,搓搓手回了些暖,轻手轻脚地把布包打开。
一共五块,给陈山留一块,阿裕和阿年一人两块。
张离很快地计划完,把它们重新裹回去,小心地塞进被子里暖着。
反正起来了,再睡也睡不着,张离想着看会儿书。在箱子里摸索的时候,手指碰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轻轻把手绢展开,露出了一块手表。
滴答,滴答......
表盘上有几道裂纹,张离把拇指搭在上面,对着外头漏进来的晨光失了神。
岁月倏忽而逝,那个身体里和她流着同一份血脉的人,已经离开十多年了。
离开,就是没有回来的意思。
发了好一会儿呆,她把它照原样包好,放回箱子里,“滴答滴答”的声音瞬间弱了下去。
兄弟俩睡得正酣,小呼噜一个比一个打得香。张离看过去的时候,张稼年的脑袋正舒舒服服地枕在陈裕的大臂上。
对于眼下糟糕的处境,为了保护孩子们尚且稚嫩的心灵,陈山和张离没有讲太多。只是两个孩子都聪慧,或多或少,也能从身边人的态度猜测到些许。
老师冷眼以待,同学们不愿意和他们玩。那个刺耳的称呼,每天都会听到好几次。
他们不明白何为“右”,他们只知道,爸爸和妈妈是大英雄,绝对不是坏人。
来了青浦之后,性格大大咧咧的陈裕很快就适应了环境,还交到了几个家里遭遇相似的朋友。
这其中关系最好的,就是比他大几岁的赵程。
张稼年生来腼腆,性子慢热,一开始总哭着说想回家,弄得张离和陈山焦心不已。
后来也不知陈裕是怎么劝的,慢慢的,张稼年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除了总是吃不饱饭,除了偶尔目睹父母被那些戴着袖章的人呵斥,日子也没有到不能继续的地步。
捱一捱就过去了。
陈山总是这么跟两个儿子说。
日头慢慢起来的时候,陈山到家了。
他刚一跨进屋子,张离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陈山的神情中,有些罕见的慌张。
两个孩子正狼吞虎咽地啃着烧饼,落在桌上的碎渣也要捡起来都吃掉。
“给。”
张离把最后一张饼和晾好的温水一道递给陈山,转身去拧了热毛巾来,给他把头上和脸上都擦了擦。
“你吃过了吗?”
“吃了,”张离很自然地扯谎,“竹青的手艺一直很好,饼子烙得真香。”
陈山点点头,咕嘟咕嘟吞下去大半杯水,咬了一小块饼,掰成两半,转向兄弟俩。
“爸爸刚刚在大队吃过早饭了,现在不饿,你们俩帮我吃。”
正好没吃够的张稼年欢喜地伸手要接,被陈裕不轻不重拍了回去。
“阿爸,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多吃,所以骗我们。”
“怎么会!”陈山夸张地拍拍肚皮,“我真的饱着呢。快快快,你们吃。”
知道陈山紧赶慢赶地回来,哪里有地方吃饭。张离还是帮着他一起“撒谎”。
“你爸这么累,要是吃不饱饭,早就趴下了,哪还有精力说话。”
陈裕仔细想了想,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便把两半饼接过来,稍微比了比,把个头大一点的那块给了张稼年。
看着兄弟俩吃完,张离让他们出去转转,透透气。
门刚带上,她便立刻攥住了陈山的手腕。
“出什么事了?”
陈山顺着她的力气拉她坐下,犹豫再三,才开了口。
“我昨天去送柴的时候,在那里遇到二虎了。”
“二虎?”张离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哪个二虎?”
陈山把声音压得更低,“就是你哥身边那个警卫员。”
这下张离想起来了,惊讶地捂住嘴巴,眉头跟着皱紧。
二虎从小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日本人打进来之后就去当兵了,后来投在张泽定的麾下,深得其信任。
45年张家那段短暂的团圆时光里,二虎也一直跟在张泽定身边,所以张离和陈山都对他有印象。
话很少,高高瘦瘦的,和张泽定说话的时候,总是毕恭毕敬地弯着腰。
“他同我讲,当年他们的主力部队到了武汉之后,立刻就被拆得四分五裂,没过多久,干脆把四十七师这个番号给撤掉了。”
“二虎被分去了北京...嗐,日子过得多快,那会儿还叫北平呢。后来傅宜生起义的时候,他跟着一起投诚了。解放之后退了伍,做点小买卖养活自己。”
“去年,他到上海来碰碰运气,结果被说成是投机倒把,关了几个月,后来又稀里糊涂地戴了帽,赶到这边来了。”
“他的左手因为枪伤残废了,这么多年也没讨到老婆,一直孤零零的。”
张离默默听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这个身份,可不能让旁人晓得。”
“是啊,”陈山抚了抚她的手背,继续说道,“这段时间大队重新整理名册,正好把他分过来了。你到时见了他,心里也有个准备。”
“好,我晓得。”
顿了片刻,张离轻声道,“又要重新点人啊.......”
每一回整理名册,就意味着,又有人被发配到更远、更苦的地方去了。
让所有人谈之色变的地方,是甘肃的一个农场,人人都知道,那一处可与炼狱比肩,专门收那些“罪过最大”的戴帽者。
往往凶多吉少,甚至就是有去无回。
“别担心,”陈山站起来,把张离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们那么多亲人在天上,都会保佑我们的。”
张离的侧脸贴在他的腰上,刚要说话,就听见一阵响亮的“咕噜咕噜”。
“啊,我...”陈山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有些受凉了,肚子老是响。”
“孩子们又不在,就不要同我扯谎了,”张离拉住他的手,攥得紧了些,“我一会儿再去找西边的货郎问一问,能不能用我那个簪子换些粮来。”
“千万别,那簪子是你很欢喜的物件,”陈山很是不忍地劝阻道,“没事,熬到下个月领到新的粮票,就能周转开了。”
“身外之物最不值得在意。现在全国都困难,上海这边虽说还可以,但给我们这些人的粮票,却也一个月比一个月少,”张离摇摇头,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决定,“你每天要干的活那么多,总忍着饿不是个事,阿裕和阿年都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尽量让他们多吃些。”
“你也是。”
“什么?”
陈山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你身子骨弱,若说全家谁最不能挨饿,就是你。”
张离笑着捏捏他的手,故作轻松地说,“我哪里挨饿了。我可不像你,饭量那么大,我只要吃一点就饱了,好养活。”
陈山神情凝重,没有半点心思开玩笑,“我再想想办法。”
惦记着他那双不合脚的布鞋,张离低头看向他的脚。
了然于她的担心,陈山主动说起来,“还好,没怎么磨破,就是酸得有些厉害。”
“我给你按按,正好你也躺着歇会儿。”
“那我先洗个脚去,汗出多了,臭着呢。”
“壶里有热水,你直接倒盆里。”
“好。”
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平静,但是在看到二虎的那一刻,张离还是有些微微失态了。
她不可遏制地去想,如果今时今日哥哥也还在,该有多好。
这天太阳落下山,收工的时候,二虎向两口子提出,想见见陈裕。他们当然不会拒绝,领着他一起回到住处。
按理说,平时这个点,兄弟俩早就在家了,可是今天左等右等,还是不见踪影。
正当忧心的时候,谢竹青领着两个孩子出现在了门口,身后还跟着微微有些驼背的赵程。
“哎呀!”
张离在看清楚他们的样子的一瞬,立刻站了起来,声音几乎变了调。
陈裕和赵程都鼻青脸肿的,看着瘆得慌。张稼年稍微好些,但衣服上也是蹭得脏兮兮的。
“下学的时候,和几个浑小子在村口动了手,”谢竹青眉头拧着,话语中尽是忧虑,“我刚刚去跟大队那边挨个道歉了,说都是我们的孩子不懂事。我晓得肯定是他们先挑事,只是眼跟前这个情形,除了忍让,也没有办法......”
“张阿姨,”赵程走上前,咬了咬嘴唇,“您不要怪他们两个,是我先冲动的,我不该招惹那些人。阿裕和阿年都是被我连累了。”
“不是的!”陈裕急于承担自己的责任,拉开赵程,“妈,他们把我们拦在路中间,骂我们是狗崽子,还说赵叔叔是卖国求荣的大叛徒,我就扑上去揍了领头的那个。他们人多,赵程哥看我要吃亏,赶紧来帮我的。”
赵程生性温和,再加上赵珩的“罪名”,平时从不与人争执。说他率先动手,确实是不大可能。
看二虎坐在屋子里,谢竹青知道这大概是他们的客人,想着也不便多留,给张离和陈山宽了几句心之后,赶紧带着赵程告辞了。
“这帮小宗桑!”
陈山气得胸口堵作一团,门关上后,一屁股坐下,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
“阿爸,没事的,”陈裕脚步有些摇晃地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那几个瘪三看着壮,其实就是草包,不过是仗着人多才让我们挂了彩。要是能单挑,我肯定......”
“单挑什么单挑!还嫌没出事情!”张离心里实在发急,一把拽着他的脖领拎到床边,“过来,让我看看伤!”
“妈妈妈,轻点轻点!”
自陈裕走进来,二虎的眼神就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长这么大了......”
“是啊,”陈山一边给兄弟俩倒水洗脸一边说,“都十三了。小的也马上十岁了。”
二虎走过去,望着陈裕,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
不知道他是谁,陈裕被盯得有些发毛,疑惑地歪了歪头。
“阿裕,这是爸爸妈妈的朋友,”陈山模糊地介绍了这么一句,“叫二虎叔叔。”
“虎叔好!”陈裕一说话就牵动着嘴角的伤,看着有些呲牙咧嘴的滑稽,“老虎威风,我就喜欢老虎。”
“你这小子...”陈山不轻不重地拍了他的胳膊一下,转向二虎,“这孩子自来熟惯了,有时候没大没小的。”
“没事,”二虎笑了起来,摸摸陈裕的肩膀,“小伙子真结实。”
张稼年也走过来,有些羞涩地称呼道,“二虎叔叔好。”
“诶,诶,”二虎拉拉他的手,也十分欢喜,“好孩子。”
说着,二虎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口袋,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细粮馒头倒出来,塞到他们的手里。
“饿了吧?快吃快吃。”
陈裕和张稼年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张离,不知道该不该接。
“二虎,你累一天了,还是自己留着吧,”张离自然而然地阻拦,“他们俩有东西吃的。”
“没事,我少吃一口没事。你们快拿着。”
他说得恳切,张离也不好再拒绝,便对兄弟俩点了点头。
折腾到现在,自然是饿的,兄弟俩接过来道了谢,立刻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虎叔,”吃完之后,陈裕用袖子把嘴巴擦干净,问道,“您是我爸妈的老战友吗?”
二虎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地点点头,又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算是吧。我们都打过鬼子。”
少年没多想其中的微妙之意,眼神中很是崇拜,“那您就是大英雄了!”
二虎沉默片刻,轻轻说,“我吗?实在是算不得大英雄的。”
张离拿着帕子的手顿住,旋即恢复如常,蘸了些有些沉淀物的水,给陈裕把脸上的灰擦掉。
日头渐渐落完全了,陈山拽亮屋里的灯,虽然仍旧有些昏暗。二虎拉着兄弟俩的手,从功课问到喜好,说了许多话。
张离和陈山坐在桌边,静静地听着,偶尔心照不宣地看对方一眼,从眼底读出一样的怅然。
兄弟俩和这个初识的叔叔一见如故,叽叽喳喳地分享了许多趣事。
在他们讲得热闹的时候,陈山轻声和张离说起了今天去换粮的事情。
“说现在全市的粮仓都告急了,已经降到历史最低水平,所以下个月的粮票按人头,每个人再减五斤。”
张离听了心下一沉,觉得棘手不已,“那岂不是就剩十斤出头了,活个命都勉强。”
“就是这个意思。而且会配更多的杂粮,大概就是玉米和红薯。”
张离手肘撑在桌沿上,按了按眉心,觉得头痛不已。
前两天她去找货郎,想用簪子换点粮票,也没能成。货郎说,眼下的日子,什么能比吃的值钱。
“总会有办法的。”
陈山这么说着,心里却也犯愁。
同时期在这里劳动的,还有从交大来的很多师生,大多也就是因为一言或是一行,被扣了这顶帽子。
本质上,青浦这边的环境算是相对温和的,一般情况下,只要不出什么岔子,不会过分为难这些戴帽者,更谈不上虐待。
只要不被送去更远的地方,好好改造,就能回去。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共识。
平日里需要他们做的活,一般就是锄草、松土、积肥、捞水草、捻河泥,到了季节就插秧耘田,虽然,这几年都不曾丰收过,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不过这些事,陈山和张离参与的并不多。
张离主要是因为身体原因,做不了重活,这边便分配给她一些纺织的活计,当然也算不得轻松,却不至于伤筋动骨。
而陈山因为在杨浦的水厂工作了好几年,懂得些技术,在青浦新建的厂子里做事。
按理说,以陈山在烽火岁月里的贡献,该是被论功行赏的对象,但是天下太平之后,他却从未得到过应有的待遇。大多的福利补贴,是因为嘉奖他后来那几年抗美援朝,同他解放前做的事没有太大关系。
究其本源,在于,隐蔽战线上虽然屡建奇功,但终究在整个组织结构中处于弱势,莫说和军队里去比较,就是和那些耍耍嘴皮子的比,都是吃亏的。
人心肉长,陈山当然会觉得憋屈,甚至是窝火,但是毕竟见惯风雨,其中的敏感性他也是懂得的。55年潘汉年出了事情之后,更是对所有地下工作者敲响警钟。
作为飞鸟和良弓,若是不想终结于那样的结局,就只能隐忍。
几经周折,陈山去水厂做了工人。杨树浦水厂历史悠久,百年的岁月里算是和上海命运与共,建国之后被自己人接手之后,在一化三改的浪潮中面貌一新。
陈山聪明又机灵,学什么都上手极快,再加上手脚又勤快,仅仅是几年的工夫,就已经成了厂子里小有名气的“陈师傅”。
他最终选择杨树浦水厂还有个理由,那儿和张离的学校就几里路,蹬上自行车,很快就能骑到。那年安定下来之后,接张离下班,是陈山每天必须做的事情。
来了青浦这边之后,他的技术成了香饽饽,每天脚不沾地,碰上比较麻烦的事情,忙到七八点才能回家也是常事。
他晚回去了,做晚饭的任务自然而然就交给了张离。这些日子,这样的情况多了些。
这天晚上,陈山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天上星子瞪大眼睛的注视下,匆匆回到了家。
矮脚桌上坎着张离给他留的饭食,陈裕和张稼年凑在饭桌前的那盏小灯前,认认真真地写着张离给他们留的作业。
学校里教得马虎又粗浅,张离便亲自来教,所幸两个孩子对学习都上心,不需要她多劳神。
见他进门,张离搁下手里的钢笔,要去给他热稀饭。
陈山掀开锅盖一看,有些惊讶,“怎么剩了这么稠的?你们吃饱了没?”
“还行,”张离走进简陋的厨房,一边烧灶一边说,“你去洗洗手,先把红薯饼吃了。”
在微微有些闪动的灯光下,陈山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觉得张离的嘴唇有些发白,走起路来的脚步也有些虚浮。
知道直接问她只会得到一个“不饿”的答案,陈山悄悄走到小桌子前,压低嗓音向孩子们打探。
“妈妈晚上吃饭了没有?”
陈裕也把声音放得很轻,趴在父亲的耳边说,“我们到家的时候姆妈已经把饭做好了,她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陈山眉头紧锁,直觉不对。
碗筷端上来之后,陈山把热乎乎的红薯饼掰成两半,递到张离的手里。
张离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组撒?”
“老婆辛苦了,”陈山伸手把她不经意间垂下一缕碎发夹上去,眼里尽是温柔,“再吃点。”
“我不饿。你忙一天了,你吃。”
和自己估计的分毫不差,陈山也不意外,把手里的那半放下了。
“你不吃我也不吃。”
张离知道拗不过他,见两个孩子闻声看过来,也不想再拉拉扯扯的,便和他一人一半把那块红薯饼吃掉了。
虽然这几年的红薯质量都堪忧,做成饼更是寡淡无味,但是不知怎的,张离尝着,觉得还有些许香甜。
大概陈山也有类似的感觉,咽下肚之后,同她相视一笑。
临睡前,陈裕对张离提起一件事。
“姆妈,虎叔说,过些日子趁着给砖厂采购,带我和阿年去镇子上赶集。我们可以去吗?”
张离正坐在床边缝衣服,稍微考虑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交代完兄弟俩要听二虎的话,也就点头了。
见她同意,陈裕和张稼年都欢喜得不得了,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计划些什么。
等给父子三个把衬衣上的扣子都加固完,张离揉揉有些酸胀的眼睛,隔着窗户,轻声催促还在外头的水井边洗鞋的陈山赶紧睡觉。
陈山应了声之后不多时就进来了,洗了手之后,给已经睡着了的孩子把被子掖掖好,拉灭灯,在张离的身边躺下。
“手这样凉,”张离把他的双手拢住,轻轻揉搓着,“我明天下午回来再洗就是了,你非要急着晚上都洗掉。”
“我这段时间忙,家里老顾不上,挤点时间多干点活,省得你再多操劳。”
借着外头洒进来的月光,陈山低头瞧了张离一会儿,突然说道,“领导,你脸上长皱纹了。”
“我慢慢老了呀,”张离的嘴角微微上扬,话语中颇有些威胁的味道,“怎么?嫌我了?”
“当然不是。”
陈山慢慢低下头,和她额头碰额头,珍惜地蹭了蹭。
“我是想说,我们离白头偕老又近了一步。”
张离听了一怔,一股暖意随即在心头漾开,伸手抱紧陈山的腰。
陈山轻轻摸着她的头,怕吵醒孩子们,声音很轻,却又透着一贯的坚定,“虽然现在日子这样难,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总是踏实的。”
张离听着他胸膛中的有力心跳,懂得他所说的踏实从来真切。
“陈山。”
“嗯,我在。”
“我们以前说好了的,要一起活到一百岁。”
“我从没忘记过,一百岁,一年都不许少。到时候啊,我还要请你跳舞,还用留声机放音乐。”
张离刚要笑他到时候能站稳都不错了,突然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刺痛,来不及忍耐,便已经蜷缩起身子。
“怎么了怎么了?”
感受到怀里的动静,又听到她不明显的一声痛呼,陈山吓了一跳,顺着她的动作,把手搭在她的肚子上。
“是这儿疼吗?”
张离眉头紧锁,点点头,被那股疼痛冲击得脑袋发蒙。
“这个位置应该是胃吧,”陈山一边给她揉,一边猜测原因,“是不是着凉了?还是吃坏什么东西了?不能啊,我和阿裕阿年吃了都没事...”
“再用点劲揉...对,好点了......”
这阵胃疼来得猛烈,张离缓了好大一会儿,才觉得能喘上气。
陈山用袖口给她把脑袋上的汗揩掉,爬起来要给她倒热水,被张离拉住了。
“别折腾了,我没事,”张离声音有些虚,右手握在陈山的腕子上,没什么力气,“赶紧睡觉吧。”
“明天我们去医院看看。”
陈山心疼地抚着她的背,从骨头分明的程度感受到,她又瘦了。
“不用,你晓得的呀,我这胃隔些日子就要犯点毛病,不是大事情。”
这也是实话,陈山忧虑地想了半天,退而求其次地说,“那我跑一趟,再去给你开点胃药。”
“嗯,好。”
张离往他跟前靠了靠,阖上眼睛。
陈山还是那么轻轻拍着她,感受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知道她睡着了,才放心地也跟着沉沉睡去。
睡得迷迷瞪瞪的时候,张离做了一个梦。
她走在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上,道路两边尽是挺拔的梧桐。
不远处有两个人,身型都很高大。张离努力睁着眼睛看,却陷在一种巨大的困倦中,总也无法辨认出那是谁。
他们正在说着什么,但是梧桐叶哗哗作响,张离听不太分明。
张离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看那两个人像是要走。
被一种说不出的着急驱使着,张离赶紧迈开步子,要跟着追上去。
他们走得很快,张离小跑起来,都无法接近,急得喊出声。
在她的喉咙蹦出音节的一瞬,梧桐叶的哗哗声突然停了。
两个人同时转过头,齐齐地望向她,然后,抬脚向她这头走来。
这下张离看清了。
那是,陈河和张泽定。
“张离。不要着急。会好起来的。”
她听见了陈河醇厚的嗓音,一如记忆中的那样。
站在他旁边的张泽定,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了那道又深又长的疤。
哥哥微微笑着,却并没有像陈河那样开口叫她一声。
张离往前走了一步,在开口前眼泪已经先淌了下来。
“这么些年,你们到哪里去了?”
“一个没有苦痛的地方,到处都是鲜花,”陈河很认真地和她描述,“我们能看见你和陈山,只是你们不常能够见到我们。”
说着,陈河把手轻轻搭在张泽定的肩膀上,笑道,“刚才我在和泽定兄说,我弟弟是个很好的青年,和他的妹妹在一起生活,他尽可以放心。”
张离望着哥哥,急切地想和他说些什么。
数年梦中不曾相逢,这么突然一见,她实在是有些语无伦次。
只是,不管她说什么,张泽定都没有接话,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静静地微笑。
“哥,你是不是怪我,怪我那时误会了你,怪我没有懂得你的难处......”
张离想要去抓他宽厚的手掌,可是咫尺的距离却无法突破,无法触碰。她眼泪流得更加凶,落在脸上,烫得吓人。
张泽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慢慢把左手平抬起来,轻轻指了指自己的手腕。
“什么?哥,你想同我说什么?”
陈河大概是知道张泽定想表达什么,却也没有向张离多解释,只是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那句话。
“不要着急。都会好起来的。”
张泽定动作缓慢地放下手,拍了拍陈河的肩膀,似乎是在示意他和自己一起离开。
又一次看到他们的背影,张离慌了神。
她想让他们别走,伸出手唤他们,却再也没见他们停下脚步。
眼泪不断往下落,想喊又喊不出来,张离觉得自己不断在往下掉,从那条终于只剩她一个人的路上跌落......
“张离!张离!你醒醒!”
是最熟悉的声音。
张离一下子睁开眼,在一片大亮的屋子里,看见了陈山焦急的脸。
陈裕已经把毛巾拿来了,屈腿撑在床边,给满脸泪痕的张离擦脸。张稼年跪坐在她面前,像母亲对自己那样,轻轻摸着母亲的头。
把她扶起来抱进怀里,陈山不断地摩挲着她的胳膊,想要安抚她。
现在正是半夜,刚刚张离在睡梦中哭喊,把父子三个人都惊醒了。
“陈山。”
“我在,我在,张离,不怕,我在这里。”
“我哥肯定是怨我,怨我没有懂得他对我的保护,所以,所以才不同我讲话...他,他怎么都不肯理我...陈山,他就站在陈河旁边,陈河和我说话了,他没有......”
张离说着,又一次泪如雨下。
从她有些混乱的叙述中,陈山大概知道她梦见什么了。
“不会的,不会怨你的,”他还是那么轻轻拍着她,声音里是让人安心的沉稳,“没事的,没事的......”
陈山哄孩子般哄了好一会儿,张离才慢慢平复住情绪,抱着他的胳膊,声音很低地啜泣。
“妈妈没事了。阿裕,把灯关掉,你们俩也赶紧睡。”
“好。”
重新躺下之后,张稼年拉住陈裕的手,很小声地问,“妈妈是梦到舅舅了嘛?”
“应该是,”陈裕点点头,把声音压得更低,“虎叔说,他认得舅舅,到时候请他给我们讲舅舅的故事。”
张稼年使劲点了点小脑袋,感觉很是期待,“嗯!”
因为父亲悄悄交代过,舅舅的事情是母亲心头之痛,从不允许他们多问,所以兄弟俩对于这位长辈,知之甚少。越是这样,他们越好奇。
隔了两天,大队里发生了一些人事调动。之前管事的那位很和善的干部,被撤换下去了。
理由是,他对这些戴帽子的人,太过于仁慈,没有和人民站在一边。
新换上来的这个姓韦的干部,手自然紧了很多,先是大刀阔斧地增设了一大堆管理条例,又多次把大家召集起来训话,还总是挑日头最烈或是风雨最大的时候。
虽然气势摆得足,但是听他讲话的都是一顶一出色的知识分子,只一次,就明白了这是个仗势而威的草包。
不过,就算他是草包,也没有人敢抱怨一个字。
这天午后,陈山正在水厂的操作间里检查设备,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
“陈叔叔!陈叔叔!”
陈山从机器下探出身子,对于来人很是惊讶,“小赵程,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赵程一路狂奔过来,气都没喘匀,汗珠挂在发梢。
“张阿姨刚才晕过去了,倒下去的时候还磕破了脸。您快跟我去医院!”
陈山一听,急急忙忙地脱下手套,把扳手扔到一边,爬起来就和赵程一起往医院赶。
冲进病房的时候,谢竹青正坐在床边守着张离。
看着方寸大乱的陈山,她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别吵醒张离。
陈山用力地点点头,跟着谢竹青往病房外头走。
“医生说,因为长期挨饿,再加上劳心劳力,张离的胃病已经非常严重了,如果再不重视保养,要出大问题。”
陈山一下子明白了原委。
全家的口粮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为了让陈山和长身体的孩子们多吃点,张离就不断地压榨自己那一份。
她总是说,自己不饿,自己吃饱了。
陈山何尝不明白这份心呢,他也总是省一点、再省一点,想着留给妻子和孩子吃。
这样的不谋而合,就是让两个儿子能尽量少受点苦。陈山底子厚,能扛得住,但张离的身体,却是受不起这样的苦了。
他没照顾好她,都是他的错。
“你也别太担心了,”谢竹青看出陈山的自责,叹了口气,“医生说在医院观察两天,回去再好好养些时日,就能慢慢缓过来了。”
陈山点点头,刚要对一直照顾张离的谢竹青表达感激,突然看见走廊的那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怎么在这儿?”
那个姓韦的干部。
“上午兴师动众地跑到纺织厂来视察,不知怎么的,非要向张离询问情况。张离今天本来就不舒服,这么一费精神,说着说着,便晕过去了。他也跟来了,问东问西的。”
谢竹青说着,把声音放得很轻,“我瞧着,这是个肚子里有坏水的人。务必当心。”
陈山会意地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到底那是管事的主,也不好当个屁放掉,陈山走过去,和他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虽然你们现在思想上落后、有错误,但是毕竟曾经是我们的同志,我们要好好地教育你们,也要关心你们的身体。既然小张生病了,那就好好休息一阵,先不要劳动了。”
陈山最烦他这套拿腔拿调的说辞,再加上他那副和这个世道格格不入的、肥头大耳的样子,心厌恶不已,但是面上又不能表露,还要做出很感恩的样子,连声道谢。
姓韦的干部瞧了陈山一会儿,意味深长地说,“你就是水厂里的那个模范?叫陈山?”
陈山有些惊讶,点点头。
“你们有两个儿子,对伐?”
“是的,现在都在村里的学校读书。”
“蛮好。”
他没再和陈山多说什么,踱步离开了。路过张离房间的时候,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瞅了一眼,看着很没有分寸。
没由来的,陈山心里一沉。
住了几日,张离出院了。
想了许多办法,陈山弄了点精细的小米,每天给她熬上一些,想着能养养她的胃。
张离还是想阻拦,只是这一次,陈山不听她的了。
“你说你,小米多金贵,你天天这么给我弄......”
“这有什么?”陈山煞有介事地瞪了瞪眼,一边小心地给她吹勺子里的粥,一边说,“我老婆才是最金贵的。张嘴。”
拿他没办法,张离费劲地笑了笑,张开嘴巴,吞下这口饱含爱意的小米粥。
慢慢喂她把一碗粥喝完,陈山把药拿来,让她就着早就晾在那儿的温水吃了。
“我听竹青说...”张离咳嗽了两声,才继续往下说,“赵珩在江西那边过得很不好,动辄又打又骂的。”
“唉......”
陈山轻轻拍着她的背,对于这个话题,除了叹息,说不出更多的。
他见过赵珩,那是个很爽直的人,也是非常典型的文人,谈吐举止都彬彬有礼的。
为国为民做过那样多的贡献,现在却要沦落到任人欺辱的程度,谁听了能够忍心呢。
刚想着说点什么高兴的,让张离不要思虑过甚,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来人是二虎。
按理说,二虎是很有礼貌的人,不会这样唐突。除非......
“山哥,出大事了。”
他手撑在膝盖上,抬头看向陈山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他们贴了告示,说你在工厂里心怀不轨。说,说......”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陈山浑身颤抖起来。
“说你情节恶劣,要把你发配到甘肃那个农场去。”
张离端在手里的碗,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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